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光輝
摘要:采用文化分析與文本分析法研究國際象棋文化在《象棋的故事》中的作用,旨在揭示小說創作的文化根源。主要結論:國際象棋文化構成了小說文本的主要內容;影響了小說的結構;作為證據和象征的國際象棋活動,表現了反戰反法西斯的主題。
關鍵詞:國際象棋文化;作用;象棋的故事
茨威格和莫利亞克、屠格涅夫一同被譽為“世界三大中短篇小說大師”,《象棋的故事》是他的一篇代表作,也是他的最后一篇中篇小說。
《象棋的故事》人物個性鮮明,故事富于傳奇性,小說構思巧妙,主題深刻且意蘊豐富,不愧為世界中篇小說的杰作。作為一部經典,它受到人們的廣泛關注,從各種角度進行開掘,從小說的豐富內涵到多樣的藝術手法,可謂眾說紛紜,歷久彌新。
但作為一部以“象棋”為名、專門描寫國際象棋對弈活動的小說,很少有人從國際象棋文化的角度進行理解研究,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本文將從國際象棋文化這個視角出發,剖析這個要素在這篇小說中的各方面的作用,從而更好地理解小說與國際象棋文化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
通過對小說文本的細讀,聯系作者的思想背景與國際象棋文化,我們發現,國際象棋文化對小說的作用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國際象棋文化構成了小說文本的主要內容
《象棋的故事》文本中,與國際象棋相關的部分占相當大的比例,以篇幅計算(按頁數估計),B博士進入監獄并受審的背景介紹大約占六分之一,而這部分其實又與偷盜棋譜有關。其余部分,則都是關于國際象棋文化活動的形形色色的描寫,充滿國際象棋文化色彩。
(一)對對弈活動的描繪
國際象棋對弈活動,是國際象棋文化構成的基礎,關于對局本身的內容是非常豐富的。小說描寫了各種對弈活動,有業余棋手之間的,也有職業業余之間的,還有職業與準職業之間的對局(B博士和岑托維奇)。既有棋史上的名局,當然也有普通人的對局。從對局形式上來看,有盲棋、有熱鬧的車輪戰,也有番棋對抗。還有具體的對局介紹與評價,例如陌生人與岑托維奇下和的情節:
“有個人又輕又著急地悄聲說:‘我的天呀!走不得!……
‘現在你如果使卒變成后,他接著就用c1上的象吃掉這個后,你再用馬吃回來。可是,這期間,他會把這個暢行無阻的卒走到d7位上,來逼你的車,你就是跳馬叫將,也輸了,再有九步十步就完了。一九二二年彼司吉仁棋賽,阿廖辛對波哥留波夫下成的局勢,就跟這差不多。 ……
‘暫時先不進,撤!先把王撤出死地,從g8位退到h7位上,這一來,他可能把鋒芒轉向這一翼;那么你的c8位的車退c4,頂住它。這他就先失兩步,丟一個卒,也就失去了優勢。于是就成立卒對卒的棋。只要防守得法,你還能落個和局。再多就別指望了。
我們又是一愣。他算得那么準,有那么快,把我們都聽傻了。這算步子的勁兒,就象是照著現成的書在背。……
岑托維奇……把王側翼的h2卒挺到h4位上,正應了給我們助戰的這個生人預現說下的。這一位已經耐不住性子都嚷開了:
‘走車,走車,c8位退c4位,這一來他就不得不去保卒了。不過這他也沒一點辦法!你c3位馬進d5位,不管他那個卒,這就扳成勢均力敵了。全力壓過去,不要守了!”[1]
陌生人好像天外來客一般,其嫻熟的招法和精準的算路,讓人目瞪口呆。 B博士以自己高超的棋藝精彩亮相,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也引起人們深入了解他的好奇心。這樣的對弈描寫使小說內容大為增色,不僅塑造了人物形象,也推動了情節的發展。
(二)對棋手的刻畫描寫
小說描寫了多位各具性格的棋手。主人公B博士受法西斯分子的精神迫害,有棋癮中毒病癥,他臉色蒼白,在特殊的場合有點神經質,有奇異的象棋才能,忠實于皇室和教會,同時也不乏名利之心,另一方面,他優雅而又教養,為人很坦誠。
另一人物岑托維奇出身貧寒,身世不幸,除象棋外不通世事人情,缺乏同情心,虛偽,傲慢、貪婪,追逐金錢,工于心計,是個物質主義者、商業化的市儈典型。
其它次要人物也很突出。例如,棋迷當中,麥克柯諾爾是工程師,也是狂熱的業余愛好者,同時也不乏生意人的精明。敘述者“我” 對象棋采取游戲的態度,偏執于對精神的探索,有同情心,也體現了普通人的好斗心。
