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恒兵
(國防大學政治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3)
馬克思基于對資本主義社會歷史性存在的揭示明確宣稱:“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盵1](P874)但是,在馬克思之后一個半世紀的歷史發展中,資本主義社會卻經歷了持續的歷史性上升。很多人由此要么宣稱馬克思的《資本論》完全過時,要么宣稱要對《資本論》進行修正。這些態度從根本上忽視了馬克思所揭示的基于資本本性的歷史界限的有效性。為此,筆者一方面通過回到馬克思的資本批判語境,揭示馬克思基于“事前”視角對資本界限及其歷史性存在的揭示,另一方面力圖闡明資本通過拓展自己的界限所實現的歷史性上升的歷史限度,以達到回應針對馬克思《資本論》“過時論”和“修正論”的目的。
如何超越資本主義社會并以此為前提科學設想未來社會構成了馬克思展開資本批判的根本目的。而要超越資本主義社會,必定要以資本主義社會的可超越性為前提。從內在關聯來看,這個前提的確立無疑要歸屬到資本主義社會之歷史性特質的揭示上。正因如此,馬克思所要展開的首要工作就是“在駁斥資產階級理論家將這種生產方式‘永恒化’的過程中,去證明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內在的過渡特質”[2](P602)。而從馬克思資本批判的主要文本來看,其所批判的對象主要是黑格爾哲學與古典經濟學,批判的核心指向在于兩者都或隱或顯地將資本主義社會塑造成一種永恒存在的自然體系,從而徹底消解了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的可能性。對于黑格爾哲學,山之內靖稱其為“冒牌的自然主義”[3](P351),而古典經濟學的代表們則總是力圖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證成為一個完全合理的、仿佛永恒自然規律般的固化存在,于是,“資產階級關系就被乘機當作社會一般的顛撲不破的自然規律偷偷塞了進來”[4](P28)。那么,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呢?很顯然,對此僅僅局限于黑格爾和古典經濟學家的資產階級立場作分析和批判是不夠的,我們必須深入到兩者理論運思的內在機制中深層次地揭露其是如何將資本關系塑造成永恒的自然體系的。而這恰恰是馬克思秉持的基本的批判路徑。
我們首先來看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高度評價了黑格爾在辯證法方面的重要貢獻,但與此同時,正如柄谷行人所指出的,馬克思“在肯定黑格爾的時候,他比曾經激烈地批判黑格爾的時期,更從根本上對之進行了‘批判’”[5](P119),這充分體現了馬克思以“截然相反”一詞來表明其在辯證法方面與黑格爾的本質性差異。而從馬克思對自己的辯證法精神的概述,即“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P22)可以看出,與之“截然相反”的黑格爾辯證法恰恰走向了批判精神的反面,蛻變為對現實進行辯護的“無批判的實證主義”,在馬克思看來,這顯然是反辯證法的。具體來說,康德通過“劃界”將世界劃分為“現象世界”和“自在之物”兩個部分,并認為理性只能借助于知性范疇先驗地規定“現象世界”而獲得知識,但是對于現象世界之后的“自在之物”卻無法獲得有效認知,理性如果“越界”去強行把握“現象世界”之外的“自在之物”,則必定會陷入“二律背反”,康德由此而給予形而上學獨斷論以致命一擊。但是,黑格爾并不認同康德對理性所作的“限制”,認為這只是“出于對世界事物的一種溫情主義”,不僅容忍了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而且從根本上誤解了辯證法,這種誤解的顯在體現就是康德不能容忍世界的本質中存在矛盾,并“只好把矛盾歸于思維著的理性,或心靈的本質”[6](P131),因而體現了辯證法精神上的消極態度。為了消弭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裂痕,實現近代理性主義一直以來力求證成主客體之完全統一的訴求,黑格爾力主將康德的消極辯證法改造為積極辯證法,強調要在康德開辟的道路的基礎上“更進一步達到對理性矛盾有真正積極意義的知識”[6](P133)。在他看來,一切現實的事物都包含著相反的規定于自身,而理解和把握一個對象,就在于認識到這個對象中的兩個相反規定之間的具體的統一。