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摘要:草莽文化對趙本夫小說的創作影響至深。通觀趙本夫的小說文本,我們發現,他筆下的草莽世界絕不僅有力的崇高,流浪的自由,還時常籠罩著濃重的悲劇色彩,透射著震撼人心、發人深省的力量,有著較高的藝術價值和文學價值。
關鍵詞:草莽文化;尚力意識;流浪精神;悲劇精神
趙本夫的家鄉位于三省四地的搭界處江蘇豐縣,是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在《歷史·民風·鄉情——我和文學(代序)》中,他寫到:“豐縣雖屬江蘇,人的性情更接近山東。《一統志》曰豐‘地鄰鄒魯,夙有儒風,然俗好剛勁,尚氣節,輕剽急疾,雖庸下莫肯少俯。……豐縣南有黃河故道,北臨微山湖和水泊梁山,歷史上有帝王將相、英雄豪杰,也不少兵痞匪首、雞鳴狗盜之徒,貧窮落后卻亦豪俠尚武。”[1]梁山草莽好漢習氣的熏染,漢家始祖草莽劉邦創立基業的襯托,文學世界里的草莽們在這片滋潤的豐沛大地上找到了適宜他們生存的土壤,同時也成為影響趙本夫文學創作的一種文化形態。而通過對其文學多向度的考察,我們看到趙本夫筆下的草莽文化更多地體現出他獨特的個人化美學特征。
一、尚力意識
尚力美學思潮起先推崇的是一種意力,也就是建立在體力更或者是一種武力的張揚上。這顯然是趙本夫小說中所向往和追求的,它充滿著陽剛粗獷之氣,彰顯出蘇北大地和黃河故道上豪情俠者的真情真性。他塑造的豪俠義士,大多都是習武之人,武力自然成為他們濟世救民、弘揚正義的有力手段。為了凸顯這種“力”,趙本夫在小說中塑造了一群武力超強的英雄豪杰。《絕唱》中的尚爺會大紅拳,手重。《陸地的圍困》中的佘龍子能腳踏蓮葉,在湖面上行走如飛。《古黃河灘上》的凈空和尚及徒弟林楠子(后改名為朱遏)更是武力超群之人,凈空和尚武藝驚人,尤以腿功見長。早在少林寺出家時,曾一連踢斷十八根石柱子,被稱為“金鋼腿”。林楠子更是擁有一身的功夫,身輕如燕,行走如飛。武的張揚還離不開打斗場面的烘托。《古黃河灘上》開篇就寫道“隨著一陣戰馬嘶叫,從城內旋風一般沖出兩人兩馬。馬上兩人雙槍并舉,銳不可檔,在亂馬軍中殺開一條血路,踏破清兵營盤,一直向北方縱馬而去。”[2]這是凈空和尚和徒弟林楠子的出場。《陸地的圍困》中被人們稱為英雄的佘龍子和湖盜萬里浪在水里幾十回合的打斗,把緊張的氣氛渲染到最高點,在這種充滿張力的雙方對峙中,自然就產生了一種“力”的美感。在他的小說中,像這樣的打斗場面還有很多描寫,無不彰顯出英雄的非凡脫俗性和超人的氣力。
除了英雄豪杰們所表現出來的英勇之力外,趙本夫在小說中還張揚著另外一種不同形式的“力”,一種建立在抽象意義上的力,那就是屬于黃河故道的生命物種(也包括人)與嚴酷的自然環境、動蕩不安的時代環境相抗衡時所展現出來的一種野性、韌性的生命強力。《“地母”三部曲》中的女主人公柴姑是荒原上的英雄,“她有中原人罕見的野性美。一張帶有男性剽悍的臉上洋溢著山林草莽之氣”,是一個到處閃現著超強生命力的生存個體。她以最原始的性愛方式與老大交合,延續草兒洼的人脈,在與狼共舞,與妖做歌的挑戰和冒險中,開創了大瓦屋家族的事業。如果說塑造的柴姑形象有些神化,不具備共性,那么在普通人身上我們也可以找到另外一種韌性的生命勁力。《涸轍》中,到處閃現著這種生命的光輝,小小的魚王莊里,有著各種各樣的人,他們都在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螃蟹外出討飯,日升蹲在沙丘上當纖夫,村支書老扁則帶領魚王莊的老老少少栽樹。而栽樹,是魚王莊人一輩輩的傳統,一輩輩的事業,只有栽下樹種才有可能擺脫風沙的侵害,才有可能不再流離失所。盡管樹種在一次次的運動中被毀壞,魚王莊人還是不離不棄的為子孫后代栽下生命的樹種。這種韌性的精神正好構成了生命的張力。
二、流浪精神
