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方能
一
風越來越大了,大風之中,還飄著雪,雪在路邊的草地和石頭上一粒一粒地加厚,在已有的基礎上加厚。
順民到鎮里趕場,攆了豬上街賣了,去親戚家還了早先借來交的計劃生育罰款,連買碗晌午吃的錢都沒有了,更不用說給小孩扯幾尺布做件衣服,不用說扯兩尺燈草絨給家里的婆娘做鞋穿了。順民不光是心情不好,他是想起這件事情就心寒。
天已快黑了,順民頂風冒雪還踩著積雪,白雪被踩成了泥巴一樣的顏色,稀稀乎乎地走得有點吃力。
因為白雪的原因,天好像要黑得晚一點。正因為這樣吧,順民走到一個土塆的時候,便看到路坎下歪倒著哪樣東西,不像是木棒。順民走近了看,像是個人,像是在呻喚,順民接著就聞到了一股酒氣。順民心想,是個酒瘋子啊,多多喝些酒做哪樣?摔倒在路邊好耍得很?順民停住腳,躬下腰看,怎么好像是支書溫明開呢?順民的心情好像頓時就好了一點,他說,明開叔,你是怎么搞的啊,人家喊你喝酒么,你哪能都喝呢?少喝點啊,你摔倒在這里,如何是好啊?順民說了這么些話,醉者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順民懷疑他怕是認不出人了,或者就是醉得睡過去了。順民又說,明開叔,我今天趕場呢,攆了個豬去賣,你不是催交計劃生育罰款么,我那是借錢來交的,現在我向你匯報,今天,我把那錢還了。順民索性蹲下,慢慢騰騰地說,可是呢,明開叔啊,我賣那豬的錢除了還賬,連買碗晌午吃的錢都沒有了。我又沒有當干部,也沒有人喊我喝酒,我全身都沒有一點力氣了啊,我自己走回家都吃力呢,就沒有力氣扶你起來,更沒有力氣扶你回去了——對不起呀。你也曉得我以前得過肺病的,體力不好呢。
而順民內心想說的卻是,溫支書,那不要錢的酒么,少喝點噢,你看你喝醉成這個樣子——你也有今天啊!你放心,我不會像你那樣起心害人的,不會在你的身上踩一腳,更不會踢你下坡,你自己憑自己的命撞吧。你要是個好人,你要是做得有好事,你的運氣就會好,就會有人來救你。你要是個壞人,你要是沒有做過好事,你的運氣怕就不會好啰——那就是你的氣數嘍……
順民繼續走在回家的路上,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清楚這都是支書溫明開作的怪,搞的鬼,害的他。是,當時他的婆娘是超懷了小孩,懷了第三胎。在農村,生兩個小孩是可以的,雖說政策要求一定的間隔期,但只要只生兩個,然后按要求做了結扎手術,就沒人來找麻煩了。順民的婆娘生的頭胎是女兒,第二胎才是兒子。農村人,哪個不想生兒子啊,最好是兩個。以前的人理想的子女數是三男兩女,現在社會變了,不準多生,兩男一女是理想的數字,可政策只準生兩胎,順民在有了一女一兒兩個孩子的情況下,當然還想生第三胎,還想生個兒子。可順民的婆娘懷了第三胎以后,支書溫明開就像不高興似的。那時候順民就覺得跟村領導住在一個村寨的不好了。要是不和溫明開住一個村寨,溫明開可能就不會盯得他那么緊了。家里有什么新情況,溫明開可能就不會掌握得那么清楚了。溫明開不可能不掌握他家的情況,為了把他支書的稀飯缽缽端穩,就踩著本村寨的人,這樣的人這樣的官,不會有好結果的。古人說害人之心不可有,溫明開是起心害人了啊,害了不少的人。順民清楚溫明開害他的辦法就是要他懷了第三胎的婆娘去刮宮引產。順民把婆娘支回娘家去了,溫明開帶著人到順民家撲了空,便要他交罰款。不交就牽牛趕豬,揭瓦拆屋。順民當時沒錢,為了再生個兒子,他向溫明開求情,向親戚借錢交的罰款。