但是,事物又因其內在相反的矛盾規定的相互作用而不斷處于流動當中,既然如此,如何才能避免陷入費希特的“惡的無限性”,而最終達到理性對事物的完全的認識呢?對此,黑格爾采取的方式是將康德有限性的理性主體改造為無限性的主體,而主體之外的一切存在物都視為主體的自我規定,正如他所言:“一切問題的關鍵在于: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為和表述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盵7](P10)這樣一來,矛盾便不再是理性認識之界限的衡量尺度,而是理性認識的實現方式,或者說是真理的存在方式,即真理性認識的過程就是自在自為的主體自我外化和自我復歸的矛盾運動過程,“認識矛盾并且認識對象的這種矛盾特性就是哲學思考的本質”[6](P132)。
顯然,黑格爾將思維把握存在的過程視為一個辯證展開的過程實為一個深刻的洞見,并且對馬克思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但是,黑格爾打破康德為理性劃定“界限”的方式本身本質上就是康德所批判的思辨哲學的方式,即“以分析判斷來證明只能是綜合判斷的事物”[5](P151),也就是說,黑格爾所以能夠將康德的“物自體”拋棄掉,只是因為他預設了“絕對精神”猶如種子般地內蘊著整個世界,從而世界的一切生成演化都無非是絕對精神的自我成長和實現罷了。也就是說,對于黑格爾來說,關于主體和客體相統一的結論已經蘊含在前提之中了,或者說,作為本質的絕對精神已經表現在結果之中。也就是說,黑格爾是站在“事后”來看的,即將絕對精神的“擴張”視為已確立的,并將其投射到“事前”,以致最終“陷入幻覺”,即徹底消弭了思維和存在、或思想具體與“實在主體”之間的差異。也因此,黑格爾的深刻洞見的意義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并由此走向了“反辯證法”。問題在于,由于理性主體是無限的,因而不可能有與自己“異質”的對象。也就是說,主體的對象無非是主體自身而已,即“它必須是它自己的對象,但既是直接的又是揚棄過的、自身反映了對象”[7](P15),既然如此,黑格爾哲學中的思維和存在之間的矛盾從根本上而言絕非是真實性的矛盾,而只能是主體自我的“無對象性”的自話自說、自言自語、自我循環。在此前提下,借助于矛盾運動過程所達到的主體與客體、理念和現實的無矛盾的絕對和諧的結果便只能是已經預設的前提的再現,即“結果”就是“返回于自身的東西”[7](P13)。
按照阿多爾諾、內田弘、梅扎羅斯的深刻揭示,黑格爾所預設的作為支撐起整個哲學體系的“絕對精神”無非是主導資本主義社會運行的“資本”。因此,絕對精神的自我實現過程實質上便是資本的價值增值過程的形上“反映”。絕對精神在自我實現的過程中要外化自己,并依賴于人的自我意識復歸自己,而資本在實現價值增值過程中,也需要不斷改變自己的形態,“資本一旦活動起來,以它自身為出發點,它就不斷以自身的各種形式——可消費的產品、原料和勞動工具——作為前提,來不斷以這些形式再生產自身”[8](P71),而其中關乎根本的則是要通過購買勞動力來進行自身的再生產。由于絕對主體與對象的關系無非是自己與自己的關系,因而并非真實的矛盾,這也就意味著黑格爾以思辨的方式表明了資本實現自己的過程也是一個無實質性障礙和矛盾的過程,意味著由資本所建構起來的市場體系是一個無矛盾的牢不可破的和諧的自然體系。黑格爾由此完成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實證化確認。
與黑格爾哲學的唯心主義立場不同,古典經濟學家則是從唯物主義出發的。誠如唐正東教授所言:“要說對社會生活的唯物主義理解,當時的英國古典經濟學家比得過哲學家中的最唯物主義的那個思想家即費爾巴哈也要來得深刻和徹底?!盵9](P13)伴隨著工業文明的向前推進,古典經濟學將理論的立足點從自然唯物主義的抽象物質前提推進到社會活動和社會關系,體現出唯物主義思想的不斷深化。但是,從深層次上來看,古典經濟學的唯物主義思想歸根到底仍然隸屬于舊唯物主義的范圍,并因舊唯物主義固有的局限性而走向自己的反面。誠如馬克思所批評的:“那種排除歷史過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的缺點,每當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專業范圍時,就在他們的抽象的和唯心主義的觀念中顯露出來?!盵1](P429)究其根源,古典經濟學家同樣陷入了黑格爾式的“幻覺”,即將理論對現實的“事后”把握投射到“事前”①,或者說將理論把握現實所獲得的“思想具體”視為社會實在自身,最終陷入了唯心主義。