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政
去年11月23日,采訪陳小春那天,北京迎來入冬后最冷的一天,最低氣溫零下4℃。當天最熱門的新聞是北京某幼兒園突然爆出的涉嫌虐童事件。
陳小春尚未注意到已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刷屏的幼兒園事件。被告知后,他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有時候看到這種行為……唉,真的,原來我們是動物,但我們有腦啊,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
遇到這類新聞,他通常都會在微博上轉發,讓更多人看到。“你如果連轉發—是對這些事情有一些態度、看法—你都不拿出來的話,我覺得我們會跟他們這些人一模一樣。”他對記者說。
身為家中長子,陳小春小時候曾被父親鎖在鐵柵欄上—因為擔心他暑假跑出去玩,沒人照顧弟弟妹妹。他并沒有因此怨恨父親,甚至認為如果父親不那么嚴厲,自己可能早就死掉了。盡管他在一定程度上認同父親當年的做法,但并沒有將之延續到兒子身上,最多習慣性地吼一聲,或者不自覺地擺副臭臉。
46歲得子,他比大多數人更懂父親這一角色的含義。“虐童”事件于他而言,是難以想象的,“太恐怖,小孩子,幾歲而已噢。”

陳小春從小有一個樸素的志向—做一個好人。
這是父親給他的啟示,父親對他比較兇,但“(讓我)起碼不會害人,我一直覺得人必須要有這種觀念。”基于此,妻子還處于妊娠期時,陳小春就為尚未出生的兒子想好了“志向”:當醫生。這個志向可以救人,約等于“好人”中的最高級。
“我們邊吃邊聊也可以的,是吧?你吃過咯?”這是陳小春接受采訪時說的第一句話。
此前,他剛剛接受了內地一家網站的視頻采訪。他被要求回答在家里和妻子應采兒誰話語權大、是不是分不清“嗯哼”和“啊哈”的發音等問題,末了還要用港普念一段繞口令。他一一配合。
他有很強的氣場以及頗具個人風格的熱情與周到,并懂得如何使場面維持和諧。攝像機關掉,他好像也一下子宕機,恢復了臭臭的面孔。他這一天過得像打仗。“很跳。”他說。
“早上8點多起來化妝,化完就去四十幾樓拍宣傳照片,很多人啊啊啊啊,笑啊,叫我笑笑笑大跳大跳。OK,我盡量吧……吃完午飯又拍了什么VCR……然后就直接坐車去現場……走地毯啊,走走走走走,然后去房間等。沒等幾分鐘,啊又專訪,訪一下,繼續了,準備了,搞搞搞。頒獎?好,頒獎,下來……又再去做訪問……回房間,回房間還有兩個訪問,好,OK。訪問要多久?一個多小時,哈?OK……”
這是典型的陳小春式表達,沒有復雜的句式,簡略,生動,帶點詼諧。
采訪前,陳小春在內地的宣傳助理私底下提醒:別提“古惑仔”,外界對他有誤讀,他很介意別人把他等同于古惑仔。
余文杰曾為陳小春、鄭秀文等香港明星做過演唱會舞蹈監制,這位知名編舞家告訴記者:“大家都知道他做過那個電影,因為它真的很火,但是如果要用電影里面的角色比較他,他就比較不開心。演戲而已,他本人不是那個樣子。”
陳小春在香港屋村(政府為低收入群體提供的福利性公租房)長大,最早以梅艷芳、陳百強、張國榮等歌星的伴舞的身份進入演藝圈。后轉做演員,塑造了《古惑仔》里的山雞、《鹿鼎記》里的韋小寶等經典影視形象。
它們把陳小春推向演藝事業巔峰的同時,也把他符號化成了一個玩世不恭的草莽英雄。他早年頓挫艱辛的人生,也因此被忽略掉了柔軟的部分。
陳小春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他曾公開回憶小時候家境貧寒,家人擔心最小的弟弟養不活,將其過繼給了別人。陳小春13歲那年,不適應香港生活的父親一個人回到廣東老家,養家糊口的重擔從此落在長子陳小春身上。“不喜歡上學,不上學了干嗎?工作咯,我沒得選擇了。”
拼,是陳小春認命的方式。
學做五金,到父親打工的工地打石,去茶樓做點心,到發型屋做學徒,18歲考進TVB舞蹈藝員訓練班,25歲同朱永棠、謝天華組成舞蹈組合“風火海”出道,27歲獲金像獎最佳男配角……賺錢后,他為家里買了第一個空調,“搬回去,打開,好涼快。”
可能跟小時候的生長環境有關系,陳小春對生活的要求很低,不覺得累,不覺得家里差,不怪父親,“還沒到需要(變)壞”就很滿足。
拍《古惑仔》時,導演找到朱永棠、謝天華,卻沒找他。陳小春跟經紀人講也想演這個戲,導演才見他,讓他演山雞。他對媒體講,很多事情要靠自己去爭取。他爭取的并不是角色,而是機會。
“他沒有特別地找來什么樣的角色,就是順應。導演覺得他應該做那個,他就去做那個。電影拍下來,導演看見他演出了一個什么性格的人,多一些的戲份才給他。”余文杰說。

陳小春對“好人”的理解很簡單:不作惡,本分。
余文杰認為,陳小春演山雞,是造福了人物。是陳小春的成功,也是他的負累。
