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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湖城

2018-03-19 16:09:02鄭朋
上海文學 2018年2期

鄭朋

1

劉明漢回到楓林鎮的時候,天色已經暗黑下來。最后一班公交車孤零零停靠在楓林鎮機床廠旁的空地上。車上只剩他一個乘客了。五年前,去楓林鎮還只有一趟公交車,現在站牌上已多出了四條線。劉明漢下了車,尖嘯的西北風將路邊的香樟吹得一陣陣顫抖,他使勁搓了搓凍麻木的臉,將衣領高高豎起來。戴著棉紗手套的公交車司機鎖好車,握著保溫杯進了馬路對面的易購超市。超市窗戶上結著厚厚的一層冷霜。如此糟糕的天氣里,路上幾乎看不見什么人。

劉明漢對楓林鎮的記憶還保持在五年前的樣子,路面到處都是坑坑洼洼,下雨就變成一片沼澤。現在馬路已重新鋪過,拓寬成了四車道,連路燈也換了新的。遠處新建的高樓在煙雨中宛如空中樓閣。房地產商閃亮的巨大廣告牌無處不在,在寒冷的冬夜引人注目。機床廠倒是冷冷清清的,里面漆黑一團,守門的大爺大概也回家過年了。劉明漢抖索著手點燃一根煙,這時昏黃的路燈陸續亮了起來,光柱裹挾著紛飛的細雨,飄落在黝黑的路面上。

在公交車上他聽天氣預告,晚上可能會有雨夾雪。

他聽見身后一聲清脆的剎車聲,一只淋得濕透的黑貓冷不丁從路邊闖了過來,車窗搖下窗,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操你娘,快過年了,不然碾死你!那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熟。他回頭想看個究竟,只看到一輛奔馳S600的尾部,汽車從他身旁加速駛過,很快消失在雨霧中。透過朦朧的雨霧,能看見前方一片暗黃的燈火。燈火里有他的家。

幾天前,他給萍打了個電話,告訴她過年回家。這是五年來,他唯一一次在外面給她打電話。電話比預想中的短得多。兩人嘮了幾句,好像該說的話已說完。萍淡淡地說,回來就好,

回來再說。他略微有些掃興,以為萍會激動。至少她應該表現出一副激動的樣子。

出獄后,他在街上找了家澡堂搓了個澡,買了頂毛線帽、一雙棉鞋。從荒漠深處刮來的風一陣比一陣冷,似刀子刮骨,他又買了件軍大衣披上,身體才暖和過來。他數了數身上的錢,還剩一千六百塊。路過首飾店的時候,他想不能就這樣回去,花了一千,給萍挑了一條銀項鏈,又給兒子買了個汽車玩具。他將這些東西塞進一只破雙肩包,然后買了一張長途坐票。他想馬上就見到他們。

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門響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他回來了。你身上都濕了,下雪了嗎?她說。他沒說話,摟緊她,萍的腰肢和五年前一樣柔軟。他又聞到了萍身上熟悉的體香。好幾年沒聞到這股味了。他鼻子有些發酸,久久地凝視著她。她輕輕推開說,你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做去。

小棗已經睡了,手里還抓著電動坦克車。他進去的時候,小棗才剛學叫媽,走路不大穩,需人扶著。現在長高不少,虎頭虎腦的,他幾乎認不出來。他俯身親了親,眼淚就掉出來了。家里和五年前沒太大的變化。那臺三十四英寸的康佳彩電還是他們結婚時買的,現在顯得寒磣而落伍了。墻上依然還掛著他們的婚紗照。鏡框上落了一層灰。他有些恍惚,失神地看了幾眼,好像在看一對陌生的新婚夫婦。

萍端著一盤蛋炒飯進來,給他熱了兩道菜,問他要不要喝點酒。他問有什么酒。啤酒可以嗎?他點了點頭。你回來也不和我說,什么準備都沒做。萍淡淡地說。包在火車上被人偷了,沒法打電話,我差點回不了家。他憤然地譴責起小偷來,狗娘養的,啥都沒給我留,連釋放證明都丟了。他躁郁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剛想說包里還有給她買的項鏈,突然發現妻子脖子上正戴著一條。白金項鏈,還配著一個亮晶晶的吊墜,熠熠生輝,一看就是上檔次的貨。劉明漢沉默下來,低頭喝著酒。電視里正播報春運高峰期的新聞。鏡頭前人頭攢動,將廣場擠得水泄不通。他停下筷子,盯著屏幕,一張張陌生和漠然的臉從他眼前晃過。兩天兩夜的長途火車上,他一路昏昏欲睡,不知道包是哪一站被偷的。到蘭州時,他抬眼望了望行李架,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堆里,沒他熟悉的那只。此后他再沒睡過,計算著被偷的損失。五百塊錢,一條項鏈,給兒子買的玩具和幾件不值錢的舊衣服。他后悔將所有東西都放在包里,連小學生都知道,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只籃子里。一路上他懊惱不已。漫長的旅途中,他想到的損失就是這些。快到站時,他才猛然想起,刑滿釋放證明也在那只包里了。

吃完飯,萍利索地收拾完碗筷,進了廚房。劉明漢也跟了進去。他從后面環抱著萍,手在她胸上握著。萍正在洗碗,沾著泡沫的手將他掰開。沒看我正忙嗎?她的聲音和五年前比沙啞了些。模樣倒沒什么變化,腰還是腰,屁股是屁股,一點也看不出是生完孩子的樣,甚至顯得更豐腴俏麗些。劉明漢松開手,點了根煙,說家里這幾年都還好嗎?女人將碗筷放進消毒柜,撩了撩垂下的發絲說,還是老樣子。你爸去年走的,胃癌晚期,大家都盡力了,他也不想拖累家里……墳地就在你媽旁邊。你的那輛卡車也早轉了手。錢都花在你爸治病上了。

他靠著墻,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明天早上,我去給爸上墳。他說。她將手在圍裙上擦干,望一眼他說,老人家臨終前一直念叨著你……你可終于回來了……

劉明漢杵在那兒,長長的煙灰一截一截地往下掉。

別人家越過越紅火,就我們家還是老樣子……萍終于撲在他肩頭,低聲抽泣起來。

夜里他躺在寬大的床上,將手伸進她的睡衣,摸索了一陣。萍低聲懇求說,現在是危險期,別弄在里面。他問有套沒?女人佯裝生氣,瞪了他一眼說,你覺得有嗎?

在回來的路上,他幻想著這場久旱逢甘露的盛況,然而眼前的情形卻不像那么回事。身旁的人甚至讓他感到乏味和陌生。他頹喪地從她身上翻下來。過程有些潦草。她摸了他一把說,睡吧,你太累了。他說是的,坐了這么久的火車,累得快散架了。黑暗中,他腦海里浮現著一望無垠的戈壁灘。荒漠的風將芨芨草吹得發了瘋似的狂舞。他又想起那張睡過五年之久的單人床。她突然轉過臉,偎依著他說,明漢,你能答應我件事嗎?他摩挲著她的頭發嗯了聲。別再和賈山他們斗了。你斗不過他們的。回來好好過日子吧。他的手垂在枕邊,黑暗中時間似沉滯下來。他說,聽你的。

2

劉明漢醒來,小棗已經起床了。萍正給他洗臉。小棗愕然地望著他,見他俯身伸手要來抱他,嚇得扭頭朝萍喊道,媽媽。萍說,乖,別怕,這是爸爸。小棗恐懼地瞪著萍喊,他不是我爸爸——萍忙喝斥兒子說,再瞎說我揍你啊!劉明漢抱起小棗,小棗打量他一眼,馬上嚎啕大哭起來,使勁地蹬踏著,要從他懷里掙脫。也不知怎么搞的,劉明漢冷不防被兒子打了記耳光。這記耳光打得很用力,他被迫把兒子放下來,尷尬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臉。小棗腳剛落地,一溜煙就跑了。萍說,兒子不認得你也正常,都五年了。他窘迫地朝她笑笑,心里更感歉疚。