具體來說,在馬克思看來,“從當時的現實生活過程中引出它的天國形式”是“唯一的唯物主義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學的方法”[1](P429)。而古典經濟學家從“生動的整體”出發找出一些有決定意義的抽象的一般關系,并上升到各種“經濟學體系”,從方向上來看無疑遵循了馬克思所說的“科學的方法”,但是,古典經濟學家“不理解資產階級社會的現實的形態和觀念的形態之間必然存在的差別”[4](P204),以致“把人們的社會生產關系和受這些關系支配的物所獲得的規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屬性,這種粗俗的唯物主義,是一種同樣粗俗的唯心主義,甚至是一種拜物教,它把生活關系作為物的內在規定歸之于物,從而使物神秘化”[8](P85)。
正是在此種歸屬中,古典經濟學徹底消解了資本關系的歷史特殊性,即將基于資本關系前提下的特殊的物質生產視為歷史無差別的“生產一般”,或者如馬克思所說的,“如果這樣抽掉資本的一定形式,只強調內容,而資本作為這種內容是一切勞動的一種必要因素,那么,要證明資本是一切人類生產的必要條件,自然就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了”[4](P214)。正是由于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永恒化,古典經濟學家同樣最終陷入了資本關系乃是一個無矛盾的和諧體系的幻想之中。以李嘉圖的經濟學理論為例,相比之前的經濟學家,“李嘉圖進一步發展了階級的經濟學原則,從資產階級立場出發,公開地揭露了社會收入矛盾形式為表現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矛盾”[10](P25),特別是通過利潤和地租之對立的分析,李嘉圖發現了資本主義平均利潤率下降的趨勢。但是,由于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永恒化,他不懂得平均利潤率下降趨勢反映了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的激化和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過渡性,而只把這一規律的存在歸罪于地租的不斷增加。而這種“歸罪”則反過來表明,在李嘉圖的理論視野中,資本運行體系從根本上是一個無矛盾的永恒存在的自然體系。
總之,無論是黑格爾哲學還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從根本上而言都隸屬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辯護學。而資本關系的永恒化必定預示著資本擴張的無障礙性或無矛盾性,也預示著超越資本的不可能性。由此觀之,作為以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為思考中心的馬克思,則必定首先要揭示資本的界限和矛盾,充分暴露資本主義社會僅僅只是一種歷史性存在的歷史真相,從根本上而言,“展示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特性也就是證明資本主義制度的過渡性和消滅的可能性”[11](P44)。
那么,馬克思到底是如何揭示資本界限的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先行把握馬克思展開資本批判的基本路徑。通過上文的論述可知,無論是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還是對古典經濟學的批判,其核心指向在于兩者都將資本主義社會視為永恒存在的自然體系,而造成此種認識的重要理論根源在于,兩者都陷入了“先驗幻相”,即將以“事后”視角對社會現實的理論把握投射到“事前”,或者說都將遵循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思維方法把握社會現實所獲得的“思想具體”等同于“實在主體”自身。與此根本不同,為了徹底揭示資本之歷史性存在的本質,馬克思在批判改造黑格爾哲學和古典經濟學之理論根基的基礎上,確立了同時從“事前”“事后”出發去理解和把握資本的雙重視角,既站在將資本增值或實現視為既成事實的“事后”視角探尋資本增值的條件,并以此把握資本關系的本質,同時又站在資本增值的“事前”視角即交換或市場的視角洞察資本增值或擴張的矛盾和界限,從而揭示資本關系的歷史性存在。
