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長
我有一位朋友,常年身居于異地他鄉。每逢春節,都要千里迢迢趕回哈爾濱與父母團聚。每次都要帶東西,并且還隨父母年齡的增長逐年遞增。在他看來,父母的時日無疑正在日益減少。他所能做的,也只是一年一次的探望和團聚,再有,就是用一些或許父母并不缺少的東西彌補自己在他們生活中的長期缺席。朋友經常聊以自慰地跟我說,好在父母雙雙健在,若是先走了一個,簡直不敢想象……
眼下這篇命名為《殘年》的小說,其實和這位朋友并無關系,只是和他的憂慮有所牽連。無論意愿如何,他所擔憂的事情遲早都會發生的,不單單他的父母,我們所有人的父母都一樣,甚至我們自己的將來也無一例外——孤獨終老是大家終將面對的一個問題。
如果說老年人步履蹣跚地行進到了晚年,他們無疑已經墜入了秋天或者是日薄西山的境地。秋天和日落也自有其絢爛多彩的一面。而對于那些孤獨終老的人,往往墜入的則是比荒涼之秋更為嚴酷的寒冬。這倒不是說他們已然沒有了任何期許,只是他們的期許時常耐不住寒冬的凜冽,剩下的或許僅僅是一味等待:不是等待春天的再次來臨,而是溫暖的日光在冬日里的消退……
《殘年》中的老者就是如此。他已鰥居多年,兒女雙全卻均不在身邊。盡管他擁有居所和足夠的退休金,可總是將獨自棲息的生活視為一種囚禁,感覺自己橫遭遺棄,變得孤苦無依。他的境遇也有自身原因。雖然女兒遠嫁他鄉,可兒子始終同居一城,而且后來還流離失所。他完全可以與其共同度日。但因為以往父子間的隔閡,一直不肯接納他。他獨守空房面對自己的余生,每日除了圈在家中用喝茶、抽煙、看電視打發時光,再就是放風般地逛街。這樣的日子令他倍感無助,甚至絕望。
其實,十多年以前,我就寫過類似題材的小說,比如《太陽》和《無雪之冬》。眼下的這篇《殘年》不過是它們的延續,或者說加強和細化的版本,經過歲月的累積,我已漸生了一些更深刻的感受和理解。當然,心里的苦難也因為篇幅的加長得到了擴展。擴展的目的絕非為了將瘡疤揭得更深,而在于引發更多的思考,以使諸多像《殘年》中的老者那樣的人心靈能得以修補乃至解脫。
小說創作既是一種體驗過程,同時也是一種表現過程。寫作者會在前一個過程中,沿著自己或者他人的經歷進行徜徉,并在徜徉中重溫或領略令自己沉浸的情境和思緒——這個過程可以成為對現實生活的審視和補充。在另一個的過程里,寫作者會將徜徉期間體味的感受付之筆端,使其在自己的描繪中得以復原和表現。
所謂復原自然不是絕對的,一切終歸已成為過去時,即便復原出來,也只是記憶里殘留的一部分,難以與本來面貌完全一致。不過,復原相對而言總要容易一些,難的還在表現。因為,它勢必要對事物擁有自己獨特的感受和相對應的理解。這種理解會因寫作者對藝術認識程度不盡相同,大致與成熟的畫家和普通習畫者對景寫生時的情況類似:普通習畫者能做到依樣畫葫蘆已經不錯了;而對成熟的畫家來說,眼前的物象僅僅提供了一個參照,必須剔除和心中審美相悖的東西,同時對自己感受的因素極力渲染,使其大放異彩。
就接近二十年的小說創作而言,我應該始終沒有游離出對事物進行復原的狀態。這自然與自己對藝術的認識程度和審美趣味有關。就像自己偶爾為之的繪畫一樣,雖然很想逃出具象的藩籬,竭力想與客觀物象偏離一些,可總是做不到,最多躍躍欲試一番,便望而卻步地退回來——想要掙脫,實在不單單是勇氣的問題呀……
在這篇《殘年》里,我不知道他人能否看到我幾欲掙脫的痕跡。如果看不到,那就和我在繪畫上是同樣的結果。所以,也只能寄托于下一篇里了。
轉眼,又臨近新春佳節了,我那位身居異地的朋友將再次歸來與父母團聚。其間,我們一定按慣例見上一面。每次見面時,彼此都要稍帶聊聊藝術問題,并將各自近期的情況相互做一下回報。不過這一次,我不想提及這篇小說的事情,更不想發表后送給他看。對于始終處于對父母憂慮中的他,我不能再雪上加霜地添加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