吃完早飯,他去給父親上香。夜里果然下了雨夾雪,山茶葉上盛著薄薄的一層細雪。已近年尾,過年的氛圍濃了起來。大門都已貼上春聯。四周不斷傳來爆竹聲。天氣陰沉濕冷,灰蒙蒙的,整個楓林鎮被雨霧籠罩著。他看到那棵古香樟樹被雷劈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快要倒了。那棵樹有五百多年了,是楓林鎮的地標。他想起小時候,受了驚駭,母親就會在香樟樹上系上一條紅布帶,給他收驚。白天的楓林鎮比夜晚看上去變化更大些。巨幅廣告牌上寫著“景林名郡——楓林區新標萬人傾心耀世大盤”。他心里納悶,楓林鎮何時變成區了。沿街的門鋪墻壁都用紅油漆噴上了紅圈的“拆”字。四周的高層商品房鱗次櫛比,五年時間,這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已讓他陌生。

他在父親的墳頭跪下,撫摸著墓碑,想起父親臨終前一直念叨著他,頓時心如刀絞,悲痛不已。父親是個老實人,干了一輩子的鉗工。為了賈山的事,曾勸過他許多回,勸他不要和賈山鬧翻。這些話他以前不愛聽,甚至厭惡。他當父親的面吼,你兒子也是個男人,不是個包!

說起來,他和賈山都是楓林鎮長大的。兩人還同學過幾年。只不過賈山小學沒念完就退了學,后來去武校學過幾年。賈山曾當眾表演過幾次他的鐵頭功。國棟抓著板磚朝他頭上拍去,磚頭斷成兩截,賈山抖抖頭,毫發無損,提起嗓門喊道,再來一塊。

劉明漢還記得賈山小時候第一次和人干架的情景。幾個高年級生合起來欺負他,賈山跑回家,抄了把菜刀過來。劉明漢對賈山當年在操場追砍人的一幕記憶猶新。賈山那一次耍盡威風,再沒人敢欺負他。那幾個高年級生后來見他就躲得遠遠的。那時流行給人取綽號。“跳蚤”、“雞仔”、“大牙”、“山賊”什么的,沒人逃得掉。劉明漢的綽號就拜賈山所賜。劉明漢長相斯文,性格也像女孩子,賈山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同性戀”。這個綽號伴隨劉明漢度過漫長而陰郁的青少年。后來整個楓林鎮的同齡人都這么叫他,他的名字倒少有人提及。

他憎恨這個綽號,更憎恨給他取綽號的人。他也給賈山取過綽號,叫“鐵滾”,但是從沒人敢當面叫他。

知道劉明漢回來的人越來越多。剛給父親上完墳,在路上他就遇到了國棟。國棟還像以前的老樣子,高瘦,兩個眼窩暗淡無光,永遠一副毒癮發作的樣子。他進去前,國棟成天跟屁蟲一樣跟著賈山混。他記憶中的國棟還在騎電動車,現在鳥槍換炮,座駕變成了凱美瑞。國棟降下車窗,說上哪,載你一程?劉明漢說,幾步遠,馬上就到家了。國棟伸手遞來一根煙說,前兩天我就知道你要回來了。劉明漢推辭說,戒了。大男人戒啥煙啊,在里面多辛苦啊,好不容易出來了嘛——國棟顯然話里有話,一直盯著他的目光不放。劉明漢接過煙,說你還是老樣子。國棟說,老樣子證明我沒混好嘛,你進去這幾年,大家變化大著呢!劉明漢說,沒混好的是我,你們都混得比我好。國棟說,你回來也不打聲招呼,馬上年底了,賈山讓我給你捎句話,他年前想請你吃個飯。劉明漢掏出火機,點燃煙,思忖一下說,你代我回去和他說,年底大家都忙,就不必麻煩了。國棟說,明漢,大家從小一塊長大的,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吧。話我給你帶到了,去不去隨你啊!

3

劉明漢前后共去了兩次派出所。情況比他想像的要復雜些。事情卡在那張刑滿釋放證明上。負責戶籍辦理的是個剛從警校分配下來的年輕警察,姓陳。他進去還沒聊兩句,陳警官說,你就是那個同性……劉明漢?眼里滑過一絲異樣的笑意。他有些驚疑,瞅了眼年輕人,并不認識。他把釋放證明丟失的經過說了一遍。陳警官一邊聽著,一邊把玩著手中的圓珠筆。不待他說完,就打斷說,你這事特殊,我得請示下領導。他的領導就是雷所長。雷所長那天不在,陳警官就說,你改天再來吧。

第二次去,劉明漢依然沒見到雷所長的身影。年底了,派出所顯得比往常更為忙碌。陳警官正埋頭整理資料,見劉明漢又來了,說,我給你請示領導了,你這情況辦不了,不符合政策。劉明漢心里一緊,遞給他一根煙,陳警官擺擺手,說不會抽。為什么辦不了呢?劉明漢說。這是國家規定的。沒有這東西,誰能證明你是這兒的人?去年楓林鎮就撤銷了,現在是楓林區了,想落戶到這里的人排著長隊呢!劉明漢忍著怒火,強顏作笑說,我從小就在這長大,這兒的人都能證明我是楓林鎮的。那你拿出證明來嘛!陳警官很干脆地說道。劉明漢愣了下,知道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就問雷所長在不在。陳警官說,你找他也沒用,我又不是雷所長肚里的蛔蟲,我怎么知道他在哪,現在都快下班了。說完繼續埋頭整理資料,不再搭理他。

他從派出所出來,雖然才中午,但天色灰蒙蒙的,感覺快要黑下來了。冷風颼颼地往衣服里灌,他搓著凍僵的手,心里一片茫然。

他給國棟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國棟那邊一片嘈雜聲,聽上去像一桌人在喝酒。國棟沒說他在哪,反問劉明漢的位置。劉明漢說剛從派出所出來。國棟說,你是在找雷所長辦戶籍吧,他在和我們喝酒呢,你過來吧。

劉明漢招手上了輛夏利出租車,開車的女人戴著一頂印著歡慶香港回歸的鴨舌帽,裹著圍脖,將臉遮掩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上哪去?女人問。中天酒店。他說。上那吃飯啊?她說。他嗯了聲。女人將圍脖扯了扯,露出大半邊臉龐,笑著說,老同學,你真不認得我了?劉明漢哦了一聲,腦海里飛速地搜尋。他一著急,記憶更顯混亂。女人浮出的笑意慢慢隱退,說老同學真是貴人多忘事,李晶嘛!劉明漢忙自責地說,李晶!我記性是越來越不好使了。他一下子想起那位坐他前桌滿臉雀斑的女孩了,那時他們從不叫她李晶,只叫她“粉豬”。這么多年,她的塊頭變本加厲,快比得上他兩個了。李晶說,老同學你一點變化都沒有嘛!劉明漢說,你戴著圍脖,剛沒認出來。李晶說,你們都是發大財的人,認出我也會裝作不認識吧!劉明漢擺擺手說,我發哪門子大財哦,同學里就我現在混得最差了。李晶說,你還狡辯,中天酒店一桌子菜就夠我忙活一個月了,普通人沒事哪上那兒吃飯。劉明漢說,我也去不起嘛,我是去找人。李晶說,我才不信呢,你就怕我到時找你借錢吧!你找我借錢可就找對人了,劉明漢自嘲說。他倒是想起另一事,說你之前不是在機床廠的嘛,怎么跑出來開出租了?李晶說,你這人是真沒記性吧,機床廠都倒閉三四年啦,連設備都拆了賣掉了。你還記得我們那個叫賈山的同學嘛,他現在大發了,機床廠的地皮被他買了,過完年這兒就要拆啦,聽說要建個大型購物中心,今后買東西就用不著進城了!劉明漢靜靜聽著,沒說話。李晶像想起什么,說,我聽別人講,你和賈山有些過節,是不是真的?劉明漢說,別聽人瞎傳,都過去的事啦!正想把話題引開。李晶依然沒放棄,說,我聽人講你去青海買槍的事,真有種啊,同學時我怎么沒看出來。不開玩笑,很佩服你的。現在楓林鎮——哦如今是楓林區了,已經是賈山的天下了,沒誰動得了他一根毫毛。