想到溫明開的狠心,順民回到溫家坡在經過去溫明開家的路口時也狠了狠心,沒有去給他家的人帶信。溫家坡就是一面山坡,有點像把椅子一樣的山坡,在椅子的里面,老寨子是一梯一梯的房子,人住得密集,順民家住在老寨子的底部,溫明開家則住在椅子另一面的新寨子里。順民要從路口去溫明開家也耽擱不了好一會兒,可順民想他如去帶這個信,可能會遭到疑問,他當時為什么不把人扶起來催他回家?——要是那樣,就是帶了信,也不會得個好。再說順民本身也不想去帶這個信。
因為,在溫明開一胎上環二胎結扎、三胎四胎又引又扎、扎了還要罰的宣傳聲勢中,在溫明開催糧催款、刮宮引產的工作中,順民的婆娘沒有經受住威嚇,使得腹中的嬰兒早產,產后沒幾天就夭折了。那可是他順民的兒子啊!——罰款交了,人卻死了,順民心里就起了歹念,咒溫明開的兒子不得好死!可是咒歸咒,溫明開弄得他順民人財兩空了,還要他的婆娘去結扎……
順民腦殼上衣服上沾著雪慢慢騰騰地回到家,悶著拍了身上的雪,悶著吃了飯、洗了腳,悶著烤了一會兒火,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聽說支書溫明開死在了趕場回家的路邊,順民也覺得有點驚訝——真的死了?真的沒人救他?
二
順民吃早飯的時候還聽到了一些補充消息,說溫支書家里的人頭天晚上一直在等支書回家,可是一直沒有等到。支書出門的時候也沒說要到哪里去,那么他究竟是到哪兒去了呢?他以前要是去哪兒,是要給家里人說一聲的;他要是在鎮里開會,多數時候都是要回家的。由于他愛喝點酒,支書的兒子溫良和女兒溫潤在吃過晚飯之后出去找了他,從去趕場的路上找去,又從趕場回家的路上找回,路上沒有聽到一點可疑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一點可疑的跡象。支書的兒子溫良是第二天早晨再去趕場的路邊尋找時,在一處土塆的路坎下發現支書的。地上雖然都蓋著雪,可溫良發現那兒的雪好像要稀薄一點,便跳下去細看,才發現支書的身上都起了凝凍,早就死硬了。
順民聽到這些消息以后,還是堅持他原先那個看法,即支書壞事做多了,運氣就不好,沒有人救得了他。那是他應有的下場。
順民沒想到他咒支書的兒子不得好死,哪曉得支書自己卻搶了先。
這樣一來,順民覺得還是有點虧,支書讓他死了一個兒子,支書自己頂了死,算起總賬來,差不多是支書用他的老命頂了順民兒子的小命。老命已經活了幾十年,小命才剛剛開始呢。
但是順民又覺得這個結果也可以,算來算去,賬不能算得太清。
想清楚了這些事情,順民幫忙抬支書出門下葬的時候,便暗暗地既小心翼翼,又踏踏實實。小心翼翼是擔心支書使陰招下他的絆,出他的丑,踏踏實實是覺得支書死了,這是最后一次幫他的忙了。支書死后雪就停了、化了,順民抬的是后面,上坡的時候他的腳踩在濕地上都有點打閃了,他仍堅持著和大家一起往上抬,保持平衡,亦步亦趨。下坡的時候呢,順民腰桿都差不多彎成直角了,屁股也沒有坐到地上而影響大家。抬攏墓地以后,順民的一個嬸娘站近順民說,順民,你今天辛苦了,你明開叔地下有知,也會表揚你的。順民心想,支書去了,你以后怎么辦啊?這個嬸娘雖然是個寡婦,卻是個老寡婦,不是支書的婆娘。支書的婆娘已哭得要人攙扶。順民知道嬸娘經常得到支書的照顧,成了支書的相好。順民說娘娘,你以后有哪樣要幫忙的,就喊我噢。嬸娘淡然一笑。endprint
而面對支書的兒子溫良的時候,順民心中卻有一點點壞笑,笑支書的兒子是贏家,自己則也不是輸得很。
