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想做透明人
無論置身哪個城市,街頭巷里都是慣常的乏味。漆黑的柏油馬路,鱗次櫛比的店鋪,攢動或駐足的人流,映襯在掛著酒紅色絲絨窗簾的櫥窗上。
但朱振峰的到場阻隔了一切,時間仿佛凝固了。他脫掉厚重的外套,露出磨得泛白但仍筆挺的深色西裝,右手深深地插進衣兜,左手整理著被洗皺的白襯衫領口。
他說話聲很輕,表情不多,好似清淡又漫不經心。在嘈雜的餐廳里,他更像是透明的,好似在這里,又好似不在這里。
“我喜歡這種透明感,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融入任何場合。”以至于后來,每有孩童問起朱振峰喜歡什么顏色,他都回答:透明色。
曾經的很多時候,朱振峰確實想做一個透明人——不被看見,最好。這個想法出自他的成長經歷,以及有殘疾的右手。
3歲那年,朱振峰發高燒,糊涂的赤腳醫生給他打點滴時,忘了解下胳膊上勒緊血管的膠帶,膠帶綁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母親準備洗手時發現,朱振峰的右胳膊已經變得通紫,母親以為是被凍著了,就端來了一盆熱水想給他泡一泡。結果,不過血的右手浸泡在熱水里立馬就蜷縮了,最終萎縮、壞死、變形,失去了正常的功能。
1982年出生的朱振峰,生活在葫蘆島綏中的一個偏遠小山村。母親體弱多病,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靠種幾畝薄地,家里終年過著勉強填飽肚子就再也沒有閑錢的日子,所以父母沒有能力為朱振峰治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過著獨臂人的生活。
這只是艱難困苦的開始。
因為家境極其貧困,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父母湊足了幾十元錢的雜費,才圓了朱振峰的上學夢。可走進校園他發現,自己是全校唯一一個沒有背書包的學生。
“只有抄書才能繼續念書。”沒錢買教材的朱振峰,向同學借來書本,放學回家后,在煤燈下一點點兒抄寫,童年和少年的所有時光從筆尖匆匆劃過。抄書很辛苦,朱振峰沒有抱怨,反而覺得幸福,因為他不僅借此夯實了基礎,磨煉出不怕吃苦的堅韌意志,更沒有因貧窮和殘疾而離開校園。
生活似乎有意為難這個懂事的孩子。
初三那年,父親病逝,本就難以維持的家更是雪上加霜。朱振峰咬牙堅持著,在2002年,以優異的成績如愿考上遼寧科技大學,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
“學費4900元錢!大學錄取通知書上的天文數字,帶給我和母親的是深深的絕望。”
為了圓夢大學,朱振峰也在做最后的掙扎。他自制了一個簡易冰果箱吊在胸前,每天天剛亮就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賣冰果,用殘疾的右手穩住箱子,用另一只手拿冰果,一天跑下來累夠嗆,最多卻只能掙到兩三元錢。杯水車薪到讓人絕望。
朱振峰的堅持和付出,感動了老師和同學們,大家紛紛捐款資助,當地政府也為他辦理了寒窗助學基金。9月,他終于走進了大學校園。一如既往,憧憬的大學生活并沒有帶給他任何欣喜。
“交完學費后只剩100元錢,我強行約定自己:每頓飯不能超過1元錢。”饅頭和咸菜是固定搭配,幸運時還能喝些免費湯。“餓得眼睛發花也堅持不了多久,只能靠自己來豐富吃食。”朱振峰回憶,自己當過家教、打掃過教室、撿過瓶子廢品。
無論做什么副業,朱振峰都不曾耽誤學業,甚至獎學金不斷。他把獎學金和勤工儉學的收入分成三份,較少的留給自己生活,中等的郵寄給母親,最多的用來資助和自己一樣的貧困大學生。
雖然錢不多,但朱振峰一路走來,除了自己的努力,也離不開學校、老師和同學們的幫助,所以他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同樣需要被幫助的人:“你不是孤獨飛行的小鳥。”
從阿姨到爸爸
貧窮的家境,讓朱振峰比任何人都需要金錢,但他又比任何人都不渴望金錢。從優秀畢業生到兒童福利院特教老師的轉變足以證明,朱振峰也很滿意自己最后一半理性一半感性的選擇。
大四時,全國百佳大學生、遼寧省十佳大學生、遼寧省優秀畢業生黨員、遼寧省十大三好學生標兵……諸多榮譽和央媒的持續報道,朱振峰也算聲名遠播了。
時任遼寧省副省長魯昕到科大考察調研工作時,還專門到宿舍慰問朱振峰,表示如果他選擇讀研,省里愿意幫忙協調和減免他的費用。考慮到自身的具體情況,朱振峰婉拒好意,只想盡快找個適合的工作,賺錢養家,照顧年邁的母親。
臨近畢業,面對這樣的優秀畢業生,很多求賢若渴的單位都向朱振峰伸來了橄欖枝,其中也不乏家鄉的政府官員,沈陽、大連甚至廣州的大企業。雖然就業前景相當樂觀,但朱振峰早已打定主意。他放棄了很多好的工作機會,只放眼于公益性單位。最終朱振峰來到鞍山市兒童福利院,成為一名特教老師。