到了中天大酒店門口,劉明漢問多少錢,李晶笑呵呵地說,老同學你這不是要打我臉嘛!有空改天再見。說完加了把油門走了。

包廂里煙霧繚繞,他一眼就看見了主座上膀闊腰圓的賈山。幾年不見,他顯得更粗獷了些。雷所長挨他坐著。國棟陪坐。其他幾人都面生。七八個人正推杯換盞,酒局正酣,見劉明漢進來,一齊安靜下來。賈山哈哈一笑站起來說,同性……老同學啊,好久不見!走過來伸手要握。劉明漢沒有動,賈山的手懸在半空,又落了下來,很自然的樣子。他拍了拍劉明漢肩膀說,老同學的脾氣真是一點也沒變啊!還沒吃飯吧,過來喝杯酒,趁著雷所長也在。劉明漢說已吃過飯,轉身想走,發現雷所長正靜靜注視著他。雷所長說,你不是有事找我么,怎么見到我就要走了?劉明漢只好硬著頭皮坐下,挨著國棟。喝了酒的國棟面色紅潤了些。他責怪國棟,說你怎么不告訴我賈山也在。國棟說,剛好碰上嘛,再說你也沒問我都誰在啊?這八人中,大多數他都不認得,也沒人給他介紹。劉明漢尷尬地坐著,后悔自己冒失就過來了。

賈山說,老同學啊,你現在面大啊,請你吃個飯比請雷所長還難!雷所長說,你這人凈說瞎話,你哪次叫我沒來過?賈山笑笑說我說錯了,敬你一杯酒嘛。目光卻落在劉明漢臉上。劉明漢被他盯得無所適從,兩只眼沒地方落。劉明漢越是躲閃,賈山就越緊盯著他,像獅子盯上了肥美的獵物。

整個酒局,劉明漢渾身不自在,如坐針氈。他倒了一杯酒,走到雷所長身旁,剛舉起杯說到戶籍的事,雷所長頭一偏,朝他斜睨一眼說,你的事我知道,先別急,我這人工作時不談喝酒,喝酒時不談工作。劉明漢忙點了點頭。雷所長笑著起身拍拍他肩頭,提議賈山也起來和劉明漢喝一杯。賈山端著酒杯站起來,說聽老兄的。雷所長說,碰個杯吧,之前的事就算過去啦,要以發展的目光看問題!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一起附和著。賈山舉起杯,朝劉明漢笑了笑說,老同學,這杯酒,干了吧?劉明漢望了望雷所長。雷所長已經坐下,手中夾著煙,瞇縫著眼看著他們。一桌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劉明漢身上了。劉明漢機械地舉起杯,沒和賈山碰,也沒說話,一口先干了。賈山深深望了劉明漢一眼,一仰脖子也干了。雷所長帶頭鼓起掌,包廂很快嘩啦啦地響起一片掌聲。雷所長興致高了起來,說這叫“杯酒釋前嫌,一笑泯恩仇”,要賈山和劉明漢相互笑一笑。有人掏出手機,要記錄這特殊的一刻。劉明漢微露羞惱之色,那邊賈山臉上始終浮著笑意,只等他來呼應了。劉明漢突然有些焦躁起來,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事先安排的,故意要讓他下不了臺。兩人就這么僵持著,包廂一下又沉寂下來。賈山笑著說,我這老同學從小就不愛笑,內向,像個女孩子。你看他在青海那鬼地方待了好幾年,紫外線那么強的地方,皮膚依舊還那么白凈,哪像我們個個皮糙肉粗的。小時候我們不懂事,老愛給人取綽號,他們背后管我叫“鐵滾”。這些鬼,當面從不敢叫。賈山像來了興致,大聲朝國棟說,明漢叫什么來著,我忘了——國棟不大情愿,反問劉明漢說,是叫“同性戀”吧?一桌人都笑。賈山說,對,就叫他同性戀,那時都小嘛,懂什么叫同性戀啊!到現在我其實也不大懂。說完望著劉明漢說,明漢雖然長相秀氣,但他兒子長得可虎頭虎腦的……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明漢雖然斯斯文文的,可你們千萬別被他的外表蒙蔽了。整個楓林鎮,我敢說除了明漢,還沒誰有這個膽要買槍殺人的。雷所長打斷他的話,說又來了,又來了,過去的事就別再提啦!賈山重又斟滿酒,朝劉明漢舉了舉說,明漢,沖這點我敬你一杯,在楓林鎮,你是第一個揚言要殺我的人。現在要搞我的人多了,但你是第一個啊!我也納悶,我和明漢也沒什么血海深仇啊,我那時不就拆了幾幢破房子嘛,又不拆你家的,你出這個風頭干啥呢?你他媽要是現在振臂一呼,都能組成一個敢死隊來了。可我現在寂寞啊,再沒人像你這樣明目張膽說要殺我了,他們頂多背地里罵罵嘴使使壞而已。你才是真正的好漢!雷所長奪過他酒杯,說你醉了,媽的今天喝得可真夠多,四瓶茅臺都見底了,再喝就醉了,快兩點了,撤了吧!大家紛紛起身,一陣子挪椅子的聲音,雷所長最先出包廂。劉明漢緊跟其后,被國棟叫住了。國棟說,先留步,等會再走。人都走清了,只剩賈山還坐在包廂的皮沙發上。劉明漢說,有什么事就快說,我還有事要忙呢!賈山說,老同學有事也別急這一時嘛。他拉劉明漢坐下,從兜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說,老同學,快要過年了,這兩萬是我一點小心意,拿著過個好年。劉明漢說,你收起來。國棟說,明漢你剛出來,經濟上不寬裕,這也是賈哥一番好意嘛。劉明漢臉色更顯陰郁。我去當乞丐也不拿他的錢。國棟說,明漢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今兒賈哥已給足你面子了。賈山將錢扔在茶幾上,點了根煙說,聽說你的釋放證明丟了,要不要我和雷所長打聲招呼?國棟說,雷所長也不是吃素的,這年頭辦點事沒那么簡單,這錢你先拿著吧。劉明漢說,你們說完了嗎?我還有事,先走了。他剛轉身,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脆響,玻璃杯的碎碴先他一步飛出門外。賈山說,當我怕你嗎?你以為買槍那點小動作能瞞得過我的眼?別他媽給臉不要臉,敬酒不吃吃罰酒啊!劉明漢沒回頭,徑直走了。

4

凌晨五點半,劉明漢下意識地醒了。在里面的幾年,他的生活作息比鐘表還要規律。萍和兒子還在熟睡。窗外昏沉,天剛麻麻亮。自從臘月以來,楓林鎮成日陰雨綿綿,天一直沒開過眼。劉明漢想起辦戶籍的事就再睡不著,靠著床頭,點了一根煙,看著熟睡中的妻兒。小棗的小手露出被子,肉嘟嘟的,他把被子拉了拉,將兒子的小手放回被窩。他細細地端詳著小棗,越看他心里越忐忑不安。“虎頭虎腦”。他厭憎這幾個字。兒子的五官在某一剎那全部錯位了,讓他慌亂。這時萍也醒了,她揉了揉眼,抱怨說,大清早的抽啥煙啊,嗆死了。他將煙摁滅了,心里隱隱不快。他起身去洗漱,對鏡子發著呆。剛擠好牙膏,一不小心,牙刷剛好掉進洗臉臺的夾縫里。他彎腰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沒摸到牙刷,倒是從縫隙中摸出一個軟噠噠的東西來。那是一只使用過的避孕套。他不知道這是誰的遺產。他唯一能確定的是除了臥室,萍和自己從沒在其他地方做過這事。劉明漢悄無聲息地將套子放回了原處。他想像那個人在鏡子前抱著妻子時的情景,突然覺得惡心,一種無法向人訴說的惡心。

