光雕的盆景

蔣蘋

“小松未盈尺，心愛手自移。蒼然澗底色，云濕煙霏霏。栽植我年晚，長成君性遲。如何過四十，種此數寸枝?！边@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對種了幾十年的蔥蘢突兀的松樹盆景的吟頌，也是對自己顛沛流離、廣種薄收一生的感慨。關于盆景，從前于我除了感覺到造型奇特外，再沒有旁的感受。盡管工作在中國盆景之鄉，也有多次機會接觸盆景，因為行色匆匆的緣故，從來沒有聽說過盆景的故事，由此對盆景這種生物只能是熟視無睹。這天，因為要組織書畫家采風，所以來到位于金華山南麓的中國盆景博覽園叩響了老人的鐵門。

老人一路小跑下來，用瘦削粗糙的雙手，輕輕打開鐵門，兩只溫馴可愛的小狗隨之蹦了出來，老人安靜祥和、刻滿歲月的臉露呈現在我們面前，眼睛笑成了兩彎新月。小狗在前面迎客，我們魚貫而入。環顧老人的小園，除了幾棵挺拔俊俏的松樹，大多數盆景，感覺就是蓬頭垢面、未經梳洗的老嫗。目光所及最遠，形如黃山迎客松的盆景在白墻黛瓦的掩映下，虬枝分外妖嬈，松針分外翠綠。老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老人大概看穿過很多如同我這般淺薄之人的心思，他走到我身邊，緩緩道來。老人說，他與盆景結緣30多年。你看著這些盆景，似乎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但是，如果你聽了它們的故事，你就會有許多感悟，恰如一本書寫不盡的人生。

我們跟著老人走了起來，路過一株毫不起眼的盆景。老人停了下來，指著它說，這棵梅樹參加過國際盆景大賽并獲得過金獎。老人這么一說，我不禁上下打量起這棵其貌不揚的梅樹。盆景約一米二高，樹冠外展，樹枝雜亂，樹葉有些營養不良，樹干隱匿其中，著實看不出有什么過人之處。老人說，這個季節是讓盆景較為自由伸展的季節，無需修飾。待到早春，如果你有時間再來，那個時候樹葉落盡，余枝剪盡，幾顆待放的紅色花苞鼓出來，那老的虬枝，那嫩的花苞，啊，簡直是人間絕色。老人講得似乎垂涎欲滴，我也沉浸在老人講述的畫面中。是啊，特別是再下點兒小雪，那晶瑩的雪花落在紅色的花苞上，與那滄桑的樹干對比，確實形成了一種強大的視覺沖擊，瞬間就擊中了心中的柔軟之處。

我還沉浸在那嬌嫩與滄桑成鮮明對比的想象之中，老人領著我們走到一棵其貌不揚的松柏邊上。老人說，這棵松柏已經有300多歲了，它的樹干大部分已沒有生命，只有中間一小枝還倔強地活著。這是他30多年前花了20元（差不多他當時一個月的工資）將它從農民手上買下來的，因為實在是愛不釋手。當時也沒有把握它會不會存活，精心照顧了大半年，松柏沒有任何起色。老人說，他沒有放棄，一邊繼續精心照顧，一邊靜待生命之光。到了第三年的春天，發現長了一棵嫩芽。當時還很年輕的老人一蹦三丈高，欣喜之情無以言表，仿佛救活了自己奄奄一息的孩子。我順著老人的手指，再看松柏的樹干，土色的樹干里面居然還包藏這樣一個頑強的生命。

我們隨著老人，又來到幾棵松樹盆景前。這是一棵樹干筆直的松樹，約有兩米多高，樹冠呈一邊倒樣式，遠遠望去像是一把豎立的巨型鐮刀。我很詫異這樣的造型，問老人這是使用什么樣的鬼斧神工把樹冠打造成這樣的。老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手轉了盆子底下高高托起的石質圓桌，緩緩地答道，秘密就是在這里——盆景是依靠光來雕琢的，你想它的樹冠往哪邊生長，就把它轉向陽光照射的方向，你想讓它長得旺就多照射，你想讓它長得疏就少照射，總之機關就在自己手上，想要打造成什么造型由你的雙手來決定，其實是由陽光決定。老人說，我把這叫作光雕。我恍然大悟，原來盆景是光雕而成的，陽光的喂養是盆景造型的最大秘密。老人又補充道，當然，除了陽光，還需要水分、養分、土壤、溫度等，但是解決生存問題之后的造型問題，主要就是依靠陽光，陽光是盆景最好的造型師。

這令我想起一個北美的老故事。一位年邁的北美切羅基人教導兒孫們人生的真諦。他說：“在我內心深處，一直進行著一場爭戰。這爭戰是在兩頭狼之間展開的。一頭狼是惡的——它代表恐懼、生氣、悲傷、悔恨、貪婪、傲慢、自憐、怨恨、自卑、謊言、妄自尊大、高傲、自私和不忠；另外一頭狼是善德——它代表喜悅、和平、仁愛、希望、責任、寧靜、謙遜、仁慈、寬容、友誼、同情、慷慨、真理和忠貞。同樣，這爭戰也發生在你們內心深處，在所有人內心深處。”聽完他的話，孩子們靜默不語。過了片刻，一個孩子問：“那么，哪頭狼能夠獲勝呢？”老者意味深長地回答：“你喂給它食的那頭?！?/p>

種盆景也恰如過人生，陽光的方向就是生長的方向，喂養的那頭就是勝利的那頭。盆景的故事說不盡，道不完，我只是無意中打開了一個窺探盆景的小窗，故事很長，我還要繼續聆聽下去。

責任編輯：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