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齡化是當今中國不容回避的一個社會話題。政治家會從日趨嚴重的老齡化趨向中感受到治國理政的沉重,經濟學家會從中發現經濟下行的危險預兆,人口學家則從中預感到民族未來的不確定性。但是對于小說家而言,老齡化不是抽象的社會問題,而是一個個鮮活的靈魂直面衰老時的特定反應,是一個個老年人獨特的生命體驗。老長的中篇小說《殘年》就聚焦于黑龍江一個城市里的退休老人的生活,細致地描摹他的老年體驗,為我們繪出一幅頗有代表性的當前中國老年人生活的灰暗素描。
小說主人公是一名話劇團退休男演員,從他的人生回憶中,我們約略可以串聯起來他的人生歷程:他在話劇團當演員時,名聲曾經頗大,走到街上往往會被別人認出來。但是在家中,妻子士蓉性格強悍,他卻顯得庸懦,連管教兒女都沒有他的份。兒子姜洋自小被妻子溺愛,好吃懶做,沒有出息,丟掉了正式工作,還離了婚,整天過著渾噩日子,遭到他的嫌棄,和他關系緊張。女兒姜悅到哈爾濱工作,結婚生子,生活過得不錯,和他的關系較為親密。妻子士蓉不幸得了腦血栓,癱瘓在床,他照顧了幾年也沒有用,終究還是死去了,讓大家都得到解脫。隨后他又照顧了孫子大龍幾年,爺孫倆的感情也不錯,不過大龍長大后也獨自出外謀生去了。他雖然拿著不錯的退休金,房子也較大,物質生活沒有匱乏之虞,但是老年生活的孤獨寂寞還是越來越重地壓迫著他。他也曾找過一個老伴,兩人過了兩年多,終究是無話可說又離開了。也許對于他而言,老年生活只能在孤獨寂寞中慢慢地流逝了。
應該說,該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的老年生活在當前中國老年人尤其是城市里的老年人中還是很有典型性的。對于絕大部分中國老年人而言,退休前有一個穩定的工作,退休后有一份雖然不多但也足以維生的退休金,再加上自己身體健康,兒女生活也興旺發達,還能含飴弄孫,那就是人生的完美境界了。不過,可惜的是,這樣的完美在現代化歷程往往越來越難以實現了,更多的會是像該小說中的話劇團退休男演員一樣遭遇到無法承受的衰朽殘年的寂寞孤獨。
小說開篇就詳細地敘述男主人公獨自一人在城市中漫游后又獨自回家的歷程,其間彌漫的就是老年生活的寂寞孤獨。“他清楚自己的日子已越來越少,可殘剩的時間對他來說又似乎有些長,長得經常讓他感覺無所適從,感覺沒著沒落的……”這是中國老年人生活最為致命的毒素,那就是他們退休前有一份工作,還能夠從社會承認的價值中獲得一份價值體驗、身份認同感,但是一旦退休后,無法從社會工作中去獲得價值感、身份認同時,他就會感到人生沒有價值,沒有著落。該小說隨后還曾這樣寫到男主人公的老年生活體驗:“每天的日出對他而言早已沒了多少意義,無非是對前一日的重復而已。如果說日落是為了讓人在寧靜中休養生息的話,那么現在的他,修養完畢之后已經沒有了全新的內容需要去面對了。所以,當日出的光亮透過窗簾映進屋子里來,并強行將他眼睛扒開的時候,他總是感覺茫然,會對天棚上預制板銜接處裂出的縫隙長長發一陣呆……”這種生命的茫然感才是像男主人公這樣的中國老年人生命中的致命病毒。
要說起來,像男主人公這樣的老年生活體驗在中國老年人中是很普遍的。他們缺乏自由人格,沒有獨立精神,沒有事業心,沒有能夠貫穿一生的理想追求,更沒有宗教信仰啟示的對人生意義的終極關懷,他們也很少關注社會歷史的發展,也沒有把一己生命和更為廣大的社會、自然聯系起來,因此他們的人生往往蛻變成極為功利實在甚至庸俗低迷的人生,一份工作對于他們而言不可能是一份可以終身發展的事業,往往只是一份在社會運轉網絡中掙錢養家糊口的工作而已。而工作總有退休的時候,一旦退休,他們就尋找不到人生的社會價值認可,除此之外,又沒有更為深邃的生命意義關懷,于是他們只能像該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一樣陷入不可自拔的老年迷茫中。“他在四處轉的期間,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在這樣的環境里被人認出來,好奇地盯著他的臉問他是否是話劇團的演員,甚至有人還能歷數出他演過的一些角色。每每那時,一種愜意之感便從他的心底里油然而生。而現在,那樣的感覺早已遠離了他。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沒人在意的老頭,一個孤苦無依,已然瀕臨垂暮的老頭……”那種在街頭巷尾被他人認出來的愜意之感,就是工作中的中國人的社會價值認可帶來的滿足感,但是隨著退休,這種社會價值認可又撤走了,如果生命沒有新的價值認同對象,人們就會像該小說中的男人主公一樣感到自己“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沒人在意的老頭,一個孤苦無依,已然瀕臨垂暮的老頭……”這時,他感受不到自己也是一個彌足珍貴的生命,是一個尚需去追尋人生意義的生命,而只是從社會價值認可層面上對自己的否定,這顯示的是無疑是男主人公生命的高度異化。
