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中的物哀分析

陳小楊

摘要：《源氏物語》是日本女作家紫式部所著的長篇小說，對日本文學的發展有著深遠的影響?！对词稀芬匀毡酒桨矔r代為背景，故事圍繞著天皇之子光源氏和一系列女子的愛情故事展開，書中通過主人公源氏的仕途和愛情生活，處處折射出平安朝廷浮華千丈的宮廷生活。然而，江戶時代的國學大家本居宣長卻認為《源氏》小說表現的是“人世的哀愁”。本文將論述這一矛盾，并分析主人公光源氏的人物形象。

關鍵詞：源氏物語；物哀；光源氏

《源氏物語》（下稱源氏）是世界歷史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成書于約一〇〇一至一〇〇八年間，比中國最早的長篇小說《水滸傳》、《三國演義》早三百多年，比西洋最早的小說《十日談》亦早三百多年。書中敘述歷時七十多年，涉及三代，登場人物四百有余，可謂十分龐大。《源氏》作者紫式部出身于中層貴族，是書香門第的才女。其人生而穎悟，自幼便隨父學習漢詩，熟讀中國古代文學。不幸家道中落，先是嫁給了一個比她年長二十多歲的地方官，婚后不久丈夫便去世，過著孤苦的孀居生活。后來她應當時統治者藤原道長之召入宮充當皇后一條彰子的女官，因此有機會接觸宮廷生活。她本身的不幸經歷和宮中的種種見聞為她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生活素材和靈感。

《源氏》講述某朝有一位桐壺天皇，鐘情于一位出身卑微的更衣（即次等妃嬪），此事引起了其他妃嬪的妒忌和誹謗。眾怨所積之下更衣不忍折磨，生下小皇子不久后便抱恨去世。桐壺天皇雖滿懷悲慟，但考慮到小皇子在宮中孤立無戚，只好將其降為臣氏，賜姓“源氏”。源氏公子長大后出落得光彩煥發，俊美飄逸，因此被世人稱為“光華公子”（光君）。源氏自小便風流成性，在十二歲奉父旨娶葵姬為妻后，先是與其繼母藤壺亂倫私通，隨后又與六條、空蟬、軒端荻、夕顏等貴族女子先后發生戀情。甚至在與紫姬結為正妻以后仍然本性難改，四十歲時不顧紫姬不滿，再娶朱雀帝女兒三公主為正妻，直到紫姬在抑郁中與世長辭后，源氏才感到后悔莫及，暮年在寂寥凄涼中云隱而去。

自江戶時代以來，在幕府所推崇的儒教思想的影響下，學術界對文學作品的評價總是會為儒教、佛教和泛道德主義所綁架，《源氏》亦不為例外。源氏晚年時紫姬被六條的亡靈糾纏、三公主與柏木私通，他認為是早年自己沉湎淫逸和亂倫私通的因果報應，因此《源氏》也被看作是勸善懲惡的諱淫之書。一反這種觀點，江戶國學大家本居宣長（一七三〇至一八〇一）提出文學具有高度的自律性，反對以外在的價值觀或道德立場為前提去評價文學作品。在其著作《紫文要領》和《源氏物語玉小櫛》中，他首次提出了“物哀”（謝六逸在《日本文學史》中譯為“人世的哀愁”）這一文學理念，以《源氏》為物哀文學的頂點，并概括《源氏》的本質為“知物哀”（“物の哀れを知る”）。他認為紫式部創作《源氏》的宗旨，沒有任何教誨、勸誡讀者的功利或道德的目的，唯有將她對客觀事物的最直觀的感受如實表達，挖掘出最真實的感動，以尋求與讀者的共鳴，由此實現審美意義上的心理滿足感而已。

