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他用李悝為相進行變法,使魏國稱霸中原。
戰國時期,魏國是第一個崛起的大國。戰國七雄中,魏文侯首先實行變法,改革政治,獎勵耕戰,興修水利,發展封建經濟,后來秦國商鞅變法都是以魏國為藍本的。
魏文侯在位49年,特別善于識人用人。在他的領導下,很多平民出身的人在政治、軍事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很多學者認為,這一現象標志著官僚政治開始逐步替代貴族政治。
內外都“人和”
魏國的崛起是有多種條件的:就“天時”而言,當時秦國還在沉睡,齊國國君大權旁落,楚國內亂不止,魏國四周無強敵;就“地利”而言,魏國橫跨黃河南北,領地包括今山西南部、河南北部,河北、陜西的部分地區,是當時經濟文化最發達的中原區域;最重要的“人和”因素在于,魏文侯在開國后數十年中積極作為、勵精圖治。
先說外部的“人和”。在外交政策上,魏文侯致力于三晉結盟,營造和平的環境。韓國和趙國幾欲開戰,皆到魏國借師,魏文侯采取了和事佬的態度。《資治通鑒》中有這樣一段記載:“韓借師于魏以伐趙。文侯曰:‘寡人與趙,兄弟也,不敢聞命。趙借師于魏以伐韓,文侯應之亦然。二國皆怒而去。”開始韓趙都不滿于魏國,但得知魏文侯是希望兩國和平友好,“皆朝于魏”。魏國促成三晉的結盟,因此成了盟主,“諸侯莫能與之爭”。
在內部的“人和”上,魏文侯首先通過改革化解矛盾,同時注意識人用人,儒法并用。
戰國的改革自三晉始,而三晉之中,魏文侯首用李悝(音同虧)為相進行變法,史稱李悝變法。其宗旨是富國強兵,“盡地力之教”,鼓勵墾田。李悝頒布的《法經》指出,“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古代“盜”主要指侵犯財產所有權的罪犯,“賊”主要指傷害人身及反抗朝廷的重刑罪犯。這句話的意思是王道政治最緊急的要務是懲治“盜”和“賊”,強調要保障百姓的生命權和財產權,以求國內安定和睦、百姓安居樂業。
《法經》曾被商鞅帶到秦國,成為商鞅改革的起點。《晉書·刑法志》中說,“秦漢舊律,其文起自魏文侯師李悝,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商君受之以相秦”。錢穆先生在《先秦諸子系年》的序言中寫道:“法家固然起源自儒家,這是有一定道理的,儒家思想若想務實,用于治國實踐,就不能沒有法制的手段。漢代以后號稱崇儒的政治家(唐太宗)、政論家(賈誼)莫不如此,其源頭則出自魏文侯的老師李悝。”
誰更適合擔任國相?
《史記》和《資治通鑒》都記載了一則軼事。有一天,魏文侯向李悝請教國相的人選:“先生總是告訴寡人,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相。魏成與翟璜這兩位大臣,先生覺得誰更合適擔任國相呢?”李悝沒有指出具體人選,而是講了講對識人的看法:“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也就是說,用人要細致地觀察他的行為:看他平時跟什么人親近,富貴時跟什么人結交,顯赫時保薦誰,困頓時何事不為,貧窮時何利不取。“憑這五條,您就足以確定國相的人選了,何必征求我的意見呢?”李悝說。魏文侯大喜道:“先生回去吧,我知道該選誰做國相了。”后來,李悝的這套識人術流衍甚廣,其核心思想是:一、行勝于言;二、人以群分。
李悝剛從魏文侯那里出來,就碰到了翟璜。翟璜笑瞇瞇地問:“聽說今天國君就選相一事征求您的意見,結果選了誰啊?”李悝說:“我猜測國君會選擇魏成。”翟璜馬上變了臉色,憤憤不平地說:“我哪一點比不上魏成?!”
那么,魏成與翟璜的差別到底在哪里呢?
