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靈??
受訪人:陳曦陽技術員1958年出生
“那個四合院,仿佛一座城池”
四歲的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前杠上,一路向西。冷風吹得我睜不開眼,只覺得臉頰微微刺痛,耳畔風聲颯颯。我從沒見過眼前這樣的景象,茫茫黃土,綿延無盡頭,西邊的天空被落日映得通紅,金色的圓盤正一點一點跌入地平線……
近了!下了一個緩坡,終于看到一座方城,四座高高的崗樓矗立在遠處,映襯著殘陽如血的天。這便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位于甘肅蘭州八里窯的監獄醫院。爸爸的自行車像船,乘風破浪,呼嘯而過,倏地,鉆進了“城門”。我咯咯地笑起來。穿過過街樓,就是監獄醫院的院子,長條形的四合院構造,青磚土坯,方磚平鋪的屋頂,正對大門的,便是西藥房,旁邊是中藥房、爸爸的宿舍,再邊上是化驗室,門衛室旁緊鄰著廚房。
那一天的天色、風聲以及院子的模樣,一直清晰地烙刻在我的記憶里,至今沒有褪色。那座四合院,在四歲的我眼里,宏闊得仿佛一座城池。
爸爸把我領進他的宿舍,小小的一間,陳設簡單,一床一柜一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中藥味,辛涼中帶著一點點的清甜。爸爸把我領到床邊,說是床,其實是一塊門板,上面鋪了褥子。爸爸把我抱到床沿上坐下,我順勢一撐,右手不小心觸到一個又涼又硬的東西,回頭一看,竟是一只死人的骷髏頭!年幼的我雖不知那東西究竟為何物,但也本能地感到害怕。見我將哭未哭,爸爸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搖搖頭,將那骷髏頭塞到床底下去了。
天光正從窗戶里一點一點暗下去,我吃驚地發現,這里的窗戶比上海的家里寬大得多,幾乎占了整面墻。上海家里的窗戶又小又高,以我的個子,總是看不見外面的景色。可是這里的窗戶不同,我站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面的風景,我從來沒有看得這么遠。
那是1962年的初夏。我將在這里和爸爸共度半年,那也是我們父子倆一生中唯一共處的半年。可是這短暫的半年,對于我的意義卻長得如同一生。
“那是我和爸爸一生中唯一的共處時光”
上世紀50年代,年僅十八歲的爸爸從上海衛校藥劑專業畢業,響應國家號召,去了大西北,被分配在某設計院做隊醫。年輕的他青春叛逆,調皮搗蛋,火氣大,喜歡直言,一不小心,因言獲罪,被送去了勞動教養。我媽媽師范畢業后也從上海去了大西北,在蘭州的一個小學做老師。他倆怎么認識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們是在蘭州結的婚,家里有一個小矮凳,上面寫著某某送的結婚禮物,那大約是在1957年。婚后不久,爸爸就被關進了監獄。媽媽回上海生下了我,從此再也沒有回蘭州。之后,爸爸勞教刑滿,留在監獄藥房里當了藥劑師,也沒有再回到上海。
我四歲時,爸爸說想我了,托同事把我從上海帶去身邊。他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和我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順手擼了一下我的后腦勺。
爸爸看到我,很興奮。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帶我去中藥房管理員老王那里吃早飯。老王的屋子和爸爸不同,進門處多出一個土灶,里面才是老王睡覺的地方。見了我,老王取出一個缽斗,舀出一勺蜂蜜擱在粗瓷碗里,又拿出一只冒白氣的白饅頭,掰了一小塊,在蜂蜜里蘸一下,塞到我嘴里。我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白饅頭!