具體來說,馬克思在言說自己的“政治經濟學的方法”時強調指出:“具體總體作為思想總體、作為思想具體,事實上是思維的、理解的產物;但是,決不是處于直觀和表象之外或駕于其上而思維著的、自我產生的概念的產物,而是把直觀和表象加工成概念這一過程的產物。整體,當它在頭腦中作為思想整體而出現時,是思維著的頭腦的產物,這個頭腦用它所專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這種方式是不同于對于世界的藝術精神的,宗教精神的,實踐精神的掌握的。實在主體仍然是在頭腦之外保持它的獨立性;只要這個頭腦還僅僅是思辨地、理論地活動著。因此,就是在理論方法上,主體,即社會,也必須始終作為前提浮現在表象面前?!盵4](P43)這段重要論述的關鍵在于確立起了“思想具體”與“實在主體”相互對峙的分析框架,它表明,馬克思所展開的概念分析和邏輯推理“在其發展之中總是有歷史性的事件先行發展著的”,而 “絕非黑格爾那種在邏輯上自我實現的‘概念’”[5](P121)。一方面,“總有歷史性的事件先行發展著”表明,思維著的頭腦遵循“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把握社會實在,“總是采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1](P93),也就是說,理論上的思索為了能夠通觀事物發展的整體,只能從事物過程結束的“事后”才能做到。具體到對資本的把握而言,那就是將資本的自我實現視為既成的事實,即如康德那樣將“綜合判斷”視為已經確立,在此過程中,資本自我實現的困難和矛盾被“懸置”起來,并在此前提下探究資本增值的條件和運行規律。歸根到底,馬克思基于“事后”的視角考察資本的運動,是為了以科學理論的方式將處于流動狀態的資本納入一個模式化的邏輯結構中,并由此把握資本的本質。而對于理論把握世界所形成的結果,馬克思強調指出:“材料的生命一旦觀念地反映出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好像是一個先驗的結構了?!盵1](P22)其中的“好像是”一詞無疑表明,以思辨的活動所構筑的“思想具體”是理解現實世界的產物,而非如黑格爾所理解的那樣是實在世界本身。但它的意義卻非同小可,通過將整個資本的運作體現納入一個基本規律,馬克思為我們提供關于資本運動的確定性說明。
但是,由于在此過程中“懸置”了資本運動的矛盾和困難,因而基于“事后”的視角必定無法暴露資本的矛盾、困境以及由此所決定的歷史界限。當黑格爾和古典經濟學將“事后”的視角投射到“事前”,以致將資本關系塑造成一個永恒存在的自然體系時,則充分體現了這一點。因此,為了暴露資本的界限和矛盾,必須同時確立起“事前”的視角。上述論斷中馬克思強調在理論方法上必須始終將社會作為“主體”置于認識者的“對面”,則充分說明了“事前”視角對于“事后”視角的規約作用,或者說遵循“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把握實在社會,始終要受到基于“事前”視角對于社會實在的表象性認識的制約。但“事前”視角的意義絕不止于此,對于資本的認識而言,它從根本上關系到其內在矛盾和界限的揭露。對此,柄谷行人以康德為例作了深刻揭示。他指出:“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首先把綜合判斷視為已確立的,在此基礎上來探索其超越論的條件。這是一種事后性的立場。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綜合判斷是容易的。綜合判斷總是蘊含著某種飛躍,存在著危險。也因此,它得以成為‘擴張性’的??档略诰C合判斷中發現了困難,是在他站到所謂‘事前’的立場思考的時候?!盵5](P150,151)這段論述表明,從“綜合判斷”得到確立的“事后”視角來看,它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從“事前”來看,則存在著“危險”。而由于形而上學“將只能是事后性的東西投射到事前”來思考,因而將其中的“危險”一廂情愿地掩蓋起來,以致滑向了獨斷論。而康德則通過借助于“事前”的視角,揭示了理性借助于“知性范疇”“越界”去把握自在之物而陷入“先驗幻象”,誠如康德所言:“這種先驗幻象不顧一切批判所提出的警告,把我們帶到完全超出范疇的經驗性使用的限度以外,”[12](P316-317)這樣一來,理性只能“把自己和經驗完全分開,而自行做出經驗所不提供任何質料的對象”,亦即“純粹思想的東西”[12](P513)。