接下來,順民便不去想再生一個兒子的事情,因為他的婆娘已被溫明開叫去結扎,生不出來了。他和他的婆娘便一心一意耕田種地,養自己的兩個孩子,供他們讀書。
這年秋天,順民的谷子撻完以后,這天天黑時,住在溫家坡寨子上邊的嬸娘來請住在寨子下邊的順民幫她撻谷子。這是支書死后,嬸娘第一次請順民幫忙,順民爽快地答應了。
嬸娘的男人死得早,她拉扯一雙兒女長大的過程中,沒少請寨子里的叔伯兄弟侄兒幫忙鏵田鏵土,栽秧撻谷。人家幫了她,要她做活路還的她就做活路還,不要她做活路還的她就說等她的兒女長大了還他們。
缺勞力的人把活路安排得緊,順民覺得嬸娘的忙幫起來有點吃力。給別人家幫忙撻兩挑谷子就吃早飯,嬸娘要他撻三挑,別人家一天撻七八挑谷子,他給嬸娘撻的卻有十挑十一挑,挑最后一挑谷子進屋的時候天都黑了。吃夜飯時嬸娘嘴巴很甜地說,順民哩,你幫我撻谷子,我還不起你的活路啊,我只有盡我的能力弄點好的給你吃。順民說娘娘不要客氣,你這飯菜味道好呢,和我那傻婦人弄的味道大不一樣。嬸娘說,順民,這男人家呢,時不時地還是要出來走動走動,經常在屋里吃一種味道,也吃得煩呀,出來吃點新鮮也好。順民說那娘娘有哪樣要幫忙的就喊我,將就我好到娘娘這兒來吃點新鮮。
在溫家坡這個地方,溫姓占絕對多數,那些雜姓不是后媽帶來的外姓人,就是來上門的女婿,差不多可以說都是依附溫姓生存著。可是溫家坡人住得密集,誰家有點小秘密,另一家或幾家都非常清楚。輩分雖然高的高矮的矮,并不齊整,可人與人之間的事情要是都按輩分論處,就顯得很麻煩,不大好辦。于是就自行拋開束縛,隨便一點。這隨便帶來的一個變化,就是在稱謂上雖然執行得嚴謹,即使喊得清楚,心中卻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大家都明白的是,彼此年齡相當,家境相當,能力相當才是主要的,輩分是次要的。大家住得密集,曖昧的事便時有發生,比如兄弟不在家的時候,哥哥挑的水倒在了兄弟的水缸里;比如兄弟給嫂子代買的香皂雪花膏中,多了樣衛生帶或者花褲衩。在這種趨勢的影響下,一些人外出打工以后,一些跨越輩分的曖昧也隨之發生了,比如五十多歲的叔叔夜里常從侄兒媳婦的屋里出來,比如七十多歲的當公的和孫輩媳婦一起趕場進商店買東西,一起擠在一根板凳上吃晌午,等等。
順民的條件不大好,家里不寬裕,人還長得有點丑,但順民也有一個中年人共有的條件,那就是還剩下的一點力氣。嬸娘請他幫忙撻谷子,說明嬸娘需要他的這點力氣。順民懷疑那不要嬸娘還活路的人怕有不清楚的地方。不過順民知道她主要不清楚的地方是和支書溫明開。溫明開給她送救濟,上報她的田土被水打沙壅了,給她送補助,耽擱了好久才大搖大擺地從她的屋里出來。
嬸娘的兒子從市里的一所中專學校畢業以后就在市里找了工作,媳婦也接了;女兒出嫁以后,嬸娘仍然做著她家田地里的活路。以前順民自己的活路都做得吃力,她沒請他。也是巧了,支書才死不久,嬸娘就請順民幫她做活路,嬸娘不會是曉得了哪樣吧?嬸娘說順民哩,我還不起你的活路啊。順民說娘娘,不要你還。嬸娘說那怎么好啊,怎么好啊。順民伸手從嬸娘的肩膀上撿丟一截柴草說,娘娘,你這兒有哪樣好耍的,給順民耍一盤兒吧。嬸娘拉著順民的手說,順民哩,你要耍我倒是可以給你耍啊,可是你的身體遭得住嗎?你才幫我撻了那么多谷子,挑了那么多挑谷子,好辛苦呢。聽說你以前得過肺結核,你要是發了毛病,可不要怪娘娘啊。順民說不怪,不怪。