雷所長終于同意在他的辦公室和劉明漢見一面。劉明漢提著一個編織袋,里面裝著兩瓶從鎮上買來的“酒鬼酒”和一條芙蓉王煙。買煙酒的錢還是萍給的。知道他今天要去找雷所長,萍說不能空著手去,買點東西吧。劉明漢接過錢,默默地裝進兜里,心里像打翻了一個調味瓶。

他將東西放在他辦公室的茶幾上,叫了聲雷所長。雷所長示意他坐下。他遞上煙,雷所長已經自己掏出一根叼嘴邊了。我習慣抽自己的,他解釋說。你的情況我了解,不是不幫你這忙,政策要求是這樣,沒辦法的事,沒這紙證明,誰能證明你是刑滿釋放的還是擅自逃出來的?你說是不是?雷所長覺得自己說到了點子上,點燃嘴上的煙,盯著他說,所以你必須得想想辦法,讓那邊給你補一張……這話對劉明漢而言,像是判了死緩。他的語調聽起來像個女人的,雷所長,能不能幫個忙,通融通融?雷所長說,不是我不通人情,你還是賈山的同學,按理這個忙我是得幫,但沒辦法呀,現在上面規定得嚴,一切都得按規章制度來,我這小小的派出所長算個卵,你求我沒用。你去補個證明,證明來了,我雷某立刻給你辦了!雷所長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連劉明漢的編織袋都被原封不動地擋了回去。

回到家,萍問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劉明漢將編織袋放在桌上,打開一瓶酒,咕嘟咕嘟就喝起來。萍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劉明漢心里越想越氣,他不僅在生雷所長的氣,也在生自己的氣。明知道雷所長和賈山是穿同條褲子的,他還傻乎乎跑去求他。他覺得剛才在雷所長面前的樣子越來越像條狗。萍還要說什么,他乜斜了她一眼,說今天怎么不戴那條項鏈了?萍拉下臉,說,我想戴就戴,不想戴就不戴,難道還要向你請示嗎?劉明漢將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頓,望著她,臉上浮起古怪的笑意。萍說,你朝我發什么瘋,這幾年我帶著孩子,過得容易嗎?別人都勸我和你離了,我都沒動搖,你還這么待我!說完嗚嗚哭起來。小棗見母親哭了,朝他瞪起眼睛,嚷道,不許欺負我媽!女人一哭,劉明漢心里一軟,也慌亂了。他滿臉歉疚地呆坐著,心里有很多話想和她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五年前,劉明漢懷揣著四千塊錢,在青海德令哈的牧民手中買到一把手槍。花了兩千六,還送了他十發子彈。試槍時他打了一發。那是他這一輩子第一次打槍。槍口飄起一縷藍色的青煙,偏離靶心天遠。那個牧民操著一口“青普”說,第一次摸槍吧,接過他的槍,利索地上好膛,啪的一聲脆響,遠處的啤酒瓶炸開一朵花。他將槍彈裝進兜里,在幾十里外的小旅館過夜,準備第二天返回。夜半時分他被敲醒,幾支強光手電筒照得他睜不開眼。等他清醒過來,他已經被戴上冰冷的手銬。自始至終,劉明漢也沒弄明白,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他被判了六年,后來努力表現,獲得一年的減刑。他學會了辨認駱駝刺、堿蓬和芨芨草、紅柳。那五年都是在勞改營度過的。勞改營其實就是個大得無邊的農場,里面有電廠、糧食加工廠、商品站、郵局、銀行、機械修配廠、汽車運輸隊、機耕大隊、基建隊,還有子弟學校、農業試驗站、戲劇團、醫院等等……在里面這么長時間,他也摸不清里面到底多大。除了睡覺,他們每日都頂著烈日在地里勞作。雪山融化的雪水匯入巴音河,讓這片綠洲變得生機勃勃。他們在地里種植小麥、青稞、豌豆、洋芋和向日葵。這里晝夜溫差大,白日酷熱難當,夏夜也得蓋棉被。

白天很忙,沒工夫胡思亂想。夜里天空極其澄凈,滿天繁星低垂平野,能聽見荒漠深處傳來的野狼長嘯,那才是劉明漢最孤寂難熬的時光。他想孩子,想老婆,想家中的老父。但凡想起這些,他就懊悔交集。他有一萬種說服自己不去和賈山作對的理由。買槍也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他。在楓林鎮,賈山才是座真正的大山。是座劉明漢做夢都想翻過去的大山。

最初是龍老太太來找他,說,明漢,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小時候我還給你換過尿片呢。現在賈山要征這塊地,我房子保不了了,你和賈山是同學,你替大娘去說說吧。

這個請求他推辭不過。龍老太太不僅給他換過尿片,他小時候還吃過她的奶。他母親奶水不夠,他是吃龍老太太的奶長大的。小時候犯了錯,家里人要打他,他拔腿就往龍老太太那里跑,在那里他可以安然無恙地躲過父母的責打。

更多的街坊過來央求他。他懂得唇亡齒寒的關系。拆了他們的,說不定下一家就輪他頭上了。給他們幫忙,其實也是給自己留條退路。大家最不滿意的是拆遷的價格,在這個問題上,對賈山的意見最大。他們打聽到的小道消息,楓林鎮將來有可能納入城區,那時地皮會漲好幾番。賈山出的價錢和他們預期的差上一大截。

五年的漫長勞改中,劉明漢不止一次為去見賈山而感到后悔。那是一次讓他深感羞辱的會面。賈山不僅沒答應他們的請求,而且還將他挖苦貶損了一通。

劉明漢說明來意。賈山冷笑一下說,就憑你?我這手續齊全,天王老子也不敢攔我,就你他媽的跟個老娘們似的,也敢跟我對著干?我明天就當著你面把他們房子拆了,你信不信?

那一刻劉明漢心里就和賈山較上了勁。他覺得,自己要邁不過賈山這道坎,這一輩子也就休想混了。

和賈山較上勁的劉明漢像頭倔驢,任誰勸說也沒用。強拆那天,他帶領大家去抗議。他被幾個保安看管得死死的,他剛沖上街,就被套進麻袋里,挨了一頓悶頭亂棒,打完被扔進一間腐臭難聞的地下室里,半夜才放出來,這時龍老太太和其他幾家都拆成一堆廢墟了。

這口氣,劉明漢沒法咽下去。他在家躺了兩天,反復看了好幾遍吳宇森導演的《喋血雙雄》《英雄本色》。他想像自己拿槍抵著賈山的腦門,賈山緩緩朝他跪下求情的場面。他想起幾年前跑長途貨運去青海時,聽說那邊買槍要比內地方便。他動了心,決定去趟青海。擁有槍,就擁有了權力。

5

這個年過得相當清冷。正月初六,劉明漢起了個大早,決心再去一趟青海。去青海前,劉明漢聽從了萍的建議,先和監獄那邊打了個電話。電話還真接通了。那邊的聲音懶洋洋的,斷斷續續地聽他講著。他能聽見電腦傳出的歡樂斗地主的聲音。你過來吧,今天還沒正式上班,領導不在。那人說道。他還想問幾句,那人不耐煩起來,說這么大事你不來,我電話里怎么給你補辦?劉明漢覺得別人說得有些道理,掛掉電話,決定親自去一趟。