那么,馬克思據以揭露資本的界限及矛盾的“事前”視角是什么呢?如果先行說出結論的話,就是交換的視角。我們且看馬克思是如何說的。他指出:“資本在生產過程結束時具有的剩余價值——這種剩余價值作為產品的更高的價格,只有在流通中才得到實現,但是,它同一切價格一樣,它們在流通中得到實現,是由于它們在進入流通以前,已經在觀念上成為流通的前提了,已經決定了?!盵4](P281)也就是說,古典經濟學從“事后”的視角,只能得出資本的價值增值是在生產過程中通過榨取勞動者的剩余勞動而完成的,而看不到資本產品面臨的交換困境,但從“事前”即交換的視角來看,實際情形并非如古典經濟學家所設想的那樣,“生產物總是通過生產物或者勞動而被購買”[5](P114),而是資本的產品能否通過商品流通順利賣出去并無絕對的保證。因此,馬克思將此稱為對資本來說是性命攸關的飛躍的過程,因為,“假定這個過程失敗了”,“資本家的貨幣就會變成無價值的產品,不僅得不到任何新價值,而且連原有價值也要喪失”[4](P382)。也正是基于這個視角,馬克思洞察到資本的界限和限制,包括“必要勞動是活勞動能力的交換價值的界限”“剩余價值是剩余勞動和生產力發展的界限”“貨幣是生產的界限”“使用價值是生產受交換價值的限制”[4](P397)。這些界限和限制密切聯系、交互作用,共同構成了一種結構性的歷史約束而成為資本自身的界限,不僅如此,這種界限并非是外在于資本而存在的,而是源自于資本的內在本性,“資本確立必要勞動,是因為并且僅僅由于勞動是剩余勞動,而且剩余勞動可以實現為剩余價值?!虼耍Y本按照自己的本性來說,會為勞動和價值的創造確立界限”[4](P404,405)。但是,正如康德批判理性忘記自己的界限而強行越界所造成的困境一樣,資本也忘記和不顧自己的界限,而總是受增值欲望的驅使企圖不斷地“越界”,其結果則是陷入一系列無法克服的矛盾和困境之中。而其集中的體現就是生產過剩,為了消除由此造成的困境,資本家被迫“以暴力的方式使資本回復到它能夠充分利用自己的生產力而不致自殺的水平”[8](P150),資本由此面臨著不斷貶值的總體發展趨勢,或者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資本的平均利潤率不斷下降的趨勢。而為了阻止利潤率的不斷下降,為了擺脫危機,資本家采取技術革新、機器化生產等方式不斷推動生產力的發展,以求獲得更多的利潤,結果又進一步引起了利潤率下降,資本主義生產就是在利用造成這種限制的原因來不斷地克服這種自我限制,使這種自我限制在不斷擴大的規模上重新表現出來。馬克思由此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限制是資本本身”,從而表明“資本并不像經濟學家們認為的那樣,是生產力發展的絕對形式,資本既不是生產力發展的絕對形式,也不是與生產力發展絕對一致的財富形式”[4](P396),就其本質而言,資本乃是一種歷史性的生產方式。
但問題還在于,從現實的運行來看,資本卻通過不斷地拓展自己的界限,保持了自己較強的生命力。在此前提下,如果認為資本的權力是無限的,并基于資本運行的新事實而予以科學的論證,那么,馬克思將的確是可以被反駁的。這也是那些言說馬克思對資本的批判已經過時的重要依據。因此,為了有力地駁斥這種論點,我們有必要在先行闡明馬克思對資本本質的揭示何以具有持久魅力的前提下,著力揭示資本拓展界限的歷史限度。
馬克思主要是基于自由競爭時代的資本主義社會現實來揭示資本運行規律、構筑資本批判的理論體系的。但與黑格爾將“事后”的視角投射到“事前”,從而不顧“事前”視角對“事后”視角的規約作用而力圖構筑大全的理論體系根本不同,馬克思則賦予“事前”對于“事后”視角的“先行前提”的作用,即“對于馬克思來說,即使怎樣純化分析從而得到抽象的形態,也沒有一個不是對事態的現象、事態的表象即對事實的分析”[13](P12),因此,就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理論分析而言,他實際上只能站在其所處的位置從“事后”的視角對正處于流動狀態的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一種共時性邏輯的把握,即馬克思的《資本論》的方法“只是把客觀存在的事實在分析之后形成范疇,即能夠把握到現實的恒常性、規律性的關聯的話,理論就常常產生在事實發生后,那么,理論只是單純地在事后解釋世界”“科學不必說是不能實現闡明沒有經驗過的將來的事情的獨特規律的”“馬克思也沒有揭示自己沒有經驗過的資本主義壟斷階段、帝國主義階段的獨特規律,關于社會主義就更沒有。同時,他只是直接闡明自己體驗并調查了解過的資本主義自由競爭階段的各種事實認識到的規律”[13](P38)。但是,能否由此得出馬克思對資本本質的揭示特別是馬克思基于“事前”的視角對資本界限的暴露伴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持續發展而失效了呢?
