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開玉
(安徽中醫藥高等專科學校,安徽 蕪湖 241002)
河南安陽殷墟甲骨文是現今已能識讀的成熟文字,距今三千多年。其中有大量關于疾病的記錄,涉及到內科、外科、口腔科、耳鼻喉科、眼科、婦產科、兒科、骨傷科、皮膚科、泌尿科等,其中有關耳鼻喉科疾病的甲骨文較多,反映了殷商時期耳鼻喉科醫學發展的初始水平和祖國早期的醫學文化。
甲骨文中記載有多種耳鼻喉科疾病名稱,其中涉及耳部的有疾耳(害耳)、耳癘、耳鳴、聽力障礙;涉及鼻部的有疾自(鼻)、鼻瘜肉;涉及喉部的有疾言(疾音)。
1.1 疾耳(害耳) 卜辭有“貞:疾耳,隹有害”[1]13630“疾耳,隹有……”[1]13631“貞:疾耳,御于……”[1]13632正“已未卜,隹父庚害耳”[1]21377。“疾耳(害耳)”即耳部疾病,應是外耳或內耳道炎癥,表現為耳內紅腫疼痛。
1.2 耳癘 卜辭有“……耳萬,以……”[2],甲骨文中,癘作“萬”,文中“耳萬”即“耳癘”。“癘”在《說文解字》中釋為:“癘,惡疾也。”段玉裁對此注曰:“古義謂惡病包內外言之,今義別制癩字,訓為惡瘡,訓癘為癘疫。古多借萬為癘。”[3]631由此可知,“耳癘”應指耳廓凍瘡或耳疔。
1.3 耳鳴 卜辭有“庚戌卜,朕耳鳴……”[1]22099、“丁卜,子耳鳴亡害”[4]501、“癸卜,貞:子耳鳴亡害”[4]53。“耳鳴”指患者感覺耳內有響聲,如蟬鳴、潮聲、鼓聲等,有時大有時小,妨礙聽覺。“耳鳴”是耳病中的一種癥狀,屬疾病范圍,古籍中又稱“聊啾”或“聊”,如《楚辭·九嘆·遠逝》中有“耳聊啾而戃慌。”王逸注曰:“聊啾,耳鳴也。”[5]《說文解字》:“聊,耳鳴也,從耳卯聲。”[3]1041在漢代醫簡中也有“耳鳴得事”“耳鳴望行事”[6]1413之說。可見,耳鳴在秦漢時期有較多的記載。于省吾在《甲骨文字釋林·釋耳鳴》中說:“甲骨文耳鳴之占屢見,文多殘缺”,并對“耳鳴”進行了詳細考述[7]220-221。
1.4 聽力障礙 卜辭有“”“”,釋作“聽”字。郭沫若認為,古“聽、聲、聖”乃一字,其字即作”,從口耳會意,言口有所言,耳得之而為聲,其得聲之動作則為聽。“聖、聲、聽”均是后起之字[8]。此類有關“王聽”的卜辭較多見,至少“有20多片甲骨”[9],如“王聽隹(憂)。王聽不隹(憂)”[1]6033正、“貞:王聽隹(孽)。貞:王聽不隹(孽)”[1]9671正,卜辭中的“聽憂”、“聽孽”即指“聽覺有障礙”[10]。
1.5 疾自(鼻) 卜辭有“貞:有疾自,隹有害。貞:有疾自,不隹有害”[1]11506正。鼻的字形在甲骨文中寫作,釋為“自”。《說文解字》:“自,鼻也,象鼻形。”段玉裁注曰:“此以鼻訓自。而又曰象鼻形。”[3]265甲骨文的“自”字,其字形正象鼻形,《說文解字》所言正是“自”的本意。“自”字本是“鼻”字初文。卜辭中的疾自(鼻),即指鼻子有病,應該是鼻腔或鼻竇炎,主要癥狀是鼻塞、鼻腔紅腫、鼻流濃涕并頭痛,甚至鼻內出血。
1.6 鼻瘜肉 卜辭中有“貞:帚(婦)好隹出,疾”[1]13633。甲骨文中的“”字,從肉從自,肉旁有小點。王國維釋為鼻液之流涕,如此則應是感冒、呼吸道感染等引發的鼻塞、流鼻涕、流鼻水等癥狀。溫少峰、袁庭棟則將之隸定為“”字,是“?”字的初源文字,“從自從肉,會鼻中長肉之意。”[11]查《方言》中有:“?,也。”郭璞注:“,謂息肉也。”戴震在《方言疏證》中對之作案語曰:“《玉篇》、《廣韻》于字并云:‘肉。’”[12]另《說文解字》:“瘜,寄肉也,從疒息聲。”段玉裁注曰:“息肉即瘜肉。《廣韻》曰:惡肉。”[3]631可見,應指鼻瘜肉,指鼻腔內長出的條狀或塊狀之物。今天,醫學上稱突出于粘膜表面的增生組織塊為 “息肉”,古中醫稱鼻瘜肉為“鼻痔”,西醫則稱之為“鼻蕈”。鼻瘜肉堵塞鼻腔,妨礙呼吸,并且常常伴發鼻炎或者鼻竇炎。