陳小春剛出道時,一度為外形所困。余文杰記得,當時一些活動很排斥陳小春等人,“覺得一幫人不是好人”。那時的陳小春年輕,愛玩,愛耍酷,交過很多女朋友,喜歡夜蒲(晚上出去玩),去夜店蹦迪。香港底層社會古惑仔的文化一度很濃,媒體誤會夜蒲就跟古惑仔一樣,于是把陳小春跟古惑仔畫上了等號。
梅艷芳的弟子、香港演員彭敬慈1997年和陳小春相識,彭敬慈也在屋村長大,覺得沒有什么不好。他很能理解陳小春:“我跟他給人家的感覺,如果不熟的話,就好像古惑仔,長得也壞壞的,但是呢,私底下我跟小春性格上給人的感覺是相反的。”
在余文杰看來,《古惑仔》系列不是講江湖人物,而是講兄弟情,這很符合陳小春的性格,他的確很重感情。交往二十幾年,他看見陳小春哭過3次:一次是得知母親患病,一次是向應采兒求婚,最近一次是在《爸爸去哪兒5》。
節目里,兒子Jasper被問“你怕不怕爸爸變老”,4歲的Jasper言語抗拒,連續多次回答“我不要”,并跑到爸爸陳小春懷里。鏡頭轉向陳小春時,能明顯看到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Jasper輕松瓦解了多年來擅長自我包裹和偽裝的父親陳小春。余文杰說,陳小春是外表裝出來很堅強、很硬朗,其實是內心很容易融化的那種人。
率真,有話不藏著掖著,是陳小春一直以來的處世風格。
上個世紀90年代初,陳小春在“風火海”時期,到內地商演,余文杰兼做保鏢,幫他調音、編舞,兩人合作無間,一起到處跑,逛景點,找美食。早年內地交通不便,下飛機要坐幾個小時汽車才到演出現場。陳小春會耿直地跟余文杰講“我真的很累很辛苦”,但因為吃苦慣了,并不怕。
編舞時,遇到比較難的動作,陳小春如果覺得身體受不了,“就跟你說‘我好辛苦,有沒有方法這個樣子,他是直接說,沒有對大家給他做的東西去投訴,如果沒有方法,他就是練。”余文杰覺得,陳小春其實有表達欲,有時候臉臭是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去溝通,“他外表就是裝出一個‘沒事,沒事,但我們知道他是有問題。”
陳小春當上爸爸后,余文杰覺得他最大的改變是對人的態度,平常去工作不再那么臭臉,“他應該說是知道了大家都有愛,孩子對他有愛,然后他對人家也有愛。”
“他有孩子、家庭就變化很大了,感覺他整個人成熟很多,然后就是責任心非常大,非常愛他的兒子。我們剛拍完《黃金兄弟》,其間可能休息半天或是一天,他都想飛回家看兒子跟老婆。這一點非常好。”導演吳永倫說。
陳小春的話甚至都變多了。一年前,彭敬慈和陳小春一起拍網劇《反黑》,他注意到,陳小春反常地會在休息時講一些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交流、討論。以前,片場里的陳小春休息時就坐在旁邊,沒有太多話。
在《爸爸去哪兒5》里,陳小春讓更多人看到了自己的改變。
第一期節目里,嫌兒子Jasper走路慢,他轉頭就吼,“陳小春超兇”當即登上微博熱搜榜。回家后,應采兒跟他講:“你看,我忍了10年了。”
“我沒有臉臭啊,我還沒睡醒,沒反應。”他怪里怪氣故作委屈,“你不能要求我‘哎老婆早,mua,哎呀今天我們吃什么早飯吶,她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不是這樣子,突然間有一天你要講這種話,就覺得,好像不對啊……”
不過,他并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可Jasper,他反應那么強烈,好像,我平常真的有點兇哎。”
那天晚上,他對兒子講“爹地是一個壞人”。
“那是第一天錄節目,我兇了他很多次,后來換了睡衣在房間里要睡覺了,哄他,我那么想,就那么講了。”他對媒體說。壞人,那是他對自己最嚴厲的用詞。
參加《爸爸去哪兒5》前,陳小春告訴余文杰,自己很緊張,擔心不懂如何照顧小孩。看到最終呈現的節目時,余文杰覺得真實的陳小春完全被勾勒了出來,“你們平常根本就看不到他那個彷徨的狀態。”
節目收官后,11月21日,再次從家里離開前,他在Jasper的房間與他“尬聊”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說:“爸爸要去工作。”
“哈?又去工作?”他模仿兒子擠著眉頭的樣子。
“我不曉得怎么回答他。”這是陳小春身上少有的無措。生活、舞臺、片場、娛樂圈,似乎沒有什么他應付不來,唯獨在兒子面前,那種氣場就一下被戳破。
“因為我是男人,because I am a man。”他無奈,草草地用成年人的方式回應,“他就‘OK,就不理我了,自己玩自己的玩具。”
說完,他又自顧自念叨,“就完了,(說完)這句話就完了。”
陳小春從前不喝酒,現在吃飯的時候喝一些,晚上更容易入睡。他特有的放松方式是放空,發呆,什么都不想,困了就睡。
他好像敏感到自己說的話又會被指教壞年輕人,趕緊補充:“但是,你不能亂發呆,亂放空,亂發白日夢。如果上班的話,老板就‘呔—你在干嗎呢,這樣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