現在這個釋放證明,對于他而言,突然變得意義非凡起來。他想賈山和雷所長他們是吃準了他拿不出這紙證明了。他暗下了決心,這次不僅要拿回釋放證明,而且還要拿回自己的尊嚴。他在楓林鎮出生,死也要死在這塊土地上。他想起雷所長那對暗含深意的目光,心里就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我必須得親自去一趟。他對萍說。只要那邊肯重新給我開具證明,我就不用求那群孫子了。那邊要不肯重開咋辦?萍說。我的刑期已滿,是合法釋放,他們沒理由不給我重開!為了表示對萍的質疑不滿,他又高聲說了句,難道他們還讓我回去坐牢?!萍不再說什么,問他需要多少錢。劉明漢說,給我來回的車旅費就行了,我快去快回。

漫長旅途中,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再一次從窗外掠過。列車穿過濕冷的南方,進入廣袤的西北,離青海越近,他頭腦就越清醒。記憶仿佛復活了。他像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舊地。冬天潔白的雪山、枯黃的草地、荒涼的戈壁灘、沉默無語的沙丘、高懸在曠野上空的皎月,這一切都讓他莫名地懷戀。他以為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竟回得這么快。在長達四十多個小時的旅途中,他不斷回顧五年的勞改生涯,想起在里面結識的獄友。他和一個綽號叫大石頭的酒泉人最要好。大石頭真名李大石,人如其名,一米八的壯漢,面如重棗,聲若洪鐘,有一身驚人的蠻力,像《水滸》里的好漢。他是牢霸,剛進來的時候,劉明漢沒少受他的欺負。他們關系的轉折是一次勞動休憩的時候,葡萄架的水泥柱突然倒了,正在假寐的李大石渾然不覺,眼看就要砸到他,旁邊的劉明漢眼疾手快,奮力推了他一把。劉明漢因此壓傷了腳,有兩個月走不了路。那兩個月李大石對他的態度明顯好了起來,兩人成了好友。有了李大石罩著,那五年,再沒人動過劉明漢一根毫毛。

李大石犯的是搶劫罪,判了十五年。他們一共三個同鄉,持槍去搶一個私營的金礦。對方早有防范,手里也有槍,他們沒占到便宜。李大石當夜從酒泉逃往青海的茶卡。到了茶卡就到了他的地盤了。他說在那里有個相好,湖北仙桃人,他叫她小仙桃,兩人在一起很多年,雖未成婚,但也只差個夫妻的名分。那里有個鹽場,需要人干活,還能掙點苦力錢。

李大石問過他犯的事,說沒經驗的人才去那買槍。他不解,問原因。李大石笑笑,以后要槍,到茶卡來。去找老七,報上我名字,包你成!劉明漢說,進來一次就夠了,不想再進第二次了。李大石大笑。

閑暇的時候,李大石常和他說起茶卡鹽湖。黃昏的時候,天是紫羅蘭色,站在鹽湖,就像站在巨大的鏡面上。你再也找不到一處地方有茶卡鹽湖那么澄凈通透了。他把茶卡鹽湖描述得像仙境一樣,勾起了劉明漢對鹽湖無限的遐想。

劉明漢出獄的時候,李大石還有七年的刑期。他心里無牽無掛,唯獨對小仙桃念念不忘。說她說好會在茶卡等他出來的,到時和他結婚。李大石囑咐他出去后,務必去趟茶卡鹽湖,幫他看下她還在不在。劉明漢答應了下來。

初八這天,劉明漢又回到曾待過五年的地方。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他想起初中時看到的一句哲人的話。春假后第一天上班,辦公室還洋溢著節后的喜悅,他們商量著晚上上哪兒喝場大酒。他的闖入破壞了這種氛圍。他們愕然望著他,辦公室一下靜了下來。他說明來意,將之前在楓林鎮派出所說過的話又在這復述了一遍。

事情雖然費了點周折,但是比他料想的要好。獄政科那個快退休的女人告訴他,釋放證明是不能補辦的,一證一號,出了監獄就不能再重新開,這是規定。他聽完頭皮麻了麻,僵立在那兒,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問他從哪里來。他說了。女人遲疑了下,說原則上是不能補辦的,看你這么遠跑一趟不容易,我給你出具一份復印存根,蓋上章,回去也一樣有效。他感激地望了那女人一眼,心頭一熱。女人說,這次可別粗心大意又弄丟了,再丟我也幫不了你了。劉明漢忙說,丟不了,不會再麻煩您了,將存根證明貼身收了,朝女人道了謝,走出門。

天空湛藍如洗,陽光照著山上的積雪,發出星星點點的銀光。他懷揣著存根證明,心里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他想有了這紙證明,他就不再畏懼誰了。他想想自己在雷所長辦公室里的樣,頓時覺得倍感羞辱。他為自己進雷所長的辦公室大感懊悔,明知道對方在看自己把戲,依然還傻子一樣往籠子里鉆。

6

路過烏蘭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李大石交代的事。他問火車在茶卡停不停。鄰座是個穆斯林,瞟了他一眼說,茶卡沒火車經過。告訴他,如果想去,從烏蘭下了車,有大巴通往茶卡。劉明漢謝過,心想既然火車到不了,就沒必要去了。再說他身上帶的錢也不夠久待。想到這,他心里豁然開朗起來,覺得欠李大石的承諾似乎也兌現了。

現在他只想早點回家。回到萍的身邊。回到兒子的身邊。老婆孩子熱炕頭,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過如此。他想等事情辦完了,他要和她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聊他在里面的生活,聊那么多孤寂的長夜,他是怎么苦熬過來的。他也想聽聽她這些年的生活。他想起盥洗臺下面的那只避孕套,想起那軟綿綿涼颼颼的橡膠體,胃就痙攣。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只要她不說,他決意不會再提。他只想重新過回曾經的生活。又想他要是沒被弄進去,一切也不會像今天這樣糟糕。這胡思亂想了一路。到楓林鎮的時候,天色微亮,朝霞初泛,空氣清冽,新的一天開始了。

當天劉明漢就去了派出所。接待他的依然是那位陳警官。他小心翼翼掏出那紙證明。陳警官接過證明,只掃了一眼,雙手在鍵盤上敲了敲,馬上將存根證明丟還給他,說,查不到你的身份信息。劉明漢盯著電腦屏幕,驚訝地說,你再試試。陳警官再試了一遍,朝他不耐煩說,查無此人,你的身份信息這兒沒有!劉明漢將手從褲兜掏出來,指了指電腦說,那我的身份信息跑哪去了?陳警官倒不急躁了,說我們這里查不到你任何信息。見劉明漢目光有點不對勁,說楓林鎮已經撤鎮設區兩年了,戶籍信息興許出了差錯,勸他去楓林區公安局問問。

劉明漢從派出所出來,直奔區公安局。他想這一定是個誤會,戶籍檔案里不可能沒他身份信息。他趕在午休前,跑到了區公安局。那邊的戶籍查詢結果和陳警官說的如出一轍。查無此人。劉明漢呆若木雞,感覺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冒汗。他摘掉帽子,頭發被汗水黏成一咎一咎的,冒著白氣。他語無倫次起來,說,您……再查……查看。那邊已經失去了好脾氣,朝他不客氣說,再怎么查也沒有,這里壓根沒錄入你任何身份信息!劉明漢心里的火忽地騰起,歇斯底里地說,那之前你們怎么給我辦的身份證?!那邊愣了愣,反應過來說,對呵,你的戶籍證明呢?你拿來嘛!你把之前的身份證拿來,我們就能給你補辦。劉明漢一下又愕然了。他記得自己的戶口本丟失多年,拖延著沒去補辦,而他被捕的時候,身份證卻是隨身帶著的。還是第一代身份證,當時夾在錢包里,里面還有幾張銀行卡和萍的合影。它們在哪兒丟的,現在又躺在哪兒,劉明漢心里一下茫然起來。