旁邊的化驗室里,住著一個年輕人,我叫他化驗室叔叔。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他在洗衣服,手被搓板上的木刺扎了一下,流了血。于是,他干脆不洗了,對正在一邊玩耍的我說:“走,帶你出去轉轉!”我后來知道,他那天剛和女朋友吵了架,心情不好。
化驗室叔叔背著一臺手風琴,牽著我的手出了四合院的門,上了坡。滿目荒涼,路邊溝渠橫亙,長長的綿延不絕的毛竹做的渡槽,把山上的水引過來。他指著溝渠的另一邊,說:“我們去對面,那里好玩。”
我望了一眼深深的溝渠,猶豫著:“要繞路,太遠了!”
他搖搖頭,牽緊了我的手。
我跟著他走了。走了很久,黃土的顏色漸漸退去,眼前出現了大片不可思議的鮮嫩欲滴的蒼綠。很多年后,我憑著記憶在《中國名勝詞典》上查到了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也許叫做鹽鍋峽,是一座以發電為主,兼顧灌溉的大型水力發電站。我記憶里的峽谷,兩邊綠樹參天,谷底白水嘩嘩奔流,峽谷中間架設著簡易長廊,還蹲臥著三兩尊菩薩,水從高處下來,飛濺在菩薩身上,噴灑到我的臉上身上……實驗室叔叔微笑著卸下肩上的手風琴,邊走邊拉,我在后面看著他拉琴的背影,心里涌起做夢的感覺,他隨著音樂的節奏而聳動的肩膀和舒展的兩臂,多像一只在空中拍動翅膀的大鳥!
我拿出爸爸給我的零食來吃——從一只臉盆大的葵花盤里剝下的葵花籽,爸爸每天從屋頂上拿下來,剝下一把裝在我的口袋里,然后,又將葵花盤扔回屋頂。第二天,照舊拿下來給我繼續吃。
我還記得四合院門口的山坡。
那黃土坡上有一株茂盛的孤獨的花紅樹,夏天,樹上結滿了海棠果。有一天刮大風,海棠果掉了一地,很多人去撿拾。我也從人縫里擠進去,兩個大人嫌棄地推推我,說:“小孩子,別湊熱鬧,叔叔幫你撿。”說著,就往我懷里塞了幾個。我一看,是被人用腳踩過的爛果子。我捧著爛果子趴在坡上,看那些大人熱火朝天地撿著果子往帽子里放,心里氣鼓鼓的。
還有一次,爸爸帶我進蘭州城。我倆一大早起了床,坐上低欄板的卡車,爸爸說:“風大,蹲下來。”我乖乖地蹲下,視線剛好與汽車欄板平行。進了蘭州市區,我發現這里遠不及上海熱鬧。我們去了五泉山公園,半路經過一個里面矗立著四大金剛的大殿,我懼怕猙獰的金剛,不敢走。以后每次去,我都哭得要死要活,非得兩個大人把我提溜著繞過去才行。我們還去逛商店,走進去,里面有一個很大很高的玻璃柜臺,柜臺上堆著一堆鞋子。爸爸在里面挑了一雙給我,帆布面,橡膠底。可我穿不下,就用鞋拔,好不容易穿進去了,第二個腳趾頭卻不得不頂在那里。我說:“小。”可爸爸還是買了。那里只有這一雙小鞋子。我穿著小鞋子回家,心里又高興,又不高興,就好像蜜糖里面摻了一顆鹽。可惜,那雙新鞋子沒穿多久,我的小腳就再也塞不進去了。endprint
殷健靈
生命之重
和爸爸共處的半年,疏闊、悠長、單調卻又豐富。它們是一個又一個斷續的片段,閃回在我的記憶里。幼年的日子我多半過得模模糊糊,只有這段記憶特別深刻和真切。大概是老天眷顧我,因為那是我和爸爸一生中唯一的短暫的共處時光。
“我深刻地明白了一個事實:我和別人不同。”
三年后,我聽到了爸爸去世的消息。
那天傍晚,我正在外面玩。從弄堂里風一樣跑出來,經過成都路北京路口,沖上馬路牙子,路過一爿叫做“萬德昌”的煙紙店。老板娘“咿呀”叫了一聲,從里面沖出來,張開雙臂攔住我,操著一口北方話,說:“甭瘋了,快回去,你爸爸死了!”
