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視域下海子詩歌創作

張嗣雪

摘要：本篇論文主要探究存在主義視域下的海子詩歌，主要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是對存在主義的界定，介紹存在主義的主要觀點：世界是荒誕的、自在的存在與自為的存在、“他人即是地獄”、自由選擇下的人道主義關懷。

第二部分論述海子詩歌中存在主義的體現，海子詩歌中世界是荒誕的，探尋個體存在及其本質，做出自由的選擇卻發現人生仍然是痛苦的。

第三部分依次從三個層面解釋海子詩歌體現存在主義的原因，分別是：從鄉村到城市的漂泊者、時代背景、思潮影響。

關鍵詞：存在主義；個體存在；彼岸關懷

“詩歌在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以來所形成的存在主義主題，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海子詩歌成功的啟示及其彗星般的生命之光的輝耀。海子，無疑是當代詩歌躍出生活、生命、文化和歷史而鍥入最終極的本質層次——存在主題的先行者。”①海子接受存在主義思想創作詩歌，在中國詩歌提供全新的文學觀念與創作理念。

一、存在主義思想的界定

存在主義的核心觀點是存在先于本質。存在主義認為人對自己本質的認識是在人意識到自己存在之后的，也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即人這一主體的行為，人之所以是人，就是自身行為的產物。

人的存在分為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獨立于人的意識，不受意識的支配，并不能以意志為轉移。薩特的《惡心》闡釋人會產生各種感覺，包括痛苦、悲哀等負面消極的情緒，人類會感受到自身存在的無意義、無價值，認為世界是荒誕的。自為的存在是人的主觀意識，是獨立于客觀世界的思維存在。人受自身的主觀意識支配去改變世界，他的行為是自由的，人可以自由地選擇不同的行動。

薩特著名的理論觀點有“他人即是地獄”，這一觀點包括三個方面。首先，個人與他人的關系。個人與他人有可能發生沖突，他人會給個人帶來威脅。其次，他人的判斷、標準是個人的地獄。最后，自身的地獄。個人對自身的認識是他人認識的另外一種特殊的存在方式。正確、積極的自我評價會啟發個人上升發展，錯誤、消極的自我評價導致生活進入混亂的狀態，走上歧途。

個人的主觀能動性不僅作用于自我、他人、社會關系、世界，還作用于群體或人類的整個關系，個人也應該對這些關系負責，責任放大，上升到人類整個群體的層次，責任轉變為人道主義。

二、海子詩歌存在主義的體現

（一）世界荒誕性：生命的無價值與崇高的無意義

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人作為主體具有自主選擇的權利，但是這種權利被置于荒誕世界中，個體選擇的自由性與世界的荒誕性相沖突，個體必然沉陷在痛苦的掙扎中，世界呈現出荒誕性。

《土地·憂郁·死亡》中“黃昏，我留著血污的脈管不能使大羊生殖。黎明，我仿佛從子宮中升起，如剝皮的句子擺上早餐。夜晚，我從星辰中墜落，使墓地的群馬閹割或受孕。白天，我在河上漂浮的棺材竟拼湊成目前的橋梁或婚嫁之船。”四個時間穿插著奇異的四個空間，前三個空間以不同方式締造生命，羊生殖不順暢，剛出生的生命被擺上餐桌，群馬被閹割，生命在沒有出生或出生不久后即死亡，生命不再生機勃勃，取代生的是閹割、墓地與死亡。第四個空間中，橋梁與婚嫁代表希望，而“我”的棺材卻為希望提供素材，希望實際上是死亡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那么希望就變成徒勞，毫無意義。

《黎明（二月的雪，二月的雨）》中“圣書上卷是我的翅膀，無比明亮/有時像一個陰沉沉的今天/圣書下卷骯臟而快樂/當然也是我受傷的翅膀/荒涼大地承受著更加荒涼的天空”呈現出對神圣、權威的解構。圣書的上卷明亮卻又 “陰沉沉”，兩者相互矛盾，陰暗懷疑、否定明亮。圣書的下卷又一次呈現矛盾，即骯臟和快樂，骯臟消解著快樂，否定快樂的意義。圣書與骯臟形成鮮明的對比，骯臟解構著圣書的神圣性、純潔性、崇高性，形成了新的矛盾。