“物哀”一詞取自日語物の哀れ（mono no aware）的漢字部分，指由客觀事物（“物”）所生出的感情（“哀れ”）。應該強調的是，“物”既可以是客觀事物（如四季自然景物），也可以是人情世故（如男女戀情）等一切引起感動的文學素材；“哀”包涵了高興、可憐、哀愁、驚異等復雜的情緒，而不僅僅指的是“悲哀”（如李芒在《“物の哀れ”漢譯探索》一文中曾主張將“物哀”譯為“感物興嘆”）。葉渭渠先生曾在《日本文學思潮史》中指出“物哀”大概可分為三個層次，一是對人生出的感情，其中以男女戀情最為突出；二是對世相的興嘆，如對宮廷生活的人情世態、天下大事時過境遷的詠嘆等；三是對自然景物的感動，尤其是季節變化帶來的無常感。其中前兩者為現實，而后者是對前兩者的輔助和補充。在《源氏》一書中，紫式部有意無意地挖掘這三個層次“物哀”的真實性，不僅寫出了世相的真實、人物行為的真實，更是前所未有地著力于心理描寫，成功地表現出人性、現實處境和命運的真實，因此《源氏》雖是小說，但“小說所載，卻是人間真人真事”。

《源氏》花費了大量的篇幅描寫了源氏與十多位女子的愛情，這些愛情有短短一夜的露水風流，也有白頭偕老的長相廝守，看似叫人羨慕妒忌，實則為女子們帶來無限的煩惱和哀愁。如六條妃子被冷落后因日思夜念以至于生魂出竅糾纏情敵，甚至死后仍借紫姬之口說出“心頭之恨，猶自執著，未能忘懷”；正妻葵姬更是為六條妃子的鬼魅所詛咒，生下夕霧小公子后不久便香消玉殞；明石姬為源氏生下一女后，卻又因身份低微只能交由紫姬撫養，承受著骨肉分離的痛苦。又以源氏自身為例，盡管源氏一生風流倜儻，與紫姬的感情深篤亦令世人驚慕，但他的晚年亦過得并不如意。如他發現妻子三公主與柏木私通，后三公主削發為尼，柏木也在負罪內疚中病重死去；紫姬逝世后，源氏如同失去了五臟六腑，感到往日種種愛戀皆不過一場大夢，意懶心灰之間甚至生出了出家的念頭。作者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種種苦戀，籍此表現出人性的真實。

另外，書中對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亦屢有描述。比如在“槿姬”卷中，源氏拜訪五公主（源氏姑母），當時天降大雪，五公主命人開門，結果冷得縮頭縮腳的看門人卻因門鎖生銹打不開門，源氏感慨親王新逝不久便門庭冷落鞍馬稀，觸景生情之下不禁吟道“曾幾何時黃草生，蓬門積雪斷垣傾”。書中雖寫盡源氏宮廷生活的榮華富貴，其仕途亦非一帆風順。桐壺天皇駕崩后，敵對勢力右大臣弘徽殿女御之子朱雀帝繼位，恰巧源氏與右大臣女兒朧月夜偷情之事敗露，源氏一度被迫流放須磨，臨行之際原本車馬云集的門前如今冷冷清清，足見世態炎涼、人情淡薄。

再看源氏這個角色。一方面，源氏一生淫亂行徑不可盡數，不少女子為之或出家為尼或郁郁而終，而其與繼母藤壺的不倫之戀在儒佛立場上更是大逆不道，從傳統觀念上確實顯得罪大惡極。然而，紫式部顯然并沒有將源氏作為惡人來寫，比如她在源氏遭貶謫的“須磨”一帖中寫道“世人騷然，一片嘆息，人們對朝廷的這一做法多有不滿”；“蓬生”一帖中“聽說源氏回到了宮中，天下人無不為之高興，爭相傳賀”；又如寫冷泉帝繼位，源氏時來運轉后不忘舊情，將前半生所識的女子們（還有已故六條妃子和夕顏的女兒）接進六條院；等等。雖說如此，《源氏》并非將淫亂本身作為好事，只是因為色欲屬于真實的人性，而作者僅僅是將人性如實地描寫出來，個中感受讓讀者自行品嘗，讓讀者“知物哀”而已。

參考文獻：

[1]紫式部，豐子愷.源氏物語[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2]李芒.平安朝宮廷貴族的戀情畫卷——《源氏物語》初探[J].日語學習與研究，1985，3：000.

[3]李芒.“物のあわれ” 漢譯探索[J].日語學習與研究，1985，6：003.

[4]謝六逸.日本文學史[M].上海書店，1991.

[5]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M].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

[6]本居宣長，王向遠.本居宣長的“物哀”論[M].吉林出版集團，2010.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