我掉過頭反罵她:“你爸才死了呢!”
小時候,誰家雙親不全,是個軟肋。人家說你家雙親不全,馬上懵掉。我氣呼呼地回到家,見了媽媽就問:“我爸爸死了嗎?”媽媽不作聲,不由分說把我領到三層閣。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嚎啕大哭。我這才確認,我爸爸真的死了。那一刻,我有一種電擊全身的感覺,好像有萬千只螞蟻爬過,忽而,又被掏空了一般,出了一身冷汗。
就是在那天,媽媽接到了我爸爸去世的電報。
他是吃安眠藥自殺的。我爸爸的死,媽媽也許有責任,早前,兩人的感情有了裂縫。媽媽在上海沒有正式工作,做代課老師,收入不穩定,爸爸也沒有錢寄回。一個男人不能養家,媽媽怨言很多,兩人通信話語間時有不愉快。當然,這只是我事后的猜想,爸爸自殺的具體原因我不知道。而最主要的原因,他犯了“嚴重錯誤”。他有胃病,私自挪用了藥房里的阿托品,藥房盤點時發現藥少了,查出是被我爸爸用了。他被扣上的是貪污的罪名。后來,當我長大成人,我無數次設身處地地想像我爸爸當時的心境:要讓一個男人走上自殺的絕路,談何容易?在單位里名譽掃地,在家盡不到責任,得不到理解和支持,他定是處處碰壁,萬念俱灰,才選擇了徹底的放棄。
爸爸就連死也不得其所,屬于“畏罪自殺”,同事們把他悄悄安葬了。至于葬在哪里,我媽媽和我都不知道,也沒有去尋找過。媽媽說:“不要再去蘭州,也不要把骨灰拿回來。”此后,我和媽媽真的再也沒有去過蘭州。我弟弟去過,但沒有找到爸爸的墓地,我也不知道那所監獄還在不在那個叫做八里窯的地方。
爸爸沒有了,我很難說清自己的感覺。對于我,他是一個遙遠的存在,是一些動作和表情:他給我拍照,他讓我自己玩,他從木頭蒸籠里面拿了一只三角糖包遞給我吃……我說不出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甚至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只記得,在那半年時間里,爸爸沒有罵過我,多半和顏悅色,只有一次,他對我厲聲說了話。那次,我得了眼疾,早晨起來,眼睛被眼屎糊住了,睜不開。爸爸用熱水給我洗臉,一邊洗,一邊說:“哭!哭什么哭!”洗了臉,熱水將眼屎溶化了,我睜開了眼,就不哭了。
然而,從煙紙店老板娘跟我說的那句話開始,在我心里“爸爸”這兩個字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重重的石頭。我覺得我的童年變了,之前無憂無慮,之后卻深刻地明白了一個事實:我沒有爸爸了,我和別人不同了。
“我時常想起留下美好印象的臨時繼父”
之后不久,媽媽帶著我,抱著弟弟,去外灘市政府后門討要工作。不知道去了多少次,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沒有人理睬我們。再后來,我妹妹出生了。妹妹是遺腹子,爸爸去世時,妹妹就在我媽媽肚子里了。
家里有了三個小孩,之前,我懵懵懂懂,但從那時起,我知道什么叫做“過日子”了。我們和外公住在一起,我聽見外公對媽媽說:“你們不用買菜,菜吃我的,米你們自己買。”
在我上小學前,我媽媽改嫁了,她沒有工作,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必須找個依靠。她嫁的是個浙江湖州鄉下的農民,一個手藝很好的木匠。我去鄉下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婚宴上有很多好吃的菜,印象最深的就是炒豬肝。之后,媽媽帶著我在上海單住,繼父把弟弟和妹妹帶去了浙江湖州鄉下撫養。名義上,是把弟弟妹妹過繼給了繼父,這樣,他們在鄉下可以吃到口糧,也就減輕了媽媽的負擔。