（二）選擇自由性：無可選擇與靈魂掙扎

存在個體是自由的。個體通過自由的選擇完成自我選擇，自我定位，個人目標支配選擇。自由選擇促進個體行為的實踐，個體行動與主觀能動性相互交織、結合，實現個體存在的意義。個體選擇的自由為個體的生活狀態提供可能性，個體有不選擇的權利，個體的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即選擇不做出任何選擇。

《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中“我不能放棄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為生/埋葬半截/來到村口或山上/我盯著人們死看/呀，生硬的黃土 人丁興旺”體現選擇的無奈，海子試圖追求、得到幸福，反而走向與快樂相反的道路，即痛苦。海子曾經無數次描述過的土地孕育著生命，卻又是生硬的，他發現大地上“人丁興旺”，海子以自我的痛苦體驗他人的痛苦，在海子心中的孤獨、寂寞、憂郁不也正在他人的生命中綻放嗎？這種痛苦與孤獨在每個人的生命中持久，生硬的大地上哀鴻遍野，“人丁興旺”不再是生意盎然的繁榮景象，而是眾多孤獨生命的狂歡，是精神家園的遺失，是眾多靈魂掙扎的荒漠。

面對荒誕的世界、痛苦的人生，海子選擇掙扎，以自我體驗的方式尋找人生意義、實現人生價值，但是他找不到人生的答案，世界趨向毀滅。

（三）存在的哲思：回歸大地與尋找遠方

“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隱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這是最令我難以忍受的。應該拋去文人趣味，直接關注生命存在本身。”②中國詩歌中的趣味性和閑適心境在海子看來是不可取的，他與這種道家的無為思想漸行漸遠，走向西方存在主義思維，探索存在的本質，趨向神秘。

海子關注生命存在本身的過程中為我們呈現大地的意象，他在繼承詩歌還鄉精神的基礎上又賦予還鄉新的內涵。對麥子、麥地的摯愛即是對滋養麥子的大地的親近與敬仰，《五月的麥地》“麥地里的四兄弟 好兄弟/回顧往昔/背誦各自的詩歌/要在麥地里擁抱”麥地成為各方人民齊聚的場所，這首詩讓我們想起野獸派畫家馬蒂斯的《舞蹈》，兩者都奔放、掙扎，馬蒂斯畫筆下的土地成為海子詩歌中的麥地，承載著人類的喜怒哀樂、生生不息。麥子、麥地指向大地這一永恒的意象，海子思考的生命以憂郁、痛苦、狂躁等不同的方式存在，但都指向大地，回歸大地。

生命存在都以死亡的方式回歸大地，死亡并不意味著存在的終結，意味著生命以另外一種極端的方式存在，消弭孤苦、落寞，終結掙扎，走向彼岸的神秘與超然。《九月》中的死亡并不恐怖、陰森，而是悠遠的，與死亡相連的草原上并沒有躺著森森白骨，而是綻放著茂盛的花朵，遠方的風帶走了死亡的恐怖氣息，為我們指向遠方的神秘。

三、海子詩歌體現存在主義的原因

（一）文化身份：鄉村與城市的漂泊者

海子出生在安徽省懷寧縣的查灣村，在農村成長起來的海子也曾活躍于廣袤的大地，珍惜著金色的麥子，他15歲就開始了離鄉的腳步，在城市中漂泊，滿懷著鄉愁而又找不到歸宿。

“海子從來不是一位田園詩人，不是一位牧歌詩人，他來自農村，但并不是一位鄉土詩人”③他的鄉愁指向的不只是家鄉，而是精神家園，他筆下的鄉村不同于鄉土詩人筆下的鄉村，不再是悠閑的田園風光，而是承載著存在與苦難的麥地。海子已不是農民，他在都市的知識分子身份決定了文化身份的漂泊。城市的冷漠與關懷缺失使海子體會到存在的虛無，城市成為海子的精神荒漠，在這里精神墮落，生命存在指向無意義，人與人之間的不再擁有溫情，城市加劇他的焦慮。海子在城市中沉浮，渴望精神意義上的還鄉，而他知道即使回到鄉村也找不到靈魂的寄托，鄉村不再是他依賴的、充滿生機的故鄉，如幽靈一般漂泊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焦灼地尋找靈魂的出路，最終發現精神家園的毀滅，這是對生命存在的痛苦追尋引發的惆悵與絕望，最終卻發現存在的虛無。