很多西方學者對這個問題做出了肯定性回答,并竭力宣稱《資本論》已經過時。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卡特勒、貝里·辛德斯、保羅·赫斯特和經濟學家阿薩·胡森在他們合著的《馬克思的〈資本論〉和今天的資本主義》中聲稱:“面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新形式,《資本論》軟弱無力?!顿Y本論》中的很多概念,對于那些愿意正視現代資本主義的現實而需要從事新的理論工作的社會主義者們來說,實際上是一個障礙。”[14](P57)此種“虛無”的論調假借時代的變遷而徹底否定馬克思首先違背了一個基本的思想史事實,那就是,立足于時代發展的思想創新總是在思想傳承中實現的,而就馬克思所實施的批判而言,雖然批判的對象歷經一個半世紀的變化發展而表現出許多新的特點,但它歸根到底仍然處于資本運動的延長線上,并共有著資本主義之為資本主義的統一性的東西。既然如此,無論是壟斷資本主義還是當代資本主義,都只是以特殊的形式體現了馬克思所揭示的資本的一般運動規律,誠如見田介石所言:“馬克思發現的規律同時也是資本主義一般的規律。就此,它也包括了資本主義特殊階段——壟斷資本主義的規律?!盵13](P38)因此,馬克思發現的規律當然也包括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運動規律。
以上,我們從一般層面論述了以資本主義社會的不斷變化而否定馬克思的非法性,但更有說服力的論證還在于通過闡明資本拓展界限的有限性,來說明馬克思基于“事前”的視角所揭示的資本界限切中了資本關系的本質。事實上,馬克思在揭示資本界限的同時已經充分地認識到資本不斷拓展界限的趨勢。早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就以“兩個決不會”的論斷對此作了說明,即“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展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15](P592)。也就是說,從本質上來看,資本生產關系最終會因其自身的界限而變成生產力進一步發展的障礙,并會為新的生產形式所取代,但這并不否定其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通過采取各種拓展界限的方式來獲得自己的一定的上升空間,即“資本的實際的、潛在的客觀發展趨勢,被馬克思毫不猶豫地理解為一種世界范圍內的歷史性上升”[2](P599)。
因此,根本的問題不在于資本能否拓展,而在于這種拓展本身是否具有界限。對于這個問題,馬克思早就基于對資本拓展界限的方式及其后果的揭示和分析給出了明確的答案。對于資本而言,能否拓展界限關系到生死存亡,因而資本必定會不斷消弭各種限制,但與此同時,資本在消弭限制的同時又會不斷地陷入到更大的限制中,從而體現了悖論性的運動過程。誠如馬克思所言:“資本的生產是在矛盾中運動的,這些矛盾不斷地被克服,但又不斷地被產生出來。”[4](P390)如上所述,資本的價值是通過雇傭勞動者的勞動創造的,但卻要通過交換才能獲得最終實現。而從“事前”視角來看,資本的產品能否賣出去并無絕對的保證,由此引發了資本的一系列界限和矛盾。因此,為了從根本上克服矛盾,不斷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間,資本必定會力圖“創造一個不斷擴大的流通的范圍”[4](P387,388),因此,“創造世界市場的趨勢已經直接包含在資本的概念本身中。任何界限都表現為必須克服的限制。首先,要使生產本身的每一個要素都從屬于交換,要消滅直接的、不進入交換的使用價值的生產,也就是說,要用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來代替以前的、從資本的觀點來看是原始的生產方式”[4](P388)??v觀當今世界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馬克思的預見早已變成現實,資本已然通過自己的強勁力量滲透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按照自己的要求構筑起資本化的世界體系。但是,在此擴張的過程中,資本并沒有超出基于其內在本性的界限,或者說“并沒有消除資本的結構性局限與矛盾”[2](P594)。