小說展示了棋手的心理生理表現,其觀察非常細微。B博士出手幫助“我們”,是出于“止住錯誤的本能”。(此處引號內的用語摘自高中甫,韓耀成,樊修章等1982年翻譯的《茨威格小說集》,下文引號中摘錄的詞語除了特別注明出處的,均來自于此一版本,恕不一一注明。)
當陌生人和世界冠軍居然下和了,會引起大家的“野性的好勝的斗志”,“戰勝世界冠軍的虛榮心”,“我們”派出“我”請求向這個奧地利人再次應戰。而B博士正是由于“光榮地頂住了一個世界冠軍,甚至是眼下最當紅的世界冠軍”,他表示決定參加第二局的比賽。尤其是對B博士“棋癮中毒”的病態表現,如干渴、煩躁、上火、無休止的自我對弈的折磨以致精神分裂的描繪,極其細膩真切。
(三)國際象棋術語和用語的廣泛使用
作為專門寫棋類活動的小說,其中關于國際象棋的專業術語和用語隨處可見,形成濃厚的國際象棋文化色彩。
“三十二個棋子”,分成“黑方”與“白方”,棋盤“六十四個方格”,各部分有“翼”、“死地”等。棋局開始有“西西里式開局”法、“舊套新局”,結束則有“和局”、“和棋”、“殘局”、“殘棋”等名目,用“卷旗”、“拂掉棋子”表示認輸。進入中盤,各有奇招:“正著”、“錯著”、“殺著”、“閑棋”,“爭奪先手”,“王車換位”、“換子”;具體則有:“王兵升后”、“跳馬”、“進卒”、“象推進三格”、“王前卒推兩格”,進攻則有“突入敵陣”、“將軍”、“叫將”、“將死”等。
論局勢,有“占優勢”、“直接的威脅”,“挑釁性的棋局”,“卒對卒的棋”。戰略意圖則有“九步之后的殺著”、“失算”、“算棋”、“心里復盤”種種情況。小說里還有許多“c3”、“c4”、“f7”等字母和數字,這是用來記錄棋子位置的符號,屬于代數制記錄法。
大賽名稱則有“紐約棋賽”、“1922彼斯吉仁棋賽”、“公開的棋賽”等。棋手的頭銜有“業余愛好者”、“三流棋手”、“優勝者”、“鄉村冠軍”、“匈牙利冠軍”,“世界冠軍”、“冠軍爭奪者”、“棋王”等不同類別。小說中也提到不少棋史上的名手,如:“波哥留勃夫”、“卡帕布蘭卡”、“拉斯克”、“阿廖辛”等等,這些都加強了國際象棋文化的色彩。
二、國際象棋文化影響了小說的結構
在小說的結構安排方面,也受到國際象棋文化的影響與制約。
(一)三番棋對抗的模式為小說搭建了一個總體框架
番棋的比賽是象棋賽制的一種,在多種比賽中經常采用。番棋對抗就是在對局者之間進行多盤棋局的較量,最后以總比分定輸贏,這種賽制可以比較公正、清楚地反映對局者的水平,減少了勝負的偶然性。在一般愛好者中,番棋對抗的形式也常常用來檢驗對手的實力。
三番棋是其中的一種類型,小說有兩次提到這種比賽的形式,神父和巡警、“我”和麥克柯諾爾之間都有過這樣的對抗。有意思的是,博士和岑托維奇之間也是采用這種形式交手。
兩人的三次對局,構成了小說的主體內容,作者一一寫來,寫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把握這三次對局過程,也就大致了解了小說的主要情節,了解了小說整體構成情況。
第一局實際上是博士和岑托維奇的半盤棋。濃墨重彩,棋局內容具體翔實。前半盤岑托維奇在業余棋手面前趾高氣揚,占盡優勢,在后半盤卻遭陌生人狙擊,下成和局,博士則以神秘的陌生人身份出場,出手驚人,顯示了不凡棋藝。也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好奇心,這使下文博士的自我介紹顯得順理成章。
第二、三局對局內容相對簡略粗疏,側重在表現人物的行為反應,尤其偏重于博士的反常表現。第二局博士取得了對局的勝利,令人不可思議;但他行棋速度快,表現異常煩躁,已經露出癲狂的苗頭,令“我”心驚肉跳;第三局本來是博士的勝局,至少大家希望如此,但是博士的癥狀進一步發展,已經出現了精神幻象和超常行為,證實博士確實遭遇法西斯精神迫害,在獄中被逼自我對弈而精神分裂,從此再也不能接觸象棋。
(二)在結構上形成一種雙峰并峙的格局
在這樣的三次對局的框架中,作者又把與對局有關的人及其事跡填充進來,使小說內容豐滿,結構大體勻稱,各部分比例適當,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大凡對局,其構成要素都有:對局者(互為對手的黑白雙方),對局的工具,(棋盤棋子),以及對局過程(棋局內容以及下棋行為)。
