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的幸福

林達琳

年底，有個在政法部門工作的朋友被醫生確診為肺癌。

他說，整個人都蒙了，頭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是怎樣回到家的，但他知道家是最想待的地方，并且那一刻還強烈地渴望待一輩子。一輩子是什么概念？至少五六十年，甚至八九十年，而不是開始做殘酷且短暫的倒計時。他承認，在他被死神宣判死期已到之前，他并不覺得妻兒有何特別，他們朝夕相處，有歡樂有別扭，像太陽底下數不清的家庭一樣。按道理，他們還會朝夕相處很多年，平平淡淡的，直到頭發全白了，牙齒掉光了。可是，誰開了這么一個玩笑？上帝嗎？

他不敢將噩耗告訴家人，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忍受著恐懼的煎熬。

他的職業有一定的危險性，但他習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曾經遇過槍林彈雨，情景逼真是逼真，可他不認為他會就此光榮犧牲。這一次，他猛然發覺，自己離死神那么近！可是，他的事業剛剛起步，他無法割舍。他的家人和朋友也占據著他的心，他一想起就潸然淚下。他是男人，男人的責任讓他明白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他還要奉養老父老母，他還要兌現答應過妻子的一生一世，他還要撫養幼兒成才，看著他上大學，在大學里認識女孩子，然后找工作，再然后娶老婆生小孩。

行尸走肉般，他過了幾天。他不甘心，從不輕易請假的他鄭重其事地向領導請了一天假，跑到地級市一所醫院作檢查。醫生拿著檢查結果，說了幾種可能，肺癌、肺炎等，并開了一些治療肺炎的藥給他。醫生的表情如此職業化，是吉是兇，他實在觀察不出。令他稍稍舒服一點的是，這個醫生沒有說出第一個診斷他為肺癌的醫生說過的那句話：該吃就吃，該玩就玩。這句話的殺傷力無疑似強勁的原子彈。

連藥也沒有服完，春節就到了。春節是他們一年之中最忙、壓力最大的日子，所以，他和其他同事一樣沒日沒夜地工作著。工作不僅帶給他無窮的壓力，還會帶給他無窮的快樂。每當穿上制服，他就不由得精神抖擻起來，遇到群眾真誠地說兩句感謝的話，他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而家人，他曾經那么討厭他們或這或那的小缺點啊，可是，在臨死的他的眼中，這些小缺點都非常可愛。他甚至覺得內疚，比如擠牙膏從中間擠起有什么啊，以前竟然會為這些小事訓了孩子一頓。妻子在工作之余偶爾打下麻將這又有什么啊，每個人都有減壓的方式啦！這些日子，他喜歡夸獎別人，比如“做得不錯”，“你太棒了”，看到對方愉快，他也高興。他不再像深閨怨婦一樣埋怨這、埋怨那，他也不再像得了更年期綜合征一樣經常大發雷霆，他更不會像困獸一樣，一頭撞到籠子上結束自己的生命。

幾個月后，他領他的父親到醫院看病，恰巧在走廊遇見那個曾經告訴他想吃就吃、想玩就玩的醫生，醫生非常詫異地問他：“你怎么還在這里？你……沒事嗎？”

言下之意是：“你還沒死嗎？”

他竟然隨口回答：“就這樣。”語氣如此輕描淡寫，令他自己也覺驚訝。

又過了幾個月，他再次到醫院檢查，發現肺部的陰影已經消失了。至今，五年多過去了，每一天他都很積極地生活著，每過一天就好比從老天爺那里賺了一天。凡人之所以是凡人，乃因為有欲望。欲望是無休止的，欲望更是無底深潭，下一個欲望只會比已經得到的更甚。他不可能沒有煩惱，但如今他對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往往一笑而過。同樣一件事，理解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結果也不同。他覺得自己沒有什么東西看不透。還有什么，比知道自己與死亡拔河但結果只會迅速地輸更令人絕望？他還堅持每天晨起跑步，風雨不改。他說以前根本起不了這么早，可是養成習慣就可以了。

大家都看得出他變了，但沒人知道為什么他會突然成了另外一個人，由一個性情暴躁、又煙又酒的人，變成了一個生活方式健康、處事豁達樂觀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他說，因為他在一夜之間就發現了以前看不見的幸福。

活著，就是幸福。可以這樣說，五年多了，他不會因為時間越來越長而麻木，而是越來越覺得上天對他不薄。只有感覺自己幸福的人，才會珍惜，才會感恩，才會呵護眼前人。不是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