一年級上半學期結束,我拿到了學生手冊,上面語數外的分數是“良優良”,媽媽拿著我的學生手冊,帶我去了通北路一個老頭家,那老頭是我繼父的繼父。老頭看了一眼學生手冊,摸摸我的頭,說,“蠻好。我出錢,你去鄉下過暑假,和你弟弟妹妹團聚。”
那個暑假在回憶里很美好。我獨自一人從十六鋪碼頭坐船到了湖州升山,再坐上一只帶篷的小船,花了一整天才到達那個叫做西山小隊的地方。繼父帶著弟弟和妹妹來迎我。他是個英俊、魁梧的男人,方臉,寬肩,力大而壯實。收糧時,我見他挑了兩大籮筐谷子,走得平平穩穩,佩服得不得了。太陽將要落山時,谷子堆成了一個個小山,收好了谷物,蓋印員拿來“印把子”——石灰印,將每個谷堆上都蓋上了印。谷場上,屬繼父挑的谷子最多。
一眨眼,弟弟妹妹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我媽媽把弟弟妹妹從鄉下領了出來,不久,就和那個男人離了婚。從此以后,我媽媽再也沒有改嫁過。我成年以后,還時常想起那位留給我美好印象的臨時繼父,一直想去找他,可惜找不到了。問我媽媽地址,她也不告訴我。
離婚后,媽媽去了生產組工作,一個月不到二十塊錢工資,家里三個小孩每人可以拿到九元錢民政補助。里弄小組長時常要來查看我們的生活,飯菜若吃得好,救濟金就會被取消。我小時候最深刻的印象,是為生計發愁。當年媽媽嫁給繼父,也是為了生計。我雖不過十歲,但也開始學著幫媽媽盤算起了生計的事。我成了一個有心事的人,時常會想到以后怎么辦,我盼望著長大,長到能賺錢的年紀。
外公·三毛·阿司匹林
在我的成長期,外公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受他的影響最大。外公這個人,品德好,胸襟大,待人處事不卑不亢。他開著一爿叫做“德泰昌”的雜貨店,借以維持生計。我小時候常幫外公看店,外公有痔瘡,每天早晨必坐馬桶大解,大解時腿上必放一個裝鈔票的抽屜。四五歲的我則坐在柜臺后面的高腳凳上,招呼來買東西的人。來的都是鄰居熟人,對面浦東人家囡囡的阿娘,總是來買兩包飛馬牌香煙,外加一盒自來火,飛馬牌香煙兩毛八分一包,自來火兩分一盒,加起來五毛八。她給我六毛錢,外公坐在馬桶上用寧波話問我,“找多少?”我說:“找兩分。”我的算術就是這么練出來的。endprint
外公還常讓我出門換單票,店里沒零錢了,外公給我整張的十塊錢,折好,捏在手心里。“捏好!”外公說。我點點頭,轉身出了店門,路口是“新長發”栗子店,穿過馬路就是人民銀行。銀行的柜臺很高,我舉起手里的錢,朝著里面的工作人員喊:“換單票!”里面的人就笑嘻嘻地把單票換好,卷好,塞到我手心,說:“捏好!”出了銀行的門我立馬就奔,奔到家,妥妥帖帖地交給外公。
外公是信佛的,家里供了一尊很大的地藏王菩薩。“文革”破四舊,他打電話給龍華寺,說要把家里的地藏王菩薩寄放到寺廟里,免得被人砸碎。寺廟里說,送來可以的,但以后不能拿回去。外公說好的,就和舅舅兩個人一起把地藏王菩薩送去了。送去那天,他們用白被單把菩薩包好,放在門口。我早上起來,被眼前的東西嚇了一大跳——那菩薩足有一個人的坐高,蒙著塊白布,著實瘆人。外公的地藏王菩薩至今供在龍華寺。時隔很多年,我偶然去龍華寺玩,認出了那尊地藏王菩薩,木胎鎏金的,和我家的一模一樣。我當時想,等以后,帶外公去看看那尊菩薩。可后來,當我準備帶外公去時,他已經衰老得不能坐車了。這成了我的終生遺憾。