是個大晴天,天空瓦藍,連東南方向平日難得一見的麓山也一覽無余。廣場上有孩子在放鞭炮,每響一聲,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想起出獄那天,也是這么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監獄干事將他帶出牢房,走到監獄大門口時,守衛大聲詢問他:“名字?哪兒人?何時入獄?判多少年?”劉明漢在里面五年,無數次回答這問題了,最后一次盤問,他沒有以往那么響亮,但每一個字都說得擲地有聲,說完有種說不出的輕松感。出獄的前夜,他輾轉難眠,興奮得整夜睡不著,將陪伴五年的判決書、減刑裁定書全撕了,告訴自己總算熬出頭了。他將這些晦氣的讓他不堪回首的物品,全扔進了記憶的垃圾箱。

眼下,唯一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在這個晴朗的冬日卻變成廢紙一張。他沒法接受這種好天氣的饋贈。很多人將麻將桌搬到室外,享受著這久違的陽光。到處都有人在翻曬棉被。他想萍一定也在陽臺上曬被子了。他想像夜里聞著充滿陽光氣息的被子入眠的景象,頓時有些感傷和凄涼。

7

他不知道李晶是什么時候發現他的。李晶的夏利出租車就停在馬路對面,他本想裝作沒看見,低頭走過去。但是李晶已經發現他了,朝他摁了幾聲喇叭,喊道,老同學,好幾天不見啦,上哪兒去?他只好硬著頭皮朝她慢慢走過去。她穿件火紅的緊身羽絨服,戴著綠色毛線手套,胖圓臉凍得像只紅富士,眼睛瞇成一條縫,笑著說,這幾天都沒看見你人影呢。劉明漢說,去外面辦點事,剛回。李晶說,怪不得,前幾天同學聚會,去了很多人,我還以為你也去了呢。劉明漢說,你去了嗎?李晶自嘲地說,他們怎么會叫我,我去還不給他們丟人現眼嘛。

劉明漢上了車,讓她載回家。李晶和他同學的時候,就是個有名的話癆。這么多年來,一點也沒變化。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完沒了。問他現在的工作、收入、未來的打算、家庭,問得劉明漢只想跳車奪路而逃。李晶顯然沒有想到這點,說老同學你還是以前的老樣子,不愛說話,像個姑娘。劉明漢尷尬地笑笑。說話間,就到了。這回他堅持付了錢。李晶見他真掏錢,嗓門也大了起來,說,老同學你這不是見外嘛!錢卻還是收了。小棗拿著一只遙控直升機,在門口玩得正起勁,劉明漢喊了聲小棗。萍在翻曬被條,循聲朝這邊望來。李晶和萍相視一下,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起來,低聲問劉明漢說,這是你老婆?劉明漢回答說是。李晶說,你老婆好漂亮啊!劉明漢見李晶表情有些古怪,說,認識嗎?李晶說,眼熟而已,我在中天酒店門口碰到過幾回,你老婆和賈山好像還蠻熟的。見劉明漢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趕緊指著旁邊正在玩耍的小棗說,哎呦這是你孩子啊?都這么大了,多可愛啊,長得真像你!

那天下午,劉明漢坐在父親生前住過的房間,抽了整整一包煙。父親的房間還保持幾年前的原貌,幾乎沒怎么動過。他失神地坐在父親常坐的那張藤椅上,想起父親,眼淚不覺就流了下來,只恨自己的無能和無知,連見父親最后一面的機會都沒有。父親是機床廠的一名鉗工,只讀到小學,但是個聰明人,喜歡看風水和算卦,平時愛鉆研這個。每月初一、十五,父親都會給列祖列宗上香茶,燒紙錢。現在神龕上冷冷清清,香爐里連灰都倒掉了。他翻看著父親的遺物,無意間在一本看風水的書里,看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明漢我兒,我日子不多了,你遠在青海服刑,我恐怕等不及你回來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沒人看得到自己的后腦勺,不要太在意外面的風言風語,回家好好和萍過日子。凡事一定忍耐三分。

劉明漢細細地揣摩著父親的絕筆,心里頓時百感交集。又想這應該算得上是父親給他的遺囑了,這么重要的信物,為何要藏在如此隱蔽的地方,不交給萍呢?劉明漢越想心里越復雜。這時萍上來了。她詫異地望著他,說大半天的怎么不見人影,原來坐這里。劉明漢說,爸去世前有沒有什么囑咐?萍搖了搖頭,說他痛成那樣,還能說什么,都講不出話來了。劉明漢不語,起身下了樓。

這幾天,小棗倒是和他熟了些。玩得開心的時候,也愿意讓他抱。他仔細端詳著兒子的長相,心里想著李晶說的那句話,“長得真像你!”他越想這句話越不對勁。

小棗的膚色既不像萍,也不像他。嘴唇倒和他有些像,厚實,眉毛似乎也有點他的影子,但眼睛一點也不像他。他和萍都是雙眼皮,唯獨兒子是單眼皮。劉明漢心里常冒出那個可怕的念頭,無人的時候,就捧著小棗的臉細細察看。小棗烏溜溜的大眼朝他做著各種鬼臉,嘻嘻地笑著。劉明漢想,這一定不可能。他忐忑不安的神情到底讓萍察覺到了。萍抱過兒子,問他怎么了。他說戶籍系統里查不到他身份信息。萍安慰說,不行再打電話問問監獄那邊怎么辦。他沉默著,將手搭在妻子肩上,俯身又吻了吻兒子的臉,眼睛濕潤,背過身去,悄悄用袖子揩掉。

獄政科的電話接通了。里面剛說第一句話,劉明漢就聽出是那女人的聲音。他支吾著把情況說完。女人的聲音明顯帶有幾分不快。女人說,從被捕、起訴到入獄中間十幾個環節,你怎么確定身份證就是我們弄丟的?總之,存根證明也給補過了,該辦的手續也給你辦了,現在你和這兒沒任何關系了。說到后來,女人不僅激動,甚至有些氣憤了。

萍說,要不找人疏通疏通關系?劉明漢兩眼茫然,說,找誰?萍剛想說雷所長,話還沒落音,劉明漢就暴跳如雷起來。你和賈山到底什么關系?他指著萍說。萍說,你什么意思?劉明漢冷笑說,什么意思你還不懂?別以為我坐了牢,什么也不知道。萍推了把劉明漢說,今兒你可把事情給我說明了,我和他怎么啦?萍杏眼圓睜,做出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劉明漢說,你不知道賈山和雷所長好得穿一條褲子嗎?我找雷所長,還不如直接去找賈山呢!萍說,你聽誰說我和賈山的壞話了?!劉明漢就不作聲了。這邊萍氣呼呼的,別著臉坐在沙發上,繼而將頭伏在膝蓋上痛哭起來。劉明漢心里也堵著一口悶氣,心想這亂糟糟的局面,還不如回監獄好。

8

拆遷隊的挖掘機轟轟隆隆地開進了機床廠。拆遷的消息傳出后,很多人為了最后再看眼機床廠,一大早就趕了過來。天空飄起細雨,圍觀的人們打著傘,或披著雨衣,看著拆遷隊的龐然怪物從工廠大門魚貫駛入,柴油機的巨大噪音響徹機床廠的各個角落。風風雨雨四十多年來,楓林鎮最引以為豪的,就是這個有著一千多職工的機床廠了。圍觀的人很多曾經都是機床廠的職工或家屬。賈山的奔馳S600大早就停在外面的坪地上。國棟舉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替賈山擋著飄落的雨絲。派出所幾乎全體出動了。幾輛桑塔納和帕拉丁警車在旁靜候,隨時待命,警燈在灰蒙蒙的雨霧中不停地閃爍著。一些對機床廠懷有感情的職工不同意拆遷,尤其是那些在這里干了一輩子的老職工。他們既沒打傘,也沒披雨衣,在人群中格外醒眼。寫著“機床廠是屬于全體職工的!”“強烈抗議變賣國有企業資產!”的橫幅拉了起來。幾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挽手,在細雨中唱起了《咱們工人有力量》,“咱們工人有力量,嗨,咱們工人有力量!……”有些人當場落了淚。劉明漢的父親也是機床廠的一名鉗工。他在人群中看見了幾位父親當年的老同事。他想要是父親還活著,一定也會站在他們的隊伍里,高聲合唱。有人看見了賈山,朝他圍攏過來。國棟替他擋著,賈山趕緊坐回車里。有幾個老者拍打著車窗,朝他跪了下來。賈山降下半邊車窗,朝老人們解釋說,你們有什么訴求,應該去找政府,和我沒關系,這地是政府賣給我的。劉明漢在一邊聽著,心里更加難受起來。

