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君
一只燕子飛過來,落在窗外的那根棉線繩上。
又飛來一只。
又飛來一只。
數著數著,我放棄了。
只一會兒功夫,棉線繩上就落滿了一只只黑色精靈兒,嘰嘰啾啾,是在商量南飛的事情吧??傆袔字徊话卜值模鰱|忽西地飛。棉線繩上到底多少只燕子,我是永遠無法數清的了。
就像小芳的心事,總也梳理不出頭緒。
小芳是我的同事,我們一個辦公室,坐對桌。
那年,燕子飛來的時候,小芳請假了。她私下對我說,她去柳莊爬山。
這是小芳第三次去柳莊了。上上個春天,小芳從柳莊回來,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天到晚都斷續著和我絮叨她在山里游玩時遇見的那個人的事兒。小芳并非話癆,很顯然的,那些話是抑制不住從她心里漫溢出來的。有時,小芳有所察覺似的,說到半截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自嘲著說一句“我怎么變成祥林嫂了”。然而,過一會,就又斷續著把剩下的半截補齊了。
我說,小芳,你愛了。
小芳連忙搖頭否認,臉窘得像七月流火。
然,這次從柳莊回來,小芳說,姐,我愛了。
小芳說這話時,眼睛里淚淅淅的。
我知道,小芳一定是在不對的時間里遇見了對的人。
我問她打算怎么辦,小芳搖頭。沉默一會,自語著說,我會把這份愛儲藏在心底,獨自品。
又是一個“東風草堂飛燕子”的季節。
小芳把頭扭向窗外,凝望著風里的棉線繩,姐,這是最后一次去柳莊。
我知道,這次,小芳是去和她要儲藏在心里的那個人作個別。
我是在醫院里見到那個人的,一個陽剛氣十足的男人,不是特別帥,身上卻散發出一股咄咄的魅力。
他跟我說了他和小芳的故事。
他說,故事很俗套,但真真切切。
那年,我去山里游玩。黃昏的時候,從山上下來,回住處。掏鑰匙開門時,不經意看見她朝我這邊走過來,原來我們住隔壁??此呗菲D難的樣子,我問她怎么了,她說爬山摔著了。于是我向房東借了輛單車,帶她去診所。
或許我前世虧欠了她,我看見她走路的樣子就心疼,就身不由己地想要去關心她,呵護她。離開柳莊的時候,她說明年燕子飛來的時候,她還來。以后,每年燕子飛來的時候,我便身不由己地奔向柳莊。
他從兜里掏出一支煙,悶頭抽起來。
我懂了小芳,第一次從柳莊回來,一向膽小恐高的小芳為什么不顧我的極力勸阻,探出大半個身子,將一根繩子拴在十六樓辦公室的玻璃窗外面。
繩子是小芳讓鄉下的姥姥用棉線搓成的。小芳說,棉線繩軟和和的,不會勒疼了燕子的小腳爪。小芳說,她家臥室的窗子外面也拴了一根姥姥搓的棉線繩。這樣,她就能在第一時間看到從南方飛來的燕子了。
兩個月后,小芳出院了??墒?,我再也聽不到小芳向我絮叨她在柳莊遇見的那個人的事兒了。
小芳成了植物人。
小芳是為了替他攔擋突然從山上滾落的石頭被砸傷的。
他扔掉手里的煙蒂,嘆口氣,無限深情地望著小芳,幽幽地說,我為什么要對你說我是獨身主義者。我戒指都買好了,原本打算爬到山頂,在寺廟向你求婚的,我要用一生的時間喚回你的愛。
馬路對面梧桐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飄落下來的時候,窗外那根綿線繩上也空蕩蕩的了,在風中搖呀搖,卻搖不落燕兒們留在上面的呢喃和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