順民玩耍的時候很賣力,像撻谷子挑谷子一樣賣力,全身汗水都出來了。順民想到嬸娘以前是支書溫明開的人,現在支書死了,還不就是他順民的了?順民累得氣喘吁吁也仍然不遺余力。
順民覺得幫忙嬸娘撻谷子的兩天日子真是一年中的好日子。
三
順民幫忙嬸娘撻谷子的時候在嬸娘那兒吃,吃過之后又耍了一會兒,回去得晚了一點,婆娘的話就有點變味了。婆娘說你回來了?還是要回來啊?你娘娘辦哪樣好吃的招待你,讓你舍不得回來呀?順民說你說些哪樣呀,嘰里哇啦的,她當娘娘呢。婆娘說娘娘,怕是娘子啊?溫家坡的寡婦怕是你們男人的心肝寶貝啊?人家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莫非在寡婦屋里還受到了搓磨?順民覺得很吃驚,怎么平時憨癡憨癡的婆娘忽然變得精怪了呢?女人真是在男女問題上不是糊涂就是聰明么?——婆娘的嘰里哇啦,讓順民覺得很煩。
谷子撻過以后,順民再去嬸娘那兒的時候,嬸娘灶前灶后地忙著,口氣卻變得不冷不熱了。嬸娘說順民哩,我這段時間的活路自己能做,等有了重活路我做不來的時候,再請你幫忙啊。順民以為好事開了頭,就像水被開了閘會順理成章地流下去,哪曉得那水不多,流一會兒就干了,沒有流的了。要讓它流出來,還得再開閘。
順民是在厭煩婆娘的精怪以后,才又去嬸娘那兒要快活的,哪曉得嬸娘說話變成了“賬已結清,過后不補”的口氣。
順民沒想到剛剛開始的好事就這樣打住了。他還以為他會和寨子里的某幾個男人一樣,繼續保持一份有新鮮的隱秘生活。
也不知是嬸娘的兒子在外聽見了什么言語,還是嬸娘有意為之,總之很突然,谷子一撻過嬸娘的兒子就把嬸娘接到省城去了,說是接去照看孫孫。那么順民和嬸娘的好事才開始就結束了。
不但如此,順民的身體還出現了麻煩。順民明顯地感覺到體力減弱,是挑兩籮干谷子到寨子中去打新米,不但把他累得滿臉滿身是汗,他連腳彎子都在打閃。他拼盡老力把谷子放在打米機跟前的時候,差點栽倒在地。人家把他的谷子打成米以后,他沒敢再挑那米,而是空手回家叫婆娘去背的。
婆娘說順民吔,你是哪股水發了呢?那幾天自家撻谷子的時候好好的,就是幫你娘娘撻谷子的時候也還好好的,怎么今天挑兩籮干谷子到寨子中去打米就挑不回來了呢?你是哪股水發了呢?順民說出虛汗,沒得力,腳彎子打閃,怕挑倒潑。婆娘說那這件事情怕是你幫你娘娘撻谷子的原因。你一天給她撻幾挑?順民說十來挑。婆娘說十來挑?你平常都是撻七八挑呀,怎么多撻了?順民說她缺勞力,把活路安排得緊。婆娘問那她給你辦的哪樣吃的?順民覺得,嬸娘辦的菜確實是新鮮,但他不能這樣和婆娘說,他回答,飯是米飯,菜有三碗,一碗涼拌菜,有頓是燒青海椒拌蒸茄子,一碗炒菜,有頓是炒陽荷,一碗肉,有頓是苦瓜炒臘肉。婆娘說三碗菜中素菜占了兩碗,苦瓜炒的肉也只有四五片,還又薄又小不是?你那個娘娘哪個不曉得,摳得出了名。順民,你幫你娘娘做的活路和她給你吃的東西相比,不般配呢——說收入少支出多那句話是怎么說的?對對,入不敷出,你這叫入不敷出。順民說她家里困難么。婆娘說困難,她兒子都在省城工作了,哪個相信她還困難?——你是不是還和你那騷娘娘不清不楚了?順民迅速否認,沒有沒有,她是娘娘呢。婆娘說那我再問你,你幫她的活路是要她還呢,還是不要她還?順民撒謊說要她還。婆娘說現如今她都離開溫家坡了,你到省城去找她還?——順民哩,你要是身體在入不敷出的情況下還和你娘娘不清不楚,那你的身體就是賠了老本了。你的舊病怕就是這樣發的。順民覺得奇怪,怎么這事情像是婆娘看見的一樣呢?一直以來婆娘都是顛三倒四的,怎么這件事情她就一點都不顛倒呢?老實說,順民從嬸娘身上下來以后,就感覺腦殼有點暈,身上沒得力,覺得像是賠了本一樣。endprint