有幾個父親的老同事認出是劉明漢,打聽起他近況。劉明漢說還在辦戶籍。老人們對他很關切,七嘴八舌說,“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估計是有人故意刁難你。”“你說人家都出來了,卻把人家戶籍給弄沒了,看這事整的!”紛紛搖頭嘆氣。

劉明漢一一感謝了。他看雷所長坐在帕拉丁的副駕抽煙,車窗開了道縫。他心一橫,朝帕拉丁走了過去。雷所長瞥了他一眼,裝作沒發現,眼睛繼續盯著前方喧鬧的人群。劉明漢敲了敲車窗玻璃,將他的目光拉回來。雷所長說,有事?劉明漢說,有事。雷所長說,有事所里說。劉明漢說,我就在這兒說。雷所長掃量他一眼,見劉明漢面露慍色,說有事趕緊講吧,我正在執行公務呢!劉明漢說,我想知道我的戶籍信息是怎么沒的。雷所長干笑了兩聲,將煙蒂彈出窗外,說難道你擔心是我弄沒的?劉明漢不語。雷所長繼續笑了笑,說你原來的身份證呢?劉明漢說,被抓后,弄丟了。雷所長說,那你把它找回來吧,公安局、拘留所、法庭、監獄沒人要你的身份證。你把它找回,我就給你辦理。劉明漢拍了拍窗沿說,這么多衙門,都是官老爺,我向哪兒找去?你上次不是說我有釋放證明就給辦理嗎!?雷所長瞪著他說,上次是上次,上次我不曉得你是黑戶。你成了黑戶,你讓我怎么給你辦?除非你他媽再坐次牢!劉明漢突然醒悟過來,冷冷地望著雷所長說,我知道了,你們就沒想讓我再回楓林鎮!身份證、釋放證明都什么雞巴玩意,就是故意刁難我不讓我回來!說完轉身就走。

家里無人,萍帶著兒子不知上哪兒了。他起開一瓶酒,坐在沙發上,電視正在播放電影《出租車司機》。拉維斯的槍口正噴射怒火。很多年他都沒看過如此解恨的電影了。他趴在地上,伸手將盥洗臺下的那團臟東西掏出來。有那么片刻,他覺得拉維斯就是自己的化身。之前他并不想追問這團東西的主人,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不僅想知道是誰使用了它,還想知道那人更多的信息。他想起第一次帶萍回家的情形,那時父母都還在世。他和萍是在深圳認識的。萍是四川人,比他要小四歲。他們都在同一家公司,她當文員,他在企宣部。萍身材好,性格也開朗,是個婀娜多姿的萬人迷。在那家兩千多員工的臺資公司,她是公認的廠花。有關萍的傳言很多。有人說她來這家公司前,曾被一個港商包養過幾年。公司經常有人為萍爭風吃醋。即便是他們關系公開以后,騷擾萍的人依舊持續不斷。后來他實在是不勝其擾,索性帶萍回了老家。

當時能從這么多情敵中抱得美人歸,劉明漢心里還很得意。他問萍,追求者這么多,為何后面卻選了他。萍笑說,你比他們都實誠唄。劉明漢也笑,覺得自己老實,平日雖吃過不少虧,最后卻撿了個大便宜,也很值。那年他帶萍回家過年,私底下征詢父母意見。父母起先都說好。直到有次父親多喝了幾盅酒,上了臉,才悄悄感嘆道,好是好,但要不長這么好,就更好了。起先他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現在他懂了。來到楓林鎮的萍后來開過外貿服裝店,只開了半年,沒掙到錢,又轉行盤下一家美容店。劉明漢辛辛苦苦在深圳打拚多年的積蓄,再加上父母的退休工資,全敗在了萍手里。兒子出生后,萍把生意慘淡的美容店也轉了手,索性在家當起全職太太。劉明漢靠給人跑長途貨運養家,后來攢了點錢,自己貸款買了輛二手卡車。一家人的重擔全落在劉明漢身上。

那條項鏈靜靜躺在她的梳妝盒里。他看了幾眼,不會便宜。旁邊還放著一瓶范思哲香水,看上去還沒怎么用過。他端詳著這些物品,又望眼墻上的結婚照,心里頓時五味雜陳。

9

周末這天,劉明漢特意起了個大早,帶小棗去爬麓山。他問萍去不去,萍還在睡覺,睡眼惺忪地翻過身來,說你們去吧,我再睡會。起了一場晨霧,一輪朝陽從濃霧中破繭而出,輝映著遠處的山巒。好天氣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他需要借天氣好的時候,出去走走,換換心情。通往麓山的路徑有十幾條,他有意繞開大路,走了一條曲徑通幽的小道。林間非常寂靜,他牽著兒子的手,踩著厚厚的枯葉往上攀爬。兒子興致很高,掙脫他的手,小獸似的在前面奔跑著,撿地上好看的紅葉把玩。林間四處都是小鳥獸的聲響。醒來的森林讓他暫時忘了郁積于心的煩憂。晨練的人比他們更早上山,此刻開始下山了。小棗蹦蹦跳跳在前頭小跑,時而躲在樹后,和他玩捉迷藏。他明知小棗就躲在那兒,故意裝作看不見。有時他悄悄繞到他身后,冷不丁嚇得他咯咯大笑。這種天倫之樂將他心中的陰霾滌蕩一空。他將小棗高高舉起,小棗頭頂因汗水氤氳而蒸騰著白氣,亮晶晶的大眼瞪著他笑。他說,你愛爸爸嗎?小棗應聲回答說,愛!脆脆的童聲在林間傳出很遠。

到半山腰,小棗爬累了,嚷著要歇會。半山腰有座涼亭,透過薄霧,里面依稀有人的聲音。劉明漢吩咐小棗爬到涼亭再停歇。小棗聽了馬上跑向前去了。等劉明漢慢慢爬到涼亭時,只見小棗溫順地坐在一個人的膝蓋上。那人正背著他坐著,劉明漢一時看不清面相。他聽見那人撫摸著小棗的額頭,讓小棗叫他爸,一邊用紙巾給小棗擦拭著汗水。小棗一扭頭就瞅見了劉明漢,要從那人膝上下來,說我爸上來了。那人一回頭,劉明漢吃了一驚,沒想到那人竟然是賈山。賈山正晨練下來,旁邊挨坐著一位妙齡女子,大概是他的情婦。劉明漢將小棗拉攏到一邊,朝賈山怒斥道,剛才你喊小棗什么,龜兒子你有種再說一遍?賈山笑笑說,原來是老同學上來了,小棗是我認的干兒子,這么多年他都叫我爸啊!劉明漢憤怒地盯著賈山的臉,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讓他倍感屈辱和厭惡。劉明漢和賈山的戰爭在晨霧纏繞的涼亭打響。女人和小孩紛紛發出驚慌失措的哭喊。兩只斗獸在對視的一剎那,奮不顧身地朝對方撲了過來,拳打腳踢后抱成一團,不將對方置于死地誓不甘休。山林中回響著兩個男人的咆哮和怒吼。幾個回合下來,兩人身上都掛了彩,劉明漢的指甲在賈山的臉上撓了幾道血痕,賈山將劉明漢死死地壓在身下。劉明漢的鼻子被打得錯了位,頓時成了個血人。兩人喘著粗氣,兩眼充血,都殺紅了眼。嚇傻的小棗在兩人身旁哭喊著,一會拉拉賈山,喊爸爸別打了,一會兒拉拉劉明漢,求爸爸別再繼續了。