這里對局者的要素,是不可或缺的。其實,棋是人下的,對局過程必然是人操縱的,了解了對局者,就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對局本身。故而,小說的內容必然離不開對棋手的介紹。所以小說在敘述對局之前,充分介紹對局者,就非常有必要了,因為它也是棋類小說內容的有機組成部分。更何況,人物本來就是小說要素之一。
根據棋手和棋局的結合情況,小說可以分為前后兩部分。前一部分側重于岑托維奇及其故事,主要是采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相結合的敘述視角,借助“我”的回憶和朋友的補充,敘述出來,此后安排他和B博士兩人的第一次對局。后一部分則以B博士及其事跡為主,這部分先是讓B博士以“我”的口吻作自我的陳述,而后,展開后兩次對弈的敘述。
這樣,兩部分都是按照“棋手+棋局”的順序安排的。前后兩部分大致均衡,在結構上形成一種雙峰并峙的格局。
(三)對局結果被自然用以懸念
還值得一提的是,對局勝負的結果被很巧妙自然地用以制造懸念,并產生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每一次的對局,必然有一個的結果,或勝或敗或者和局。在棋局未結束之前,對弈的結果就是一個謎,最引人猜想,也最為人關注,它自然而然地造成了小說的懸念,提起讀者的胃口,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在博士和岑托維奇的番棋大戰之前,眾人和世界冠軍之間的對局勝負沒有多大的懸念,但后來陌生人出現,他與岑托維奇的對局結果就讓人翹首以待了,結果是下和了。而第二局是B博士獲勝,讓人非常驚奇;而就在大家以為B博士將贏得第三盤的勝利時,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
作者利用對局勝負造成出人意料的結果,欣賞三次對弈的過程猶如欣賞一盤傳世名局,跌宕起伏,引人入勝。
三、小說中的國際象棋活動,作為證據和象征,表現了反戰反法西斯的主題
《象棋的故事》揭露法西斯對人類進行精神迫害,也間接揭示了戰爭對正常人性的扭曲和異化,在這樣的主題表達中,國際象棋活動起了關鍵作用。
(一)國際象棋活動作為證據,表現并證實了法西斯對人類精神的迫害
B博士在獄中不可思議地成為象棋大師,這是法西斯人為制造虛無偶然地“造就”的,而也正是因為不得不為而又無法自拔的自我對弈,B博士最后又陷入精神分裂,出獄后也不能再摸棋盤棋子。法西斯分子制造天才又扼殺天才,這樣的荒誕劇令人五味雜陳,感喟無已!B博士的經歷無疑成為法西斯對人的精神施暴的一個案例。
其后,岑托維奇幾乎復制了法西斯獄中使B博士瘋狂的一幕,他利用時間延宕戰術誘使B博士狂疾發作,無法下完第三盤棋。這本身又是一個證據,驗證了法西斯精神迫害的真實性。
小說描寫兩位象棋大師成長的傳奇性故事,兩人都表現出象棋才能,但使他們非凡的原因各有不同。B博士是迫不得已,而對岑托維奇而言,對金錢的貪欲是其強大的動力。
這兩位大師的成長,初看起來不可思議,甚至“怪誕”乃至于“荒謬”。作者也反復強調了這種難以置信的特征,但越反常,就越讓人好奇與深思其產生的根源。這種反常體現了現實的荒謬性。作者以歸謬的方式,讓法西斯制造的悲喜劇結果發展到極致。而越到極致,其悲劇性和恐怖性就越突出。
(二)國際象棋活動作為戰爭的象征,體現了戰爭對人性的扭曲,從而表現了反戰的主題
“象棋是什么?”,敘述者多次探討過這個問題。有一處議論很典型:
“在人類琢磨出來的一切游戲中,唯獨這種游戲,……只把勝利付與智慧,戴上桂冠,或者應當說,付與一種特殊形式的天資。那么,把下棋叫做游戲,難道不是在惡意地貶低么?下棋,難道不是一種科學,一種藝術,游移于這兩個范疇----象穆罕默德的棺材游移于天地之間,是這對偶范疇之間唯一的聯系?象棋,是古老的又永遠是清新的,布局是機械的卻又為想象力所左右,限定在固定的幾何空間之內而組合方式又是無限的,永遠在發展而卻沒有結果;它是無所推導的思維,無所運算的數學,是沒有作品的藝術,沒有物質的建筑。”[2]
在敘述者的眼中,象棋是復雜的:它是游戲,又超出游戲的范疇;它是科學、也是藝術,或者是兩者的綜合,是有限的也是無限的;是一種包含著矛盾的獨一無二的統一體。但在敘述者看來,象棋主要還是一種游戲,敘述者說我是“玩棋”的,B博士一開始也是以游戲的心態下第二局的。
然而另一方面,這些人在下棋過程中又成了棋盤上的戰士。“我”實際下棋時候,不自覺地會把游戲變成一場戰斗、一種激烈的生死對抗。實際上,下象棋變成了一場戰爭!