隨即就去買藥來吃,吃西藥利福定,吃土茶罐熬的中藥。都說肺結核是富貴病,順民就重活路也不做了,做點輕松活路,像玩耍一樣,家里的好吃的,還盡量都讓順民吃。經過一個秋冬的休養,順民的病就像好了一樣。
但是順民并不敢松懈,挑抬方面的重活路還是不做,鏵田鏵土也只是鏵半天休息半天。鏵半天就鏵半天吧,只要人在比哪樣都強。這是婆娘說的,也是順民想的。至于說到收成減少,順民覺得他已不像以前那樣慌張了。以前政策緊,農民只能種莊稼,現在政策放寬了,農民可以不種莊稼了,可以外出打工,可以做生意,可以只養豬牛羊,或者雞鴨鵝,或者種烤煙種茶葉,等等,實在說種莊稼的人已越來越少了,早些年田地可以租給人種,現在你送給人種都少有人接手了。順民因為有病,倒還做著田地里的莊稼,卻是做耍耍活路,主要是勞力好的婆娘在做。順民有時喜歡在山中逛逛,看能發現哪樣好東西不。
四
這天順民在一處地方薅包谷秧,地點有點偏僻,平常少有人去。薅過包谷秧后他扛著鋤頭往回走,看著路邊綠茵茵的茂密的樹林,順民不禁對樹林生起羨慕,想要是自己的身體像它們一樣經過一個冬天的休養又茂盛起來就好了,輕重活路都能做,女人也能搞。順民這樣想著的時候,眼光看著山下的一口綠陰陰的水塘,先是覺得那水塘很美妙,在山林中波光閃閃的,過一會兒又覺得很刺眼睛,怎么看著看著又像是哪樣怪物張著的一張口。順民并沒有在意。可他把眼光收回的時候,忽然看到路下邊的石坎上長著一根巖百合。巖百合細矮細矮的,不大,開著白花。順民放下鋤頭,躬下腰身,雙手抓著路坎的雜草,迅速朝下靠近那巖百合。順民想扯回去,能養就養著,不能養就把它吃了,巖百合燉肉,利肺得很。可是巖百合的根長在石縫里有點深,不好扯,順民只能慢慢地將就著扯,可惜扯得那根部斷了半邊。
順民本想看清那斷的半邊巖百合能不能搞到,卻在石壁上發現了像鐵皮石斛一樣的東西,葉子細小細小的,橢圓,有點肉實,藤條比葉子還要細小,順著石壁長著。順民在電視上看見過鐵皮石斛,曉得有的地方在培育,說是值錢得很,既補虛,又降壓。那栽培出來的價值都高,這野生的豈不是更好?它的藤條烏曲烏曲的,洋洋得意地巴在石壁上,好誘人啊。順民想他今天扯到了半邊巖百合,還看到了鐵皮石斛,運氣算好了。只可惜它還長在下面,要扯得它,他得再往下梭才行。可是順民梭著梭著,卻一下就梭到了石壁上的一個縫隙里,人夾在石縫里了,動彈不得。他開始沒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境地危險,以為自己能想辦法掙扎著脫身,他動了幾下,卻越掙扎越緊,他再也不敢動了。他稍微使一點力,石錐觸及他身體的地方很是疼痛,好像血都出來了一樣。他想,事情可能壞了。他覺得他哪兒都不能動了,手不能動,腦袋不能動,腳不能動……怎么就落到了這一步呢?就像在夢中,連求救的聲音都喊不出來了一樣。他一邊積蓄著力量,一邊慢慢地理著思路,想著怎樣才能脫身。
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好像天都要黑了。順民還是一動也不能動,嘴巴很渴,肚子很餓,實在說,他已不知道能不能脫身了……
聽到人說話的聲音,順民才感覺有了一點希望。估計過路的人從他放下鋤頭的地方經過的時候,他使勁呼喊,是哪些往上面過路啊,幫個忙啊,我卡在這石縫里了,下來幫個忙啊。
過路的人可能聽到了順民拼命喊出的小小聲音,腳步停下了,估計是往哪兒看了以后,才問,是哪個在下面啊?你是摔下去的不是?
