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幸



“人設”時代,留給藝術的空間更稀少
通過“人設”走紅,有著符合時代潮流的幸運。小花中楊冪自黑成風尚,演技派男星不乏劉燁、鄧超靠“搶沙發”與神經質長久活躍在社交平臺,美國大表姐詹妮弗·勞倫斯的神經大條與口不擇言常常引發輿論冰火兩重天……眾多“人設”下的薛之謙是頗具代表性的一個,薛之謙的成功,背景是華語樂壇越來越荒蕪的現實。很難指責他沒有作品,但他的走紅也—定與其用心經營的個人形象有更大關系。
在網易云音樂上,《演員》這首歌下對薛之謙的評價是這樣的:被唱歌事業所耽誤的青年相聲演員。而薛之謙本人也在采訪中直言:不想當段子手的商人不是好歌手。作為“段子手”翻紅的薛之謙。曾經在微博中低姿態的po出內心心路,自認粉絲關注他,先是因為廣告策劃案,然后是段子,然后是容貌,最后才是他寫的歌。
薛之謙在幾年時間里持之以恒地在微博上發搞笑、自黑風格的段子。
自嘲的同時也樹立起通過做生意來支持自己音樂夢想的人設——歌手身份被薛之謙放在了夢想的位置,低姿態為夢想賺錢的人設無疑引起了大眾共鳴。至于在綜藝節目中類似“你神經病啊”的口頭禪,表演精分大聲喊叫的戲碼,似乎也都成為了粉絲眼中“真性情”的部分。即使是離婚,也讓人感受到“人設”中的深情一面。粉絲一廂情愿的相信他們的偶像“有多不正經,就有多深情”——即使此時表象與本質分離,無法統一互相佐證。
人物設置原本是影視作品、游戲中的詞匯,但在泛娛樂化的今天,人設顯然已經進入了文本之外的社會語境。在無所不在的攝像機幫助下,明星的性格、特質逐漸獨立于作品之外,在訪談對話、游戲任務中展現給觀眾。通過一次次看似無加工的自我呈現,形成對粉絲群體的吸引。綜藝、微博吸引產生大量粉絲后,明星對“人設”的追求也隨之出現。多重身份的雜糅,似乎讓人設更多重,但事實卻不難發現,無論是歌手,段子手,商人還是演員,大眾對于人設下明星的想象其實早已局限。人設讓藝人,在擁有典型化魅力的同時,也止步于這些身份定義和人設標簽。
明星是文化工業下的成果,文化工業將藝術祛魅,當偶像變成了幾個詞語就可以概括的符號,神秘感在私人生活與個人性格的曝光顯露前蕩然無存。神秘意味著豐富的可想象空間,正是真藝術的領地;標簽意味多種可選擇類型,導向了名利場的生意經。明星的人設框架下,個性標簽、個人段子再多,依然彌補不了這種因神秘感消失而帶來的想象匱乏。
大眾娛樂工業化程度日益加深。生活變成了巨大舞臺,明星具有比以往更強大的大眾文化符號影響力,當這種影響力成為匱乏的癥兆而非藝術的動力時,我們無不擔心文化生態的可持續性。
娛樂并非罪惡,但當娛樂圈成為了藝人變現的最大場所,留給藝術文化的空間更加稀少。觀察當下娛樂圈和大眾文化現狀,是否如同王小峰所言:“不僅制造者逐步喪失理性,連同這種文化下培養出的受眾也喪失理性,集體淪落成為毫無審美情趣和判斷標準的純消費動物,處于情感、利益或低級趣味的驅動?!庇谑琴即蟮妮浾搱錾?,“只有大眾,沒有文化”。
“人設”吸引:粉絲的幻想與孤獨
建立人設,把人設做到典型而新穎,在作品匱乏的時代,對于明星而言無疑是捷徑。人設之下,粉絲們的幻象都安然居于框架下,獲得作為一員融入團體的安全感。
在《柔軟的城市》中,喬納森·拉班這樣說過:
“在一個由陌生人組成的社區中。我們需要一套快速易用的模板和草圖輪廓,用以將我們遇到的人進行分類?!?/p>
明星人設的出現正如星座、血型等流行文化概念一樣。為孤獨的大眾提供了站隊歸類的標準。粉絲在進入明星的粉絲團體時,所付出的大額度感情,也反映著這個時代個體孤獨的無處發泄,個人情感最終流向了大眾文化工業的場域,尋找歸屬。
粉絲對于“接地氣”偶像的喜愛。對不完美人設的認可,—方面來自于文化市場與氛圍的豐富寬松。另—方面也指向了粉絲群體中共同的需求一他們渴望交流,更渴望歸屬。日?;呐枷袢嗽O,不再如男神女神一樣無暇,而是頗有民主感染力的偶像符號。這種需求,是時代的癥候。
1962年的鮑勃·迪倫發行第一張唱片,年僅21歲的鮑勃·迪倫的廣播采訪中。主持人問他為何要來到紐約?他只說:我不能告訴你。鮑勃·迪倫的高冷態度,正是當下許多明星的反面。藝術和大眾之間有一面虛構之墻,這面墻讓觀眾始終無法觸及最神秘的歌者,但依然能為他的歌聲震動。
讓訪談無法進行的自我保護,保護了藝術家之為人的神秘和豐富。當自我袒露的癖好蔓延成為時代風尚,人設之下的個體,有無數性格標簽,個性本身卻已經被架空。真的文化偶像。通過一生對自己形象神秘感的維護,保證了自己作品的力量。聆聽其歌聲成長的一代人,不會因為歌手的花邊心碎,爭吵和喧鬧,他們會自我治愈孤獨,在藝術的安慰下成長。