“阿姨。”福利院孩子們見到唯一一位男老師朱振峰后,熱情地打招呼。朱振峰嘴上回應著,心里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就像在冰窟里喝酒。”回憶起當時的自己,朱振峰立即沉靜下來,“冬天的冰窟雖冷,但你心里裝著美酒,不知不覺就醉了,沉浸在香甜的美夢中。不想醒來,可寒氣刺骨又不得不醒來。有些擰巴卻也美好。”
為擴大美好,朱振峰付出了異于常人的心血和努力。朱振峰查閱資料、向老教師請教來豐富特教知識,利用業余時間自費到電大進修幼兒教育專業,并通過了遼寧省教師資格考試。他還探索出了一條以學齡前兒童早教、腦癱兒童康教、社會機構助教、義工幫教等多種形式融為一體的教育思路。在這個思路的指導下,朱振峰又創新出一套獨特有效的特教方法。
在孩子們眼里,朱振峰不僅是好老師,更是好“爸爸”。
“這些孩子長期生活在福利院有限的空間內,加上各自又有不同的肢殘、智障等情況,難免會產生孤僻暴躁和難以溝通等問題。”為了讓孩子們更好地融入社會,朱振峰總會帶不同的孩子回家小住。已寄養在他家多年的兩個孩子,小奧和小山,更與他和母親組成了奇特而和睦的祖孫三代之家。
朱振峰引以為傲的是,還有在自己小家之外,同樣喊他“爸爸”的無數個孩子。平日里朱振峰省吃儉用,日子依舊清苦。對孩子們,卻很大方闊綽。孩子們缺少學習用品,他一買就是十幾份;已上學的孩子沒零用錢,他自掏腰包給,一個都不落;每年寒暑假,他還給孩子們寄往返路費,少則幾百元,多則上千元;每逢春節,他帶著孩子放鞭炮、掛燈籠、游千山、包餃子……
“喊我一聲爸,我就得稱職。”朱振峰在特教老師的崗位上,一干就是11年,先后被授予全國崗位學雷鋒標兵、中國好人、省優秀共產黨員、遼寧省特殊教育先進工作者等榮譽。
傳遞愛的導體
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哀傷
我就不虛此生
如果我能解除一個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種酸辛
幫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鳥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虛此生
在朱振峰辦公桌玻璃板下,一張泛黃的信紙上,淺淺地印著這樣一首小詩。在朱振峰眼里,這是美國女詩人狄金森“寫給他”的詩。
“因為曾被大愛溫暖過,所以變成了傳遞愛的導體。”
從獲得第一份獎學金開始,朱振峰就對生活困難的人施以援手。2013年4月,朱振峰將自己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5000元錢捐給母校10名特困大學生,在他的帶動和協調之下,鞍山市民政局也向科大捐贈了大量圖書和1萬元助學金;2014年,朱振峰在報紙上看到科大研究生李剛患尿毒癥需要換腎,父母靠擺“空菜攤兒”幫孩子籌錢看病。他二話沒說,急忙趕到菜攤兒花500元錢買了一小袋兒青椒,“孩子這么優秀,挺可惜的,我能力有限,只想盡點兒綿薄之力。”在一二九公園義務救人的趙景柱遭遇了困難,朱振峰送去200元慰問金,并在微信朋友圈發動朋友募集1000余元……幾年來,朱振峰向社會和孤殘兒童捐贈款物達數萬元,朱振峰還被不少學校聘為校外輔導員,鼓勵學生們珍惜大學時光、努力學習、立志成才。
“鞍山是一座擁有大愛的城市。無論是馮志國、白雪潔等做好事的全國勞模,還是各行各業默默付出的好心人,職業行為逐漸變成了自覺行動。”愛的暖流通過朱振峰傳導到身邊每一個人。在朱振峰的感染下,150多位80后、90后不僅自發成立公益微信群,還在2018年3月,正式成立“振峰陽光公益行動團隊”,有組織有計劃講實效地開始做公益。
一張張青春的臉,閃耀著善良、友好、寬厚的堅毅眼神,開啟了一個個別樣的公益大型活動。
“幫扶款叫獎學金。”在關注孤獨癥兒童活動中,朱振峰首先把籌集上來的近2萬元幫扶款改了名字,并讓志愿者告訴孩子們:因為你們在學校表現好、進步大,所以得到了社會的關注和獎勵。“這樣,不僅孩子高興,也有了繼續努力的動力,還讓父母避免了尷尬,維護了自尊。”
如今,團隊已有志愿者400多人,活動也逐漸豐富起來。觀影、采摘、慰問老兵……把朱振峰工作之外的時間填得滿滿的,36歲的他今年才剛剛走入婚姻的幸福殿堂。
“看到我買房,看活動做得風生水起,質疑的聲音也接踵而來。”朱振峰坦言,除了志愿者自愿獻愛心,大多幫扶物資均由他外聯各大企事業單位而來。而他自己,福利院工資本就不多,“大學畢業后前幾年,還要還貸款,為了節省生活花銷,自己和母親租住在鞍山郊區農村的小土房,但好在房租每月才100元。”
去年,朱振峰終于攢夠了錢,在鞍山市內買了一個老房子,除一床被褥和衣服是自己的,余下的都是房東不要的家具,但一家人卻住得十分踏實和高興。
“向幸福出發。”兒子小山在作業本上寫著這樣一句話,攤在書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