外公私底下有些錢,但他沒有接濟媽媽。我沒有問過個中緣由,也不想探究。我工作后,有一次回上海探親,在灶間里洗著腳,坐在旁邊的外公對我說,“你媽媽問我借了三十塊錢,給你弟弟妹妹買衣服,到現在不肯還。”我說:“沒關系,我還。”外公去世那一年,我剛談戀愛,帶了女朋友回家,給外公看。他笑著說:“好!好!”我和女朋友待在閣樓上,他“的篤的篤”爬著小扶梯上來,手里捏了二十元錢。他只爬了一半,探出半個身子,伸手把錢放在樓板上,說:“陽陽,這是給你的彩禮,以后你結婚,我也不知道在不在呢。”就在那一年,外公去世了。現在回想起來,盡管我的童年如今看來很艱難,但我自己卻沒有什么遺憾,這是我的命運。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機會好好地回報外公。
有意思的是,旁人看我的童年灰白坎坷,照我當時小孩子的心情看來,卻是五色斑斕、充滿生趣的。哪怕對于“文革”的記憶,也充滿了游戲色彩。
1966年,“文革”開始了。三年級開學,到了學校,老師說,“回去吧,停課鬧革命了。”然后我們就回去了。整日無所事事,在外閑逛。時常就見馬路邊上忽然擁了一堆人,中間有個人在激動地演說,然后散發油印傳單。我也擠進去搶傳單,搶到了,卻看不懂,但還是小心折好,藏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時不時拿出來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比誰藏的傳單多。還有就是“破四舊”,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到處都有熱鬧看。我家對面的683號,家里的老太太藏著一口壽材。“破四舊”的來了,將那棺材板從樓上扔下來,點火燒了。老太太的壽材燒了,卻沒有影響她的壽數,她后來又活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工作后回去,她還活著。
老太太家從前開染坊,家里有很多孩子,大毛二毛三毛四毛。我印象最深的是三毛,他反應總比旁人慢一拍,但人很規矩,待人誠懇。他自己年紀蠻大了,還管我媽媽叫姐。我小時候,經常見他“學雷鋒”,戴條紅領巾,走街串巷,對人笑臉相迎。三毛手很巧,用硬紙板做小汽車,貼上蠟光紙,送給我玩。他送我好幾輛“車”,消防車、吊車、卡車。他只上過一年學,讀不上去了。他跟我說:“我小毛頭的時候,我爸爸抱我,甩啊甩,用力太大,不小心把我摔在地上,腦袋磕壞了,害我變傻瓜了。”后來,我工作了,三毛還沒工作。好些年后,我回去探親,三毛來我家,對我媽媽說:“阿芳姐,我上班了,在服務站扎拖把。以后你們家的拖把我來扎哦。”我媽媽逗他說:“上班了,你有錢了,請客吃飯。”他搖搖頭,說:“錢我都給阿姆了,沒有錢請客的。”
還有一個叫“阿司匹林”的。他是大學生,失戀受了刺激,便退了學。阿司匹林戴眼鏡,冬天穿著邋遢的藍色列寧裝,拖著破皮鞋,手拿一只搪瓷茶缸,在成都路北京路口閑逛。他的茶缸里時常裝著從水果店果皮籃里撿來的蘋果皮,他抓一條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小孩子欺負他,遠遠地喊:“阿司匹林!”緊攆在他身后,拍他一下,逃走。我有時也跟在那些使壞的隊伍里。
在家里,我算不得一個好哥哥。早上讓弟弟掃地,沒掃干凈,上去一個“毛栗子”。不過弟弟還是依賴我,在外面給人打了,回來告狀,我問誰打的,若是覺得打得過,就很神氣地一揮手,走!若是打不過,我就不作聲。不過,欺負我弟弟的,我一般都打得過,年齡肯定比我小得多。