順民聲音微弱地說,是我,順民。我從上面梭下來的,卡在這石縫里了,動不得了。
順民聽見腳步聲走過去了,感覺自己不會被救了……自己也曾經見死不救啊……
腳步聲過去之后是一截木棒觸地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從石壁上梭下來的,是溫明開的兒子溫良。
溫良用斧頭一點一點敲掉石壁上的石錐,說順民哥,你就忍住啊,你要出去呢,只有敲掉石壁上的石錐,騰出空隙來,你才能活動。我用你的鋤頭敲著,你就讓這鋤頭在下面擋著吧,忍倒起,啊?
順民說要得,我忍倒起,只要能出去,忍一下痛也沒得關系。
溫良把順民救出石縫以后,還邊把順民扶上大路,邊叫和他一起砍木棒的親戚先回去給順民家里人帶信。
順民激動地說感謝你啊,兄弟,你除了把我從石縫里救出來,還扶我走上大路,謝謝你啊。
溫良說這沒得事,大家一個寨子住起,我們還是一個祖宗呢。
順民說兄弟,你比我做得好,你比我做得好。
溫良說你這話是哪樣意思呢,我聽不明白。
順民說兄弟,你爹當初搞我家的計劃生育,我的一個兒子就被計劃掉了,我心里恨你爹,曾經咒你不得好死——我心胸狹窄,我不對,你心胸開闊,你比我做得好。
溫良說,抬我爹下葬的時候,你那么下力啊。
順民說兄弟,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啊。順民說這些話很不自在,可能在石縫里卡得時間久了,臉上都發燒了。
順民自從卡在石縫里被溫明開的兒子溫良救出來以后,病不但一點也沒見好轉,卻反而明顯加重了。他隨便動一下,喉嚨里就癢癢的,當地叫發喉。順民發喉的時候喉嚨里就喉喉地不斷,這使得他很是厭煩。肺結核的病癥是全身無力,出虛汗,咳嗽,咳得痰中都帶血了。喉病加上肺結核,順民就是想自己的身體能像樹木一樣經過一個冬天的休養,到了春天又茂盛起來,卻也不曉得能不能夠了。順民年輕的時候,沒結婚的時候得過一回傷寒,因為家里窮,沒有及時醫治,后來吃了點藥,也沒有斷根,結婚后和婆娘做那事傷身體,田地里的活路又重,營養又不好,那病就差不多沒有離開他。婆娘結扎以后,順民和婆娘那事做得少了,休息多了,營養跟上了,病好像就好了。哪曉得才幫嬸娘撻一回谷子,肺結核病就發了,肺結核病發了以后,還多了一樣喉病,真是煩死人了。不怪幫嬸娘撻谷子,只怪自己心念不正,貪圖嬸娘的便宜,還以為曾經是支書相好的嬸娘從那以后就是他的相好了。
順民病懨懨地坐在灶門前,或者睡在床上,婆娘很生氣。想想婆娘也辛苦,一個人做那么多活路,里里外外,輕的重的,她做活路累了,嘰嘰喳喳一下也可以。可她有時說話卻一點也不留情面,她一點一點慢騰騰地戳他的痛處,戳得他無地自容。戴著白色護士帽、拴著藍色圍腰的婆娘坐在床邊說,你溫順民,是個哪樣東西呢,你以為你做的事情我不曉得?你白天不說,晚上說夢話也說了出來,你見死不救……順民想想也是,人家搞計劃生育,也不靠搞你一個,國家有這個政策,哪個又拗得過?婆娘嚇得早產了,早產出來的兒子死了,你就認為是人家殺了你的兒子,你就咒人家的兒子不得好死,你心眼像針鼻子那點點啊。那些引產引出來是兒子的有好多家,下雪天你看見人家吃酒醉了摔倒在路坎下,你不但沒有救人家,連信也沒給人家家里帶一個,你見死不救,人家真的死了,你連一點后悔都沒有,你是個哪樣人啊——順民喉著說,莫非你就不恨他,搞我們的計劃生育,搞得我們錢出了,人也死了?你要是看見他,醉在路邊,你也不會管他的,你是事情過后了,說得好聽。endprint