（二）時代背景：金錢本位沖擊精英文化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迎來前所未有的文學熱，海子享受著文化氣息，引導精英文化。80年代末，商業文化沖擊著與五四時期相呼應的80年代的啟蒙精神，中國社會由官本位走向金本位，金錢至上的觀念否定著文化高高在上的地位。

社會發生極大變化，文化適應于迎合大眾趣味，啟蒙精神與人道主義思想在市場文化的作用下轉向大眾文化。后期朦朧詩顛覆精英文化，以反傳統的方式嘲笑精英，批判象牙塔頂端的知識分子，消解崇高。海子詩歌以高度的神秘性、悠遠性為特征，與后期朦朧詩相異，呈現出海子的特殊性和孤獨感。面對精英文化的崩潰，只能孤獨地站在詩歌邊緣吶喊，落寞地堅持自己固守的文學信仰，“以夢為馬”的海子看到夢想的破裂，只能轉入對個人存在的探索。在對生命存在的探索中，他探索宇宙的終極卻得不到答案，成為黑夜中苦苦尋覓的孤獨者。在物欲橫流的時代，海子將詩歌納入精神寄托顯得不合時宜，外部世界的燈紅酒綠與他筆下的麥子成熟、野花一片的草原形成鮮明對比，金錢社會蔓延，精神世界的大地被擠壓，使海子轉入個體存在的深究，個體存在成為海子詩歌的主要部分，生命的存在和價值指向終極追尋。

（三）思潮影響：自我認知的探索與神秘遠方的追尋

西方詩歌，尤其是文藝復興后的詩歌主張對自我的關注，對人的重視，要求對“人”的個性的張揚。西方主張感性的體驗，而不是理性地壓制個人欲望。由于宗教的指向，西方文學更多的陷入沉思，指向此岸的苦難和彼岸的關懷。海子作品中呈現出特異于中國傳統詩歌的神秘，經常提供“遠方”這一意象，它指向未來，指向不可預知，蘊含著對彼岸的期許和敬畏。“他的詩化觀念同他的生命觀念是一體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其中至少包括三個要素，或者說至少有三個存在主義哲學家的觀念對他構成了重要影響，他們是尼采、雅斯貝斯和海德格爾。”④

尼采將個人的存在提高，使人們的關注點由對上帝的祈求轉向對自我的認知。海子受尼采的影響將中國詩歌從天人合一的思想拉回到現實世界，觀照自我的存在、生命的意義，將文學藝術視為拯救自我的渠道，通過對詩歌的探索戰勝苦難、孤獨、失望、落寞。海德格爾對大地具有強烈的歸屬感，認為生命存在的終結、升華方式都要回歸大地。海德格爾為海子開啟了詩歌意象的世界，指向最終的精神寄居地。海子的詩歌無疑受到海德格爾的影響，頻繁地出現麥子、麥地、大地。大地在海子筆下是孕育麥子、滋養麥子的偉大母體，是生機與生命力的資源，是個體賴以生存的場所。

四、結語

現實生活的痛苦和理想彼岸的無法到達錘煉了海子詩歌的存在主義特征，他關注個體存在與個體命運的生命歷程，絕望地發現人生的苦難。面對苦難，存在的本質無足輕重，個體的自由選擇無法超越也無法戰勝人生的困難。雖然海子以終結生命結束對存在的探索，無力戰勝存在的虛無，但是他依然已走向詩歌的圣壇，為中國詩歌對存在的體驗和探索留下絢爛的藝術留白。

注釋：

①張清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220.

②海子：《海子詩全編》，三聯書店，1997：897.

③崔衛平：《海子、王小波與現代性》，《當代作家評論》，2006（2）： 39.

④崔衛平：《不死的海子》，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35.

參考文獻：

[1][德]海德格爾.林中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M].北京：北京大學文學出版社，1993.

[3]余徐剛.海子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

[4]高波.解讀海子[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5]劉小楓.詩化哲學[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

（作者單位：遼寧省朝陽市第一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