魏成將自己的絕大部分俸祿都用來搜羅人才,向魏文侯推薦了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大名鼎鼎的儒門弟子。卜子夏是孔子的得意門生,以“文學”見長,甚至有人認為《論語》就是卜子夏及其門人編纂的。魏文侯師從卜子夏學習儒家經典著作,向隱居不仕的段干木請教治國之道,聘請著名儒商子貢(即孔子愛徒端木賜)的入室弟子田子方為客卿,在當時引起不小的震動,“由此得譽于諸侯”。司馬遷的著作《魏世家》記載了一件事:秦人曾欲伐魏,有人提醒他:“魏君禮敬賢人,仁愛國人,上下和合,未可圖也。”
翟璜也向魏文侯推薦了許多優秀的干才,比如西河郡守吳起,治理鄴地的能臣西門豹,攻打下中山國的大將樂羊,太子的師傅屈侯鮒,甚至李悝本人都是翟璜推薦的。這些人都是杰出的文臣武將,各有所長。
但從根本上看,魏成與翟璜推薦的人才是不同的。卜子夏、段木干、田子方有道德上的優勢——儒家嚴格自律,同時還有戰略上的開闊視野,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是帝王之師,“坐而論道者也”。而李悝、吳起、西門豹在不同崗位上各司其責,是分而任事者也。根據李悝的說法,魏成推薦的人,國君以之為師;翟璜推薦的人,國君以之為臣。后來,李悝告訴翟璜:“你識人的眼界,還是比魏成差一截。”翟璜認同了這一評價,為先前的失態向李悝道歉。
領袖應該更自律
國君治國理政,不僅需要各行各業的干才和輔佐之人,更需能幫其提升境界和格局的指導者。
有一次,魏文侯與田子方在一起吃飯賞樂。魏文侯說:“鐘聲不對稱啊,左邊的聲音好像略高。”田子方只是笑笑,沒有吱聲。魏文侯不解地問:“你笑什么?難道不是這樣嗎?”田子方這才回答說:“臣聽說,為君者致力于辨官,不著意辨音。如今主公著意辨音,臣擔心您會忽略對官員的識辨啊。”他的意思是說,為君之道,無非用人任事,國君關注的重點應在用人當否,不宜即興評論臣下的具體工作。
還有一次,魏文侯之子魏擊路遇田子方,下車躬身施禮,但田子方并沒有還禮,魏擊很不高興,就沖著田子方大聲嚷道:“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是富貴者值得高傲,還是貧賤者值得高傲呢?田子方平靜地回應道:“當然是貧賤者可以高傲,富貴者不能。諸侯傲慢失其國,大夫傲慢失其封邑。失去了國家和封邑,再想重新獲得可就沒那么容易了。我是貧賤之人,言不聽,計不從,拔腿就走,到哪里去不是貧賤呢?”魏擊猶如被當頭棒喝,趕緊向田子方謝罪。
田子方教導魏擊的道理發人深省。有擔當、有事業、對未來有期待的領袖人物,應該比他人更自律更克己。司馬光所著的《稽古錄》中論及五種不同的人君:創業之君、守成之君、陵夷之君、中興之君、亂亡之君。歷代君主的差別不全是因為才能有高下,更取決于其自我約束和自我管理能力的差異。司馬光認為,同樣是中等才能的國君,能夠自我約束,即可守住家業不墜,是為守成之君;倘若不能約束自己,國家就會出現衰敗的危機,是為陵夷之君。領導首先要學會管理自己,只有在說話、處事、為人等方面比一般人更加嚴格要求自己,才能在更高的平臺上,管理更大的事業。
公元前396年,魏文侯去世,魏擊繼位,是為魏武侯。一年后,李悝去世。魏武侯開始按照父親魏文侯及李悝制定的國策執掌朝政。好在魏文侯留下了強大的家底,經過短暫休整后,魏武侯開始一展宏圖,征戰天下。在作戰指揮上,魏武侯與其父不相上下,但在用人方面,他大大遜色于其父。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名將吳起被逼走了。
吳起早先效力于魯國,受到排擠后投奔到魏國。魏文侯知道吳起很有軍事才能,就讓他帶兵。公元前409年,吳起曾用五萬武卒大敗五十萬秦軍,取西河之地,名震遐邇。但魏武侯即位后并沒有用吳起為相,而是起用了平庸的田文。田文死后,魏武侯又任用公叔痤為相。公叔痤畏忌吳起,就策劃了一個陰謀想擠走他。
公叔痤首先建議魏武侯試探吳起是否忠誠,他說:“吳起是大牛人啊,咱魏國小,未必能留得住他。您不妨試探一下,把公主嫁給他。如果吳起不想留在魏國,一定會推辭。”然后,他又邀請吳起到家中做客,故意讓同是公主的妻子表現得像母老虎般強勢,自己像個“妻管嚴”那樣窩囊。吳起發現娶位公主老婆是這般難受,就斷然拒絕了魏武侯的好意,也就引起了魏武侯的懷疑。最后,功績卓著的吳起噙著眼淚逃離了魏國。
吳起本人確實有他的弱點,但被排擠出魏國,不能完全歸因于他本人的過失。吳起是一位天才軍事家,能否愛護、用好像他這樣性格有缺陷、處事有不足,但確有真本事的干部,對于事業的成敗至關重要,也是考驗領導干部識人用人能力的試金石。吳起之后,商鞅、張儀、范雎、孫臏這些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逐漸都被排擠出魏國。
魏國的衰落,就這樣開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