究其實,國際象棋“被視為不流血的戰爭”,[3]這正是西方由來已久的傳統觀念。國際象棋本來就與戰爭密切相關,有一種說法是,國際象棋源于對戰爭的模擬,象車兵馬四種棋子來自于古印度的四類兵種,對局過程通常被認為是一場戰爭,棋盤如戰場,雙方棋手在其間指揮黑白棋子,制定戰略戰術,比拼智力,以求勝利,具有強烈的對抗性。
小說文本中,敘述者關于象棋的話語充滿軍事色彩、戰爭意味,象棋活動被當做軍事活動,作為戰爭的隱喻出現:敘述者把對局者與戰爭雙方,對局行為與戰爭中的人類舉動,對局與戰爭一一對應起來,構成象征關系。
在敘述中,一場場對弈就是一場場戰斗。下一盤就是“殺”上一盤,贏棋就是“殺敗”、“打敗”對方,“棋譜是武器”,對手是“敵手”、“斗士”,“阿廖欣是偉大的棋藝戰略家”,用“久經沙場的名手”來形容棋手,或者以拿破侖等軍事家類比。“對壘”、“抵抗”、“出擊”、“戰斗欲望”、“鏖戰”、“反攻”、“防御”、“軍事動作”、“作戰意圖”、“對手的防線打開一個缺口”、“投降”、“降下旗幟”等軍事用語頻頻可見。這種情況,在描寫B博士在獄中的自我對弈時,也是如此。
同時,敘述者特別注意描寫棋局進行中人性發生的變異,這些變異與戰爭對人性的扭曲也是相對應的。小說中,棋局的勝負會使人失去平常心而變得亢奮或沉寂;棋局也激發人的虛榮心,還產生憤怒和報復心,使人容易偏執;對弈還產生傲慢與變態的自尊。在對抗中,普通人變成異類:麥克柯諾爾輸棋后,像一個“準備拳擊家,不像紳士”,他“眼里閃爍著一股賭徒才有的怒火”;即將勝利時候,人的表現如同動物獲取獵物一般:“岑托維奇拿起馬往前跳,B博士以見,立即象作勢要跳的貓一樣團起身子。他渾身都哆嗦起來……”對手變成敵手甚至是某種物體:在“我們”眼中,對局中的岑托維奇是“沒有人性的象棋機器人”,而岑托維奇對“我們”則“根本不予理睬,好像我們也是沒有生命的木頭棋子似的”。
自我與他人的對弈產生仇恨,互相攻擊,B博士的自我對弈則是自我的分裂,自我的毀滅,這些情形與人類戰爭何其相似!戰爭就是互相毀滅,自我毀滅!小說為人類敲響了警鐘。簡言之,小說并未直接描寫戰爭,但是通過象棋隱喻戰爭的方式揭示了戰爭的罪惡,這種方式既形象生動又適切巧妙、意味深長。
四、結語
綜上,我們可以說,《象棋的故事》建立在深厚的國際象棋文化基礎之上,而反觀之,國際象棋文化對《象棋的故事》有再造之功,它不僅為小說這個有機體生出肌理(內容)、搭起骨架(結構),同時也孕育了靈魂(主題)。失去深厚的國際象棋文化土壤,很難想象有《象棋的故事》這樣的小說奇葩出現。
參考文獻:
[1][2][奧地利]斯蒂芬·茨威格.茨威格小說集[M].高中甫,韓耀成,樊修章,等,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600-601,592.
[3][英]蓋瑞思·威廉姆斯.圖說國際象棋[M].李震宇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6,7.
(作者單位:集美大學文學院語言學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