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舫
黃蓓佳的小說每每給人異樣的驚喜。每一部小說中都有她對新的題材、新的角色、新的世界觀的努力開拓,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一樣,她每日不知疲憊地推巨石上山,即使知曉巨石必然滾落,也每無懈怠。黃蓓佳無疑是高傲的、勤勉的、純粹的,她不斷地改變自己的寫作方法,反思自己的寫作路徑,創新自己的寫作熱情,構造一個日新月異的自我。每一部作品中,都看得出她與時俱進的痕跡。然而,作為一名七八十年代的大學生,不論她怎樣主動或者被動地改變,她的文學作品卻恒常地保留著那個年代的理想主義和人文情懷,她的目光也恒久地逗留在那個年代的往事與懷念中。
黃蓓佳的中篇小說新作《天國游戲》就是這樣一部作品。正如以往一樣,無論保留著怎樣克制的抒情、怎樣溫潤如玉的氣質,她的作品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在文壇引起關注。她的積極入世、努力參政,總是給居于象牙塔中的清談者帶來不小的震撼。黃蓓佳用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不論在怎樣的歷史關口,我們的文學都沒有放棄思考,沒有停止探索的腳步,仍然執著地從歷史中、從現實中尋求真理,尋求良知,尋求答案。
《天國游戲》講述的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兩位生物科學家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保護珍稀水生哺乳動物白鰭豚的故事。據生物學家統計,全世界共有各類鯨豚八十多種群,中國水域擁有其中的三十多種,其中最美麗、最聰慧的白鰭豚,就生長在中國的長江流域。白鰭豚自成一科,被列為國家一級野生保護動物,也是世界上十二種最瀕危的動物之一。因為它在地球上有著長達兩千多萬年的進化史,比之進化史不過三百萬年的國寶大熊貓,白鰭豚要來得更加古老和珍貴。
然而,在那個信息封閉的年代,人們對這種野生動物知之甚少。由于數量稀少,繁殖率低,生長緩慢,加上人類對長江的過度開發,使得長江受到嚴重污染,白鰭豚的棲息地遭到嚴重破壞,自80年代開始,白鰭豚種群數量銳減,瀕臨滅絕。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兩位年輕的生物學家羅想農、喬麥子先后分配到南京水生物研究室和武漢水生物研究所,他們在各自崗位探索水生物這個遠遠不為人所知的領域。與此同時,他們都有著相同的夢想——希望有一天將活體白鰭豚作為研究對象,以便得到真實可靠的研究數據。
羅想農主持工作的南京水生物研究室先后得到了來自江蘇太倉擱淺在灘涂的白鰭豚“寧寧”、在安徽銅陵被沖上岸邊的“童童”,以及國家林業部和農業部共同批準組織的大規?!奥曭尵W捕”活動中捕獲的“寶寶”。然而,天不遂人愿,“寧寧”患有嚴重的胃潰瘍,被村民當作怪物捕捉、野蠻捆綁拖拉,老病加上新傷,不治身亡;百年不遇的西伯利亞寒流突襲武漢,“童童”一夜間被活活凍死;“寶寶”因吞食異物造成嚴重的腸胃潰瘍、阻塞,繼而引發大面積出血。而在喬麥子所在的武漢水生物研究所,已經有了一條在池中被飼養兩年、能夠穩定生長的白鰭豚“南南”,可是,它最終也因為年老體衰而死亡??茖W家一直在為它尋找伴侶,可是作為白鰭豚,盡管它的一生得到了人類最精心的照顧,卻依然郁郁寡歡地忍受了最漫長的孤獨。正如羅想農所說,白鰭豚其實想要的,是天國的存在,而不是人間的游戲。進入21世紀,在中國進行的徹底調查始終未能發現白鰭豚的蹤影,科學家懷疑這一珍稀物種是否已經在地球上消失。一年后,一次重新評估中,白鰭豚終于被貼上了功能性滅絕標簽。
黃蓓佳出生于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這個年代出生的人有著他們獨特的審美追求、思想情感和道德情操。從70年代開始,中國文學面臨著一次又一次的大轉型,黃蓓佳懷著對文學的敏銳和熱愛,始終在文學的中流擊水。她的創作之路并不曲折,這讓她對文學之外的世界保持著更深的思考、更深的警醒。她的作品,不論是長篇小說《夜夜狂歡》《新亂世佳人》《婚姻流程》《目光一樣透明》《派克式左輪》《沒有名字的身體》《所有的》。中短篇作品集《在水邊》《這一瞬間如此輝煌》《請和我同行》《藤之舞》《玫瑰房間》《危險游戲》《憂傷的五月》《愛某個人就讓他自由》,還是兒童文學《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飛了》《漂來的狗兒》《親親我的媽媽》《遙遠的風鈴》《小船,小船》《遙遠的地方有一片?!贰短J花飄飛的時候》及《中國童話》等等,都有著她與時俱進的深思的痕跡。她的文字,輕靈、機智,不妥協、不媚俗;她的敘事,扎實、厚重,不討巧、不投機,她始終用美麗心靈思考,每一個字、每一個故事的背后都看得出她的用力。正因為獨特的關照、獨特的思考,黃蓓佳的作品都有著對周遭的不斷突破、對自我的不斷突圍,尤其對于現實的艱難與慘烈,都有著深刻的挖掘。
《天國游戲》是黃蓓佳文學創作的一次延續,也是她的文學思考的又一次升華。在這部作品中,她在科學救助白鰭豚這一敘事線索的同時,并置了另一條線索,羅想農和喬麥子朦朧的愛情。羅想農和喬麥子都成長于“文革”時期,喬麥子父母落難,得到了羅想農一家的救助,他們青梅竹馬,自小結下了深厚的感情。然而,羅想農卻很早就有了家庭。多年之后,對白鰭豚研究的共同理想又使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一次次相互逃離,白鰭豚卻讓他們一次次重聚。《天國游戲》的閱讀是一種艱難的歷程,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黃蓓佳的成熟在于,她不再在自己的作品中構造完美的故事,而是重構小說的信仰。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被信仰主宰而不是被作者或者讀者主宰的結尾——喬麥子終于含著淚、懷著愛遠離了羅想農。黃蓓佳的故事已經跳出了她自己塑造的歡歡喜喜的模式,她親手打破了她以往建立的完美型結局,從而給敘事留下了寶貴的回旋空間和闡釋可能。
《天國游戲》以白鰭豚保護為線索,還原了中華民族天人合一的自然觀、世界觀,這是一個飽滿豐富的精神世界,更是一個建設未來的生態維度。值得肯定的是,《天國游戲》難得地選取了他者的視角來看待這場人類文明和生物世界、自然世界的沖突,這是這部作品表現得更可觀、更理智、更容易打動人的一個重要元素。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