婆娘換了一個坐的姿勢,又說話戳順民和嬸娘的事,你和你娘娘亂搞……順民心里也承認,婆娘說得對,你家里窮得鍋兒當罄敲了,你人長得像個丑八怪,還去花眉花眼地亂搞,你倒是敢搞那些年輕的、有男人的平班子,別人可能也會認為你是個角色,可是溫順民啊,你搞的卻是你嬸娘,一個寡婦,都那么老了,比你還老,你都不憐憫一下人家啊?人家沒得勞力,請你幫忙撻谷子,你就有資格脫人家的褲子?又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是個哪樣樣子——順民咳著說,你曉得個屁,你以為她是娘娘?她是那個酒瘋子的相好。
順民已經受不了了,婆娘還不放過他,說他給兒女丟臉……順民覺得確實也是這樣,你咒人家的兒子不得好死,人家不但沒死,還救了你,你說你這個東西,是不是有點不昌盛啊?你活在這個世上,不怕給兒女丟臉啊?——順民又喉又咳著說,你個傻婆娘,我這點秘密全讓你曉得了,你不張起嘴巴到處去說,哪個曉得?婆娘說我怕沒得那么傻,到處去說自己男人的不是。我去說你是個壞人,那別人不是認為我也壞?
五
順民接著考慮的一個問題是,嬸娘是不是曉得了哪樣,才請他幫忙撻谷子,才那樣的?如果是那樣,嬸娘就是成心替支書報復他。如果不是那樣,他毛病復發這件事情就好像是該發生的,是天意?可惜啊,嬸娘到省城去以后很少回來,就是回來,順民也沒機會弄清她的心思了。
其實順民考慮得多的一點是,他的病一直不見好,一走動就累喉喉的,不走動呢,又咳嗽,喉也喉得煩,咳也咳得煩。不能為家里做點哪樣,還要用家里的錢買藥吃,肺病喉病的藥也吃得他煩了,刮苦,要是能為家里減輕點負擔就好了。
睡在床上的順民拉著坐在床邊的婆娘的衣角說,這些年辛苦你了,我成了一個廢人,光是吃吃吃,吃藥,吃飯,還吃好的,又不能幫你做點活路,我有愧啊。我也想病早點好,為家里減輕點負擔。要是這病不得好,哪天我死了,你可要好好的,把姑娘嫁出去,把兒媳婦接進門啊。婆娘說你說這些做哪樣呢,你怕哪個在嫌棄你?我可沒嫌棄你。順民繼續沿著他的思路說,我死以后,你也可以把我做的錯事告訴他們兩個,叫他們不要學我……婆娘說不要說這些,你不會有事的。
這天天快黑的時候,順民的婆娘到寨子里整滿月酒的人家幫忙還沒回來,溫良從溫家坡寨子下邊他家承包的水塘里撈了魚,路過順民家院壩邊的時候,捉了兩個半把斤大的魚兒給順民說,順民哥,你的病好點沒有?這魚你拿去熬口湯喝吧。順民還沒來得及拒絕,溫良把魚丟在院壩中的腳盆里就走了。好像溫良也曉得順民做了對不起他家的事情,有意做給他看似的。
魚是七星魚,以前多生長在爛田后坎的石洞里,它長得慢,但味道很鮮。七星魚在腳盆里游動,仿佛都看得見它脊背上的七顆星。順民看著七星魚有點發愣。一起讓他發愣的還有他栽在院壩邊的藥草。
順民心里很難受,他擔心他的傻婆娘哪一天向外人吐露出他夢話里的秘密,那他就沒臉面活在這個世上了。傻婆娘和他說話雖然平心靜氣輕言細語,但是順民曉得她內心對他的鄙夷。