1.7 疾言(疾音) 卜辭有“貞:(有)疾言,隹害”[1]440正“……疾言……”[1]13636“貞:言其(有)疾”[1]13637正等。胡厚宣在《殷人疾病考》中曰:“疾言者,發音嘶嘎,咽喉之病也。”[13]426于省吾認為,甲骨文“言其有疾”“有疾言” 中的言字應讀作音,“言與音初本同名,后世以用各有當,遂分比為二”,“音其有疾與有疾音,指喉音之臨將嘶啞言之。舊讀如字,失之。”[7]87另《說文解字》:“言:直言曰言,論難曰語”[3]180;“音:聲生于心有節于外謂之音。”[3]203可見,甲骨文“音、言”二字同形,“言”本來就有說話的意思,而人要說話必然要發出聲音,無音則無言。由此可見,卜辭中的“言其有疾”“有疾言”“疾言”,應指語音之疾,癥狀表現為聲音嘶啞、言語受礙,一般是咽喉疾病(如扁桃體周圍膿腫等)所致。
卜辭另有“疾[艱]。疾不隹艱。”[1]6649反甲此辭中的“”字,上面部分從辛從口,乃是由甲骨文的辛、口組合而成的字,也即言或音字;下面部分據其形狀可釋為“凡(或盤)”“同(或筒)”,均是盛物的器皿。所以“”字乃是會意字,意為言語、聲音盛于器皿之中,或意為言語、聲音通過盛物的器皿而出。它應該就是《說文解字》中從“疒”從“音”的“瘖”字的初源字。《說文解字》曰:“瘖,不能言也。”[3]629另《史記·淮陰侯列傳》中有:“吟而不言,不如瘖聾之指麾也。”[14]對這種不能言的病,馬王堆古醫書中記載曰:“舌坼,嗌干,上氣,嗌,嗌中痛,癉,嗜臥,咳,瘖(喑)為十病。”[15]由此可見,“瘖”是唵然無聲的意思,它是因喉部疾病而導致的失音,與聲音嘶啞明顯不同。現代醫學將喉瘖分急性和慢性兩種,急性喉瘖指急性發作的、病程短的喉瘖,以冬春兩季多發,男女老幼都可能得;慢性喉瘖則指慢性發作、病程長的喉瘖。
由上述可知,商代人已區分出兩種不同的“不能言”之疾病,并分別稱之為“疾言”“疾”,反映出商代醫學的進步。
2.1 天帝、鬼神、先祖或惡夢致病 甲骨文中認為天帝、鬼神、先祖作祟而致病的卜辭數量最多,或謂天帝降災,或是鬼神作祟,或曰先祖為禍。殷人把耳鼻喉科疾病的病因,也主要歸因于這一類。胡厚宣在《殷人疾病考》中說:“降疾者,疑即上帝、天神所降之疾病……今言降疾,疑亦即帝降疾也。”[13]437如“貞:疾耳,隹有害”[1]13630,此辭是卜問疾耳之患是不是鬼神在作祟?“癸卜,貞:子耳鳴亡害”[4]53,此辭是卜問害了耳鳴,是否有災禍到來?商代人視耳鳴為不祥之兆,故對此病十分恐懼。“貞:有疾自,隹有害。貞:有疾自,不隹有害”[1]11506正,此辭是卜問自(鼻)病是否由鬼神作祟而致?“貞:王聽不隹禍”[1]11498正,此辭是卜問商王的聽力下降,是否有鬼神為禍或是否會病情加重、惡化?
而商代人認為致病更多的是人鬼作祟,即死去的列祖列宗和上輩親人都可為鬼作祟禍害生者。如卜辭“已未卜,隹父庚害耳”[1]21377,父庚指已故先人,大意為已未占卜,先父庚害了耳病。再如卜辭“戊子卜,賓,貞:王聽隹祖乙孽我”[1]1632正,“乙未卜,王聽隹祖乙——乙未卜,王聽不隹祖[乙]”[1]1633,兩辭中的祖乙,指中丁之子祖辛之父,文獻資料中稱“宗中祖乙”。“我”字在卜辭中作為人稱代詞用時實為“我們”,前辭的大致意思是戊子占卜,卜人賓問卦,商王聽覺有障礙是祖乙在禍害我們嗎?后辭的大致意思是乙未占卜,商王聽力有病到底是不是祖乙在作祟呢?
此外,殷人認為惡夢是由妖魔、精靈、鬼怪等邪惡力量引起的,它們會侵害生者,所以做惡夢是不祥之兆,也會招致疾病的發生。如卜辭 “丁巳卜,夢耳亦鳴”[1]21384,意思應為:丁巳占卜,問,做了惡夢,亦害了耳鳴,兩者是不是有關聯呢?