劉明漢感覺騎在身上的不再是賈山,而是一座大山。那座大山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賈山雙手緊緊掐住劉明漢的脖子,那張變了形的臉看上去活像個發怒的閻王。在他意識模糊的時候,他聽見賈山朝他怒吼著什么。賈山說,我就睡你女人又怎樣,小棗本也是我的種!賈山扔下癱軟在地的劉明漢,站起來拍拍手,整了整衣服,抱起嚇傻了的小棗和女人下了山。劉明漢無力地躺著,有那么片刻,他覺得自己分明是死了。松樹在旋轉,云雀和畫眉瘋了似的在林間穿梭,風驅趕著云塊飛快地跑著。他坐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塊,覺得這一刻,該和之前的劉明漢說再見了。原來那個怯懦的劉明漢已經死去。新的劉明漢活過來了。他的人生軌跡也將發生重大改變。

10

來到茶卡鎮已是下午。小鎮天空明凈,陽光和煦,雖已三月,但依然寒冷,不露行蹤的寒風刮得人骨頭疼。他一路打聽老七的名字,終于拐彎抹角,來到一家私人旅館門口。房東是個老頭,自稱老七。劉明漢說開一間房。有身份證嗎?老頭望了他一眼問道。劉明漢掏出那張刑滿釋放證,說這個行嗎?最近查得嚴,沒身份證不行。老頭說。是李大石介紹來的。他說。老頭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大石頭獄友。他又說了一句。老頭不再作聲,領他進了一間單人間。

來茶卡之前,他拿了萍那串白金項鏈。他悄悄離開的楓林鎮,沒讓任何人知道。他把項鏈當了。典當行給出的價錢比他想像的高不少。他想這筆錢不久就會花在那些讓他不痛快的人身上。他試想他們身體開花的情景。這樣想的時候,他腦海中又閃現著拉維斯怒火中燒的眼神。三月份,茶卡的游客稀少。他在空曠的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著。在這遙遠的陌生之地,他成了世上最孤獨的人。他想此刻要是死在這兒,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是誰。連警察都不知道。他是這個世上的多余人,是法律意義上的黑戶。臨別前,他還向大石頭描述著自己夢幻般的未來。他將重新當回卡車司機。掙了錢,會在家里開間小超市。天晴的時候,他要帶老婆兒子去爬山,或者去河邊垂釣。這樣美好的生活曾經唾手可得。現在一切都破碎了,他什么都不再幻想。他只想干完這件事,好好地睡上一覺。

他向人打聽茶卡鹽湖的方向,決定去那個大石頭無數次描述過的鹽湖看看。黃昏降臨,藏青色的云團正在天邊聚攏。一條運鹽的小鐵軌伸向鹽湖深處。他沿著小鐵軌往鹽湖走去。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鹽湖。一個銀光粼粼的鹽世界,鹽山鹽雕鹽海,獵獵的寒風也含著鹽的味道。天空從玫瑰紅變成紫羅蘭色。果然如大石頭說的,就像天空之鏡。人走在鹽湖中,就像走在一面巨大的鏡面上。澄清透明,仿佛能照見自己的前世今生。霞光穿過絮狀的云團,剎那間天空變得明亮,黃昏的余暉血洗著天空,鹽海也跟隨著變了顏色,夕陽下的鹽湖顯得莫名地安寧。他站在湖中,看著鹽水中彎曲的影子,霎時淚流滿面。

天快黑的時候,他趕回鎮上。遠處的橡皮山脈被黑暗吞沒,小鎮亮起稀稀拉拉的燈火,和頭頂閃爍的星辰連成一片。街上只有幾個散客在游逛。他進了家蘭州拉面館,要了一份拉面。一個女人站在馬路邊抽煙,不停地打著哈欠,三月的夜還很冷,她穿得很少,只披著一件羽絨襖子。他剛從拉面館出來,女人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女人不算難看,但氣色很差。女人朝他訕笑一下,拉了拉他的手,嘴里說著什么。他沒搭理她,頭也沒回,徑直朝旅館走去。

劉明漢那次沒有試槍。他直接開口向這個叫老七的人說要買槍。老頭矢口否認,說你是不是有病,我這是旅館,又不是軍火鋪。我要一把槍。劉明漢盯著老頭說。我這沒槍啊!老頭將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大石頭說買槍就找你。劉明漢將兜里的錢掏出來,厚厚的一沓,啪地扔在桌上。我只留個回去的路費,剩下的你開個價。老頭瞟了瞟錢,喃喃地說,這個大石頭啊,凈給我找這些人來……說錢你先收起來,我現在真不弄這行了,不過你真要買,看在大石頭面上,我介紹個人給你。

那是劉明漢頭回見到如此壯觀的槍械,長長短短擺滿一桌。賣家是個精悍的男子,操著一口河西走廊一帶的口音,目光一刻不離劉明漢。

大石頭的朋友?那人問。

獄友,和他同坐過五年牢。

買槍干啥?那人問。

殺人。

開弓沒有回頭箭,自己想好。

想好了。他說。

臨走,劉明漢想起一事,問那人說,打聽一個人,大石頭有個叫小仙桃的女人,她還在這嗎?

那人冷笑一下,說,早當婊子了,還吸上了白粉,大石頭還惦念著她啊?

他將槍藏好,出了門。星夜氣溫驟降,他裹緊衣服,一路打著冷戰。鎮上的夜更加冷清,只有一家燒烤店里還開著,幾位游客在里面喝酒。女人還站在對面,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他從她身邊走過,女人這次不再和他打招呼,冷冷地看著他,臉上還殘余著敵意。他走進燒烤店,點了些烤串,要了瓶小二鍋頭,慢慢喝著暖身,透過玻璃門繼續望著對面的女人。女人玩著手機,抽煙,見到落單的男人就招手打下招呼。他喝完酒,覺得身子漸漸暖和過來。有位像游客模樣的男人正在和女人討價還價。他跨過馬路,繞開男人,拉了女人的手就走。女人說,你帶我去哪?他指了指旅館。女人說,你還沒給錢呢!他掏出幾張鈔票,在她面前晃了晃說,夠不夠?女人嫵媚地笑笑,跟他回到房間。他說你是小仙桃?女人詫異地望他一眼,說你是誰?劉明漢點了一根煙說,我叫劉明漢,但是大多數人都叫我同性戀,只有大石頭叫我名字,不過他也不知道我有同性戀這個綽號。女人撲哧一笑,說你真是同性戀?劉明漢回了她一個笑,說,大石頭知道你在做雞嗎?女人笑容就僵硬在臉上,拉下臉來,說你還做不做,不做我走了。劉明漢說,你試試。女人佯裝生氣,站起身來說,你真是個神經病,我不是什么小仙桃,也不認識大石頭。你要不做,我就走了。劉明漢將身子擋住她的去路,說,大石頭在里面經常提起的人就是你。他還說出來就和你結婚。他把你描述得那么好,還叮囑我來看你,沒想到原來是只雞!大石頭要是知道那就好玩了。他說在你身上下了大本錢,要不是為了你,他也不至于落得這樣下場。女人的臉色在燈光下出奇地難看。她不搭理他,想奪路出去。劉明漢一把將她推倒在床上,女人發出一聲尖叫,想大聲呼喊,被他及時用手封住。她在床上極力抗爭,像條泥鰍,他惱怒起來,用枕頭捂住她的嘴,掏出槍,啪的一聲悶響,她挺了挺身子,放棄了掙扎。他意識到自己剛干了什么,握槍的手一下失去了力量,癱瘓了一樣。他搖了搖女人,女人沒再回應。他揭開被子,只見女人的身體開出了一朵花。鮮紅的花蕾在潔白的被上越來越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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