流浪也作流亡,其詞“來自于希伯來語,原指猶太人在‘巴比倫之囚后分散流落于異邦,或猶太人社團在巴勒斯坦或現代以色列之外的聚集。這里‘流亡一詞不僅具有地理意義上的,更具有宗教的、哲學的和未世學的含義。”[3]流浪這種沉淀在人類深層心理中的集體無意識,最初是先民為適應生存環境而做出的能動性的反應,后來逐漸內化成一種生存方式和精神向度,同時也構成了人類文化的另一個維度,并伴隨著人類文明向前發展,成為“一種與世界、自然與他人獨特的對話形式或關系狀態。”[4]它主要有兩種表現形態:一是生存空間的上的居無定所,稱為生存流浪者;二是精神狀態上的無所依憑,稱為精神流浪者。但是文學想象中,這兩種表現形態分得并不是很清楚,常常交雜融合在一起,也就是說流浪者形象同時具備這兩種特質。趙本夫筆下也有這樣一群有著流浪精神或流浪氣質的團體形象。
盜匪、丐這兩類人起初也是“民”,只是由于天災人禍等原因而失去土地,被迫離家出走的,到最后迫于生存的壓力而淪為低賤之人。這種流浪是始于悲劇的,在趙本夫筆下我們看到了太多這樣家園被毀或者荒敗的悲劇。處于黃河故道中的人們古些時候常遭受河水泛濫之苦,不僅土地被蕩掉,就是建立起來的文明秩序也被沖垮,流浪逃亡自然成為他們選擇活下來的普遍生存方式。《刀客和女人》中寫到有著“三只虎”稱號的盜匪團伙,他們的組成成員多是這樣一群失去產業的農民,生存壓力使得他們暫時迷失了本性,干上一些為世人所不齒的勾當。《涸轍》中那些乞丐們也是這樣一群被土地所拋棄的人,在黃河邊沿上的魚王莊由于長年遭受風沙之苦,土地上生成不好,又加上旱災,莊稼顆粒無收,他們不得已走出故園成為丐,去尋找救命的食糧。《“地母”三部曲》系列的小說更是一部流浪史,這其中既有像黑馬一樣的個體流浪者,又有群體的流浪。其實從黃河決口沖垮原有的文明秩序開始,這里的人們也就是所謂的群體就已經走向了流浪之途。直到從東北密林中走出的柴姑在這片荒原上扎根立足,才結束了這場大規模的遷徙流浪之旅,但這僅是結束流浪生涯的初級過程,更深層的精神流浪還在持續,并伴隨著血緣的傳承,形成一種接力式的追尋。“地母”第三部《無土時代》中的天易作為老瓦屋家族的血脈,他始終在靈魂之旅的路途上孤獨的尋找。
古有“游俠”,“游”字本身就具備一種流浪漂泊的屬性,可以說這是他們生命存在的基底。他們的天性骨子中所張揚的正是這樣一種飛揚超脫的生命。在趙本夫的筆下,“生存問題”不屬于那群俠者們所考慮的范疇。不被人間煙火所牽絆正是俠們對世俗的一種超脫,這也是俠小說一貫保持的傳統。而他們所考慮的是一種流動的生命和自由的飛翔。《絕唱》中的尚爺、《古黃河灘上》的凈空和尚和朱遏等都擁有一身的本領和智慧,但是他們選擇隱匿于江湖,無疑不是在選擇一種自由自在的生存方式。傳統封建社會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一切服從與上層社會而定的倫理秩序常常是壓抑人的天性的,反而在民間更能獲得較大的自由生存空間。此外,在一些女丐身上也有流浪的精神氣質。《陸地的圍困》中這樣寫到:“事實上,許多女乞丐在家中并不愁吃喝。可他們寧愿去討飯。并不是為了溫飽。她們只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自由的生活方式。”[5]的確,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是以壓抑人的天性為基礎的而建立的,而流浪正好還原了人的本能,釋放了人的天性,讓人獲得一種史前時期的舒暢感。
三、悲劇精神
關于悲劇,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一個完整的悲劇定義。他在《詩學》中認為:“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通過引發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6]“在臨界的狀態下,也就是面臨困難、死亡、耐心、矛盾和真理信仰問題時,就感到有超越。”[7]但是又迫于各種壓力無法超越時,悲劇也就產生了,從而在人們的心里激起一種憐憫與恐懼之情,一定程度上獲得一種審美的快感。在這個審美的過程中,人們自然而然會產生對于“崇高”與“悲壯”等精神的向往之情。雖然悲劇在很大程度上多與死亡有關,但是并不以死亡為標志,它還強調一個受難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卡斯特爾維特洛的“悲劇受難”。