順民覺得他不能吃這兩個七星魚,他找到一個塑料口袋,往里面灌進清水,把魚兒裝到了塑料袋里。做了對不住人家的事,就反起來一回吧,把魚兒放回魚塘里去。雖然是在家里,夜深人靜的時候,傻婆娘時不時把他的老賬翻出來,像青蛙一樣嘰嘰呱呱個沒完,沒有外人知道,可順民還是從她的話里感覺到,他這后半生不光是白活了,簡直活得大錯特錯,好像她和他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也是個天大的錯誤。她是沒嘗到男人發威的厲害。不過,順民也覺得傻婆娘可憐,他不忍心打她,都幾十歲了,他還打她,說起來也不好聽。再說他也打不贏她。但是,順民還是想冷落一下婆娘,讓她嘗一下他不在家的滋味。
順民提著塑料袋里的魚往坡下走的時候,天上下起雪花,飄飄揚揚的,簡直可以說是在風中狂舞。坡腳是一條深深的夾溝,坡陡得他都有點站不住似的,要是喝醉酒的人,怕根本就站不住。好在順民熟悉這路,人瘦身輕,加上雪才開始下,提著魚還能一步一步往下走。溝底原先的水可以碾米,后來不行了,只有小小的一股,溫明開支書把水引到旁邊堵了起來,堵成了一口魚塘,養著七星魚。明開叔把溝里的水引到旁邊堵起來并說養七星魚的時候,寨子人心里都反對,但都不說。其實順民也覺得這兒養魚不錯,只是他沒有先想到,落在后面了。順民把兩個七星魚提到魚塘邊,把塑料袋打開,輕輕地慢慢地將魚兒放了回去。魚兒歡快地游著,卻忽然轉了一下身子,仿佛是朝順民看了一眼,表示感謝,然后就沒進水里去了。
順民蹲在魚塘邊,雖然頭上身上都沾著雪花,可他覺得眼睛有點干澀,就一直看著塘里的水。他不想老是看枯黃的草,干枯的樹,還有干沙沙的泥巴。他看塘里的水滋潤眼睛。
蹲在水塘邊,看著微風吹起的水紋一圈一圈地漫開,順民覺得眼睛很舒服,就像眼睛也水汪汪的一樣。還有水塘邊的胡豆秧,豌豆秧,也很好看。雪花飄在胡豆豌豆的葉子上積累著,不一會兒就白花花的了。順民看得見的地方很快就成白花花的一片了。順民把目光從水塘邊的青苗那兒收回,再看著被風吹起的淹沒了雪花的水紋時,有點像餓老鸛盯著水中的魚兒一樣。
順民覺得全身都像沒了力氣似的。他腳沒踩穩,開始往下滑的時候也沒管它,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地梭到水里了。梭就梭吧,也怪,他覺得有點燥熱呢。水漫到他的腿部的時候,他才感到了一點涼意。水漫到腰部的時候,他想起確實對不起婆娘,他不在她的身邊,她會想念他,并更加數落他的——也正是這時,順民聽見了婆娘呼喊他的聲音,順民——順民——可順民已經不想回答她了……水漫到眼皮跟前的時候,順民看見兩個七星魚跳出了水面,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像是問他怎么了?順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剛才放回塘里的兩個魚兒。
責任編輯:段玉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