當然,對于中國人而言,老年人的情感歸依更多的落實在家庭親情之中。因此該小說在敘述男主人公的人生歷程時,對他的工作、他和更為廣闊的外部社會的關系以及他的個人命運和歷史發展之間的關系都淡化處理,一筆帶過,轉而更關注他是如何處理與妻子兒女乃至老伴之間的關系的。如果說男主人公的老年生活還有些許亮色的話,該小說中主要展示了兩處:一處是他和孫子大龍的關系。兒子姜洋離婚后,兒媳李秋華又遠走意大利去打工,他不得不承擔起照顧撫養孫子大龍的責任,想不到他和孫子相處很好很舒心。另一處則是孫子大龍在外闖蕩一回,一事無成,再次回到他身邊,兒子姜洋來看望他們時,他看到兒子時的感慨:“他只在姜洋進門時瞥了已經多年沒登過家門的兒子一眼,看到他的頭頂也已然荒蕪了,黑黑的面皮間還聚集起一些褶皺。那一刻,凄涼的感覺不禁從他的心里一閃而過。……他嗯了一聲,起身回到小屋里掩門躺到床上,眼淚終于滂沱而下。他抬起袖子遮住了眼睛,喉嚨里竟又接連涌出一串抽泣……若是從前,他定會在兒子的一番話后狠白他一眼。他最不愿聽他說這樣的話了,覺得他就是因為只會動嘴,才落得眼下一番境地的。可現在,他不想將一家人少有的,不管是真還是假的融洽感破壞掉,始終悶頭吃喝他的。”家人的融洽感才是男主人公老年生活的落錨之地。但是這樣的融洽感畢竟可遇不可求,即使親人之間也很難相處。例如男主人公和妻子士蓉的婚姻關系就很難說融洽。士蓉太過強悍,結果造成男主人公太過庸懦。當士蓉偏癱后,男主人公照顧了幾年,士蓉的脾氣乖戾,他也恨不得她早日死去。雖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終究顯示出男主人公卑俗的一面。又如男主人公和兒子姜洋的關系也不融洽。他恨兒子爛泥扶不上墻,多次驅趕兒子出家門,兒子姜洋也對他不聞不問。此外,他和女兒姜悅的關系雖然較為親密,可是畢竟女兒已經遠赴異地,不可能朝夕相處了。因此,像男主人公這樣的老年人要繼續想在家庭親情中去尋找生命的落錨地,終究是會失望的。幾千年來中國人,尤其是漢族人深受儒家倫理熏陶,受到宗法倫理的深遠影響,往往會傾向于在血緣親情中尋找情感的滿足,但是面臨著現代化的沖擊,家族制度土崩瓦解,人口流動日益迅速,家庭核心化不可控制,血緣親情將越來越稀薄,尤其是那些空巢老人如果尋覓不到其他的情感寄托,他們的生命將因缺乏血緣親情的滋潤日益枯寂。
當男主人公面臨著老年生活的茫然,又無法從血緣親情中尋找到足夠的安慰時,他還曾出于很實際的考慮去找了老伴。找老伴一事,在該小說的敘述中有點喜劇性,也更能凸顯出男主人公的性格特點。男主人公要找的老伴老汪除了年齡比他小點,其他的條件都不如他,因此“他透過吐出的煙霧看著老太太,暗想,這人夠實在的,沒聊幾句就泄出了自己的底。她之所以想找一個伴兒,更主要的還是為了尋一個住處和賴以生存的人。從這方面來說,自己當然是不錯的選擇。可自己都這般年紀了,更想依靠別人,憑什么讓別人來依靠他呢。”找老伴,男主人公首先想到的是依靠別人,這無疑更進一步凸顯出男主人公較為自私自利、只注重物質實利的性格特點。也正是這種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和老伴相處得融洽。的確,他們很快就發現彼此沒有共同語言,“兩人在一起時,更多的是看電視,無非是一些毫無節制地被抻長的電視劇。老汪在意的是甚顯瑣碎的劇情,而他除劇情之外,時常會對演員的表演以及情節中露出的破綻品頭論足一番。晚上一起看電視的期間,兩人只是默默地盯著屏幕,相互沒有任何話,似乎所有的話都在最初一段時間說完了。”這樣的老伴關系當然是多此一舉,因此他們很快就一拍兩散了。這也可以看出,無論是男主人公還是老汪,都是已經生活打磨得沒有形狀的老人,除了一點物質實利,他們發現不了別的生命閃光。
整體看來,該小說敘事生動,人物性格較為鮮明,細節描寫也頗有獨到之處,對當前老年人寂寞孤獨生活體驗的耐心描摹也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是一部選材有價值、藝術有韻致的中篇小說。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學術專著《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態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超越的追尋:中國現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土文學的人性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