具體來說,我們從“事前”視角來看,資本進行全球擴張的目的歸根到底是為了實現自己不斷增值的本性,為此,伴隨著資本全球化體系的逐漸形成,資本必定會在此基礎上借助于經濟、政治、軍事乃至科技等手段來重新確立自己的發展出路。誠如梅扎羅斯所言:“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剝削工人的方式或統治殖民地與不發達國家的各種方式,已經發生了歷史性變化,但是,資本主義實際上正在遵循‘不抵抗路線’。因為只有當‘絕對剩余價值’的總量不再能夠滿足資本的自我擴張需求時,‘相對剩余價值’的無法比擬的巨大潛力才可能被完全開發出來,從而轉移由于資本的貪婪本性的原始無效性所帶來的資本發展道路上的阻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圓的地球’的規??赡鼙浑p倍地擴大,或者甚至達到十倍,這依賴于大量的其他條件與環境——其中包括政治上的?!盵2](P599)我們撇開軍事、政治等方面的各種條件不論,梅扎羅斯尤其指明了資本基于技術的絕對優勢,以及以此為前提不斷提升相對剩余價值來拓展生存空間的前提性作用。而其更深層次的根源在于,資本向世界范圍的不斷擴張形成了世界資本主義的共時性結構,在這個結構中,存在著復數性的市場體系或價值體系,它們不僅構成了相互之間產品銷售的場所,而且也構成了資本價值實現的領域,其中,隸屬于每一個市場體系的產業資本家所追求的唯一目的就是實現資本增值的最大化,而“流通本身由于在一切地點上都必須表現為對等價值”[4](P391),因此,它只有在技術上處于絕對優勢的市場體系中,才能在交換領域達到自己的目的。誠如柄谷行人所言:“資本主義生產通過技術革新(勞動生產性的提高)獲得剩余價值,并不是單純靠同一部門之間的超出利潤(差異),而是從與其他部門之間的差異獲得的。”[5](P225)因此,資本為了拓展自己的界限,不僅需要不斷地把更多的地點創造為生產地點,同時還要以這些生產地點處于技術上的劣勢地位為前提。但是,伴隨著資本基于技術優勢在全球經濟體系中的不斷獲利,落后國家絕不會坐以待斃,“在資本自我擴張的不可抑制的動力之下,‘第三世界’的工業化地區在西方資本的直接競爭中的出現”[2](P1104),其在日益追逐的過程中逐漸縮小了與發達國家之間的技術差異。從一種長遠的歷史發展來看,這種差異最終會趨向于零,在資本有機構成不斷提高的情況下所導致的平均利潤率不斷下降,以至于資本由以獲得彌補的方式最終失效。且不論資本全球擴張所造成的結構性失業、嚴重的生態問題等“并發癥”,而單從資本得以存在的唯一支撐就是不斷實現自己的價值增值而言,伴隨著復數的市場體系之間的差異最終走向消失,從而資本的增值變得不再可能時,資本便必定會離開歷史的舞臺。
總之,馬克思由于同時確立了把握資本關系的“事前”和“事后”視角,從而不僅洞穿了資本關系的運行規律,而且揭示了資本基于其內在本性的界限和困境。而資本的界限徹底暴露了資本的歷史性存在。雖然馬克思之后的資本主義社會發生了諸多新的變化,但仍然處于馬克思所揭露的歷史界限之中。因此,馬克思的資本批判理論絕對沒有因時代變遷而過時,從根本上而言,它仍然是我們審視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強大理論武器。
注釋:
①此種“事后”與“事前”的顛倒,廣泛存在于古典經濟學家的經濟學體系中。對此,柄谷行人以亞當·斯密思想作了揭示。亞當·斯密說,“商品為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統一體。但是,為什么這樣講呢?那是在商品已然與其他商品成功實現了交換之后的事情,因而斯密是在“事后”進行思考的。而如果沒有成功交換,則商品的使用價值也會最終遭致廢棄。但是,由于斯密將“事后”的思考直接投射到“事前”,以至于認為商品中本然性地就有交換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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