2.2 外傷致病 商代人受生產力水平低下的束縛,在生產、生活中常常受外傷,如跌打損傷,竹木刺傷,武器創傷,蟲獸咬傷等。甲骨文中有“”字,可釋為“跎”,也即“蛇”,古代蟲蛇多,出沒頻繁,常常咬傷人甚至咬死人,故“”字的使用頻率很高,在殷墟卜辭中,有關“蟲獸傷人的卜辭可見及數條”[16]。另一方面,更多的外傷是由于竹木刺傷、刀劍砍傷、弓箭射傷等所致,這其中也涉及耳鼻喉部受此類外傷,如卜辭中有一辭為“……貞:王言疾隹”[1]13641,意為王有疾言,而其中的“”字,非常形似喉部受了箭傷。
甲骨文中還有“”字,形似一把利器(弓箭、尖木、竹刺等)刺在鼻端,也即鼻部受外傷而致病,如卜辭有云:“戊午……貞:王其……于……亡災?”[17]此辭的大意是:大王的鼻子受了外傷,這有災禍嗎?
2.3 內、外在環境因素致病 內在環境指身體內部環境,甲骨文中有不少非鬼神作祟、非外傷所致的疾病,商代人則認為“乃是體內平衡失調所致”[16]。導致體內環境惡化、平衡失調的具體因素主要有傷食、痰濁、陰陽氣血失調等。外在環境指身體外部的自然環境,商代人已認識到“某些自然因素會導致疾病的發生。”[16]如卜辭“貞:其疾。六月。貞:其大雨”[1]12704“……雨,貞:旬……萬……疾”[1]13837“辛亥方雨,……疾”[1]34075等,其中的“雨”“大雨”,即指外界下的雨、大雨而致病。此外,殷人認為受外界寒邪之氣所侵也是重要的致病原因。前文所說的“疾言(疾音)”之病,《黃帝內經·靈樞·憂恚無言》中有記載:“人卒然無音者,寒氣客于厭,則厭不能發,發不能下至,其開闔不致,故無音。”[18]卜辭中的“疾言”,應該就是指這種因寒邪之氣侵犯會厭(發聲的門戶)引起的失音。
由于殷人把耳鼻喉科疾病的病因主要歸因于天帝、鬼神、先祖作祟,故而,其治療方法主要是行巫術,向作祟者禱告求其離開,或者行法術讓其離去。具體行巫方式有“告”和“御”兩種。“告”是消極療法,即以卜筮求問于天帝或祖先,以預測吉兇禍福,一旦確認病因是上神或先祖所為,便設法懇求他們離去,并貢獻祭品、檢討過失、許愿,使之滿意而去,這樣疾病就會早日痊愈。“御”是御除疾病的積極療法,即一旦確認病因是鬼怪作祟所為,巫師便施法術調解,勸告他們離去;如果病人虧欠他們的情感、財物,則清算歸還以求諒解;而如果勸告不成,則巫師便施法術恐嚇,強行驅除或懲罰,以達病情好轉。
卜辭“……疾耳隹……二告”[1]13631,即為得了耳病,舉行告祭儀式以求禳解。“貞:疾耳(御)于”[1]13632正,此辭是卜問害了耳病是否要舉行御祭儀式以排解。再如卜辭“貞:疾言[](御)于祖[]”[1]13639,此辭是卜問患了疾言,是否要舉行御祭儀式以祈求先祖庇佑。還有一辭記載了商王為了御除自己的耳鳴之疾,竟然要用百余頭羊作為祭品,以乞求先祖庇佑:“庚戌卜,朕耳鳴,(御)于祖庚羊百用五十八,女三十,今日”[1]22099。
殷人以行巫術作為治病的主要方法,顯示出其方法的落后性、愚昧性。然而,殷人也使用灸療、針刺、按摩、藥物治療等較科學的方法來治病,這在甲骨文中也有不少記載。殷人應該也運用這些方法來治療耳鼻喉科疾病,只是筆者未能查到有此確切記載的卜辭。
甲骨文所載的疾耳、耳癘、耳鳴、聽力障礙、疾鼻、鼻瘜肉、疾音等病癥,也是現代耳鼻喉科疾病的主要病種。商代人認為耳鼻喉科疾病的致病原因有外傷致病和內、外在環境因素致病,這是已為現代醫學所證實的科學原因。這些內容彰顯出商代醫學的進步和祖國早期的耳鼻喉科醫學文化。另一方面,生產力水平的低下,導致商代及其后的周代、春秋戰國時期長期巫醫不分和鬼神崇信占主導,由此殷人所謂的天帝、鬼神、先祖致病和惡夢致病,則是非科學的原因。由于殷人把病因主要歸因于天帝、鬼神、先祖作祟而降疾,故而其治療方法主要是行巫術,向作祟者禱告求其離開,或者行法術讓其離去,這是極端愚昧、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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