在趙本夫的筆下,那些草莽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悲劇意識正是這種“悲劇受難”的美學,顯然他不想讓人們在悲劇的結局中尋找恐懼和憐憫,而是通過另一種變形化的方式來激起人們對于個體存在價值和生命意義的哲學思考。《走出藍水河》和《“地母”三部曲》中的羅爺曾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戰斗英雄,當戰爭結束時他帶著勛章和一身傷疤回到法蘭西小鎮上找他心愛的姑娘,但姑娘已經在戰爭中慘死。驟然間他感到四年的仗白打了,血也白流了,勛章也變得一文不值。集體戰斗的喜悅最終不能抵消生命個體的傷痛。而且這種傷痛將伴隨個人的一生,并折磨著人的一生。雖然歸國的羅爺在藍水河岸安靜的生活下來,但是他內心的孤獨寂寞卻沒人能夠體會。
在悲劇主人公品格的認定上,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主人公“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于厄運,不是他為非作惡,而是他犯了錯誤”,這說明導致悲劇的原因之一是悲劇主人公自身存在不自覺或者無法克服的人格缺失。[8]趙本夫小說中的悲劇意識除了強調個體的生命意義外,還著重表現那群草莽尤其是盜匪身上潛隱著人格缺陷。《黑螞蟻藍眼睛》中的盜匪臘也曾經有過家,有過妻子和孩子,可是他拋棄了她們,出走荒原與一群歹人混在一起。在中國式的倫理觀念中,男人是家庭的頂梁柱,是妻子和女兒的依靠。顯然他是一個缺少責任心的丈夫和父親,也正是自己的不負責任,導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更帶有反諷意味的是他的那些作惡多端的狐朋狗友們毀壞了自己的家并糟蹋了自己的女兒。可是當他最終醒悟過來時,這一切都已成定局,無可挽回。雖然他成功的解救出被瓦關押的女兒,但女兒的內心創傷卻永遠彌補不了。
雖然草莽文化屬于中國傳統文化的邊緣文化,受傳統思想影響比較深,但是趙本夫文本中所表現出來的悲劇意識,更多地借鑒了西方的悲劇美學精神。作為一個立體化多向度的人,只有當其人格徘徊于崇高與悲壯之間時,才會是一個真正大寫的人。烏納穆諾說過:“人類思想的悲劇性歷史,根本就是理智與生命之間沖突的歷史,理智一心一意地要把生命理性化,并且強迫生命屈從于那不可避免的最后死亡;而生命卻一直要把理智生命化,而且強迫理智為生命的欲望提供服務。”[9]從這種角度來講,趙本夫其實正是用自己的想象,在藝術世界里呈現著這種不可逾越的生命悲劇。
參考文獻:
[1]趙本夫著.寨堡[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1985:4.
[2]趙本夫.寨堡[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1985:246.
[3][4]陳召榮.流浪母題與西方文學經典闡釋[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19.
[5]趙本夫.空穴[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1:278.
[6][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63.
[7]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下冊)[M].上海:上海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296.
[8]劉小明.論柔石小說的悲劇意識[D].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05.
[9][西班牙]烏蘭穆諾.生命的悲劇意識[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71.
(作者單位:黑龍江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