通過人設偶像緩解孤獨癥狀的當代粉絲。如同使用阿司匹林鎮痛的病人。藝術給人類以長久陪伴安撫的秘密,恰恰在于保持距離,讓人類自身敬畏神秘,富有想象能力,形成健康的判斷力和理智。在人設快餐的“投食”下,粉絲們簡單地接受刺激、自娛自樂,形成了封閉的圈子,卻難以真實體認人性的復雜和變幻。幫助現代心靈個體面對更長未來和更真孤獨的責任,明星人設無法承擔。
當“真”成為新的道德價值
娛樂圈非常事件爆發后的粉絲言論中總會有:“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至少他很真實”。如果虛偽是他真實的一部分。是否也值得被粉絲追捧和贊賞?所有的不完美如果沒有了崇高作為背后的光暈,大眾的幻想性自我欺騙和高潮,娛樂時代的段子手也就成了讓一切藝術、意義終結的劊子手。
這反映出的趨勢之一,便是在真善美這三條維度中。“真”被放到了更高的位置。倫理之善所代表的秩序給社會以最初的評價標準,道德王是最高榮譽。隨后,藝術之美模糊善惡,將“惡之花”引入了大眾視野,邪惡而美麗的事物有了值得品味的瞬間。而當“真”所代表的客觀性空降大地,將大眾的選擇從善惡美丑之中解脫出來,“真”與“不真”成為了一個更具有包容性的維度,大眾文化也開始走向了價值隕落的時代。
正如鮑德里亞所言:“隨著時間的流失。真善美玩著奇怪的音樂椅游戲?!睂Υ蟊娢幕?,看似擴容,實則抽空。而在這場游戲中,“真”代替倫理之善,成為新的道德價值,充滿了獲得快感的可能,卻也失去了判斷快感的意義?!?/p>
成功的人設往往來自對完美神話的打碎和不完美之下的坦誠。自我的真實展現成為值得鼓勵的事情。人的性格當然不完美,但真實絕非追求的終極。和莫扎特同時代的音樂家薩列里曾說過:“完美是有罪的,應該被毀滅?!痹陔娪啊赌貍鳌分?,薩列里對音樂如宗教般虔誠,與莫扎特的天才浪漫相比,這種鄭重有過而無不及。當薩列里對待幾乎所有事物都有一種自我克制時,卻偏偏犯了七宗罪中的貪吃一條。缺憾讓人物真實起來,但支撐其這種人格意義之處,恰恰在于,薩列里饕餮本性下的克制,庸人命運之上欲與天才比眉的渴求。 大眾在追求真實的客觀性時,將這種客觀性標準提高到道德、審美的層面時,是否有思考過榜樣理想的形象?米蘭·昆德拉在《不朽》中,借人物之口評價這個時代:“各種東西將失去百分之九十的意義而變得輕飄飄?!爆F在的時代,正在“以輕浮對抗悲劇”。輕浮無疑是最簡單的真實,也是無意義的真實。昆德拉所憂慮的時代之輕,其中就包含著對此的警惕:悲劇時代已經過去,輕浮時代已經到了。悲劇的內核是理想,是高于真實、現實的追求?,F在的粉絲文化與大眾輿論,在接受明星人設和面對偶像人設崩塌之時,都走向了反面。
自我人設建構下的不自由
無數菲林和鏡頭下明星“人設”的產生和消亡,依然是對真實個人空間的擠壓與掏空。真實的自我何處安置?不只明星困擾。普通人亦受威脅。自由總是在處于危險之時方顯珍貴,而在媒體社交泛濫的時代,最危險之處正在于,人們難以察覺到自我人設建構下的不自由。
賣人設的明星,未必是容易的,人設如面具,如枷鎖,剔除去的部分如何安置,局促的空間如何防止真我溢出,都將自由本身團團圍住。個人的處境也未嘗不是如此,人設—旦設定,每一條朋友圈都在做著注腳,社交媒體上塑造的各類自我,都指向了一種表現與展示。??虏粩嗵岢龅膬仍谝幱?,其實也正是一種內化的不自由險境。真實之處,方有自由,真實越來越難以辨別,自由亦是。
歷史有其自己的節奏。有一些人,會在緊張或浮夸的時代,放松安靜地做自己。他們或許有幸享受適宜,以真身長久,甚至懷有技藝者在時代中成就風格。而另一些人,面對浮夸的時代,順應時代完成同樣浮夸的自我暴露,努力和時代—起生產,共同變現。
明星能否脫俗,大眾是否應該流俗,是工業時代每個人應該思考與警惕的問題。人設的突出往往在于對普通話語的僭越和打破,但為了打破而打破的設計,已經不具有任何對時代的反抗與清醒自在。人設所提供的獵奇、滑稽甚至惡俗,在快速的人設更替中,漸漸顯現。藝術對于大工業的抵抗,在于逆流與僭越,更在于超越和創造。而當明星藝人的人設符號決定順時代之流。企圖共謀與共贏時,人設的高產與速朽,正如一句西班牙諺語:Punto primal,Punto final.——初始點,就是終結點。成也人設,敗也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