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辮

湯雨笛

深夜。草叢中蛐蛐的歌聲里混雜著新耕的泥土氣息。

人們均勻的呼吸聲走遍了柳樹村的每一個角落。

一個小男孩躺在床上，手里拿著一張毛筆勾勒出的簡筆畫。月光太淡了，他只得走到窗框邊站立著，反反復復打量著這畫中的人。他似乎記得，畫是嬸嬸給他的。這張畫已經因時間的流逝而褪得模糊不清了，只能勉強分辨出這個畫中的女人有一頭好看的黑發，編了一條粗粗的麻花辮。

他思考著，心情變得復雜起來，腦海里突然間多了許多事情。

月光跳動了一下，好像正和他一樣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淡了，更淡了。平常亮得扎眼的月光現在卻弱得出奇。月光被男孩心中強烈的情緒稀釋了。男孩又把頭伸向窗外繼續盯著那張簡筆畫……

“徹原，起床啦！一會兒嬸嬸去耕地了。白饅頭在鍋里熱著，快起來吃了上學去！”一個女聲響起，聲音亮堂，像麥哨一般。

“哦。”過了好一會兒，房里才響起了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小男孩懶洋洋地走了出來，一聲不吭地吃完早飯，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里的小紙畫，匆匆出了家門。

徹原又遲到了。

隨著上課鈴的余音消失，徹原才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教室門口。

“劉徹原！怎么又是你最后一個？”老師不滿地責備道，聲音里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徹原紅著臉坐到座位上。

“現在我們來學習畫人物，請同學們先畫一畫自己的媽媽。”老師說。

準備好了紙筆，徹原的筆卻僵在半空。

他愣住了，不知道怎么畫。這時他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張畫。這張畫從徹原有記憶開始，就一直在他這里。照著那張發黃揉皺的畫紙，徹原畫好了人物的輪廓——一張瓜子臉，一頭烏黑的秀發編成了一根麻花辮，接下來……徹原犯難了，他抱著腦袋努力地回憶，卻依舊想不起來。

空白就一直空在那里。

放學后，老師把徹原叫到講臺上生氣地責問道：“劉徹原，你怎么就那么不讓人省心？連媽媽都不會畫嗎？難道你媽媽沒有臉嗎？”“我，我不知道……”徹原很想向老師說點什么，但他什么也沒有說。“明天交給我一份檢查，回家吧。”老師氣呼呼地走了。

徹原收拾好書包走出教室時，教室門口已經站了好幾個男孩，他們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瞪著徹原，“劉徹原同學，你連媽媽都沒有嗎？你媽媽沒有臉嗎？”一個男孩尖聲尖氣地說道，其他幾個男孩立刻放聲大笑。徹原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他們，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里噴發出團團火焰，他努力克制住自己。

可那幾個男孩越叫越響，最后竟指著徹原的鼻子譏笑起來。徹原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掄起石頭一般的小拳頭向他們撲過去。

突然，有一個人在后面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往回拖。徹原扭頭一看，一個高個子男孩，原來是江淮。

江淮多次在學校里打架斗毆，成績排名倒數，幾次被勸退又厚著臉皮來上課。徹原曾向老師揭發過他的打架事件，江淮一直懷恨在心，總是想找機會報復他。

那幾個男孩一看見江淮來了，立馬歡呼雀躍：“老大來了！老大替我們報仇啊！”徹原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江淮輕蔑地看著徹原，說道：“你可真夠厲害，欺負到我頭上來了，我可要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比就比，我還怕你不成？”徹原瞪圓了眼，雙手青筋暴起，一字一頓地說著，他的眼里彈射出紅彤彤的火星子，碰上干柴，立馬就能熊熊燃燒。

“哼，嘴還真硬。”江淮根本不把徹原放在眼里。

于是，一場打斗在草坡上拉開了帷幕。江淮人高馬大，一下子揮拳打在徹原左眼上，徹原的腦袋立刻嗡嗡地響了一陣。沒等他睜開眼，江淮又一把將他拎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用力地朝他踢了一腳。徹原渾身痛得和針扎一般，可江淮毫不手軟，又拽起徹原甩出幾米遠。

江淮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

徹原的心打鼓一樣咚咚直響，他一動不動，眼睛卻像是釘在了江淮身上。他喘息了一陣，突然發瘋般猛地彈起來撲向江淮，將江淮推倒在地，拳頭像雨點一樣擊打在江淮身上，聲音不響，卻拳拳有力。江淮儼然是西班牙斗牛，他用力一推，把徹原推到一邊，拳打，腳踢，打得徹原滿臉是血。臨了，江淮惡狠狠地丟下一句：“以后我見一次打一次！”

徹原艱難地坐起身，一連試了三次都沒能站起來，他用袖口擦了擦血，朝草叢里吐了一口血水，大聲地喊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他固執地喊著，傍晚才跌跌撞撞地回到家。

嬸嬸“哎喲”了一聲，忙問這是怎么了。徹原不肯說一個字，只是非常緩慢地將手伸進褲袋里一點一點地掏著。良久，用沾著血沫的手指夾出了一張泛黃的簡筆畫，問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嬸嬸奇怪地重復了一遍。

“怎么回事！”徹原幾乎是哭喊了出來，忽然淚如泉涌。

“這個人到底是誰？”徹原吼道。

嬸嬸還是不回答。

“這個人是誰！你還不知……道嗎？”徹原又抽抽嗒嗒地叫著。嬸嬸的嘴角顫了一下，轉身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媽媽是去外地工作了。”說完又低下頭，不敢看徹原一眼。

徹原卻直視著她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一定不是這樣的！我是不是……沒有媽媽？”聲音有些試探性，但更多的是內心的顫抖。

嬸嬸的眼簾垂得快看不見眼睛了，她沉思片刻，神情凝重地喃喃道：“你媽媽在生你時就死了，多虧你命大活了下來，柳樹村里你又沒有親戚，于是我收養了你……”“我媽媽該有烏黑的麻花辮吧？該有俊俏的瓜子臉吧？或是有烏黑的大眼睛吧？也許有挺直的鼻梁和濃密的眉毛吧？”徹原自言自問地說著，忽然淚珠啪嗒啪嗒地掉在那張紙上，墨跡被淚水擴散著向四處漾開。

嬸嬸的眼眶紅了，她把手搭在徹原肩膀上，哽咽著說：“對不起，孩子，讓你受委屈了。嬸嬸會像親媽媽一樣待你的，有什么心事盡管跟嬸嬸說，啊！”嬸嬸的聲音是那么溫柔，像月光下的溪水，那就是媽媽的聲音吧。

徹原閃著清澈的淚花，抬頭看著嬸嬸，多少往事歷歷在目。他輕輕地說道：“在我心里，媽媽是有麻花辮的，嬸嬸也是有麻花辮的。”

嬸嬸看著徹原，慈愛地笑了，像麥子的顏色，樸樸實實。

徹原抬起頭，凝視著嬸嬸，突然喊了一聲：“媽媽！”

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嬸嬸禁不住哭了。徹原卻笑了。他對自己說，我有媽媽了，我一直就有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