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我也調皮搗蛋。我家樓下隔壁是菜場,門口有個魚攤,天熱,蒼蠅特別多。有一個中學生,他爸爸是菜場的職工,住在菜場閣樓上,他教我“吃蒼蠅”。他說我吃給你看啊,我見他快速地把蒼蠅往嘴里放,目瞪口呆。可我后來發現,他是虛晃一槍,身后扔了一堆死蒼蠅。于是,我學了這一招去騙人,有個比我小一歲的鄰居男孩叫張亮,我在他面前表演吃蒼蠅,他也學我的樣子吃。晚上,他媽媽來找我媽媽告狀,你家囡囡教我家張亮吃蒼蠅,他吃了拉肚子,進醫院了。我媽媽氣得打了我一頓,可后來卻說,“張亮這孩子這么傻,怎么還真的吃下去了!”
上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是我童年和少年的黃金時代。正是這些零零碎碎、平淡而有生趣的畫面,構成了我那沒心沒肺、時而陰雨時而艷陽的成長年月。
“媽媽不如意,她沒有能力照顧我們”
我小時候最不喜歡待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媽媽的人生不如意,生活壓力大,使得她沒有心情、也沒有能力給予我們三個孩子足夠的關愛和保障。我總盼著媽媽去上班,她不在家,我才覺得放松;她在家,總是板著臉,讓我感到壓抑。但我無法選擇,只有逃避,幼年時跑去馬路上瘋玩,上了中學后,吃完飯,就去同學家。弟弟說,我們的吃虧在于沒有爸爸,家里沒有一個有能力的男人點撥和指導我們。是的,我和弟弟都沒有一個有力量的男人作榜樣。媽媽對我們的疏于關心,我當初不能原諒,甚至怨恨她。初中畢業選擇去外地工作,也是為了擺脫這個家。過了很多年,當我自己也做了父親,我才諒解了媽媽。我想她內心是愛我們的。
我離家去外地那天,是1976年5月24日。早晨六點多的火車,我四點多就起床了,吃驚地看見媽媽已經擺了一桌子菜,都是她前一天從益民食品四廠食堂里買來的熟菜。她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以后,沒人幫你過,你要自己過了。”我夾了一塊炸豬排,放到嘴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要走了,弟弟和妹妹都還睡著。媽媽把妹妹叫醒,說:“哥哥要出門了,和他說再見。”妹妹睡眼惺忪地說了聲“哥哥再見”,又躺下睡了。那天,外公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送我去火車站。外公很開心,我工作了,能為家里減輕負擔了,他看到希望了。endprint
那一年我十八歲,中學剛剛畢業。我從來沒有出過門,火車緩緩駛離了上海北站,我對自己說:“以后一個人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作者札記
當我們無法挑揀自己的命運
陳曦陽童年時所處的荒唐年代,也許不復再來。正因荒唐,很多人的命運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會有種種意想不到,更有無可理喻的絕境。在那個年代,年輕氣盛的父親會因說錯話而失去自由,亦會上演妻離子散的人間悲劇。
陳曦陽講述自己的故事時,說得最多的是兩個字是:命運。他用宿命來說服自己與人生和解。
在與父親短暫相處半年之后,他再也沒有提過“去看爸爸”。因為他很小就知道,再見爸爸“不現實”。在家里,關于爸爸的話題亦成為媽媽和三個兄妹的禁區。回避,意味著無法面對,也意味著自我保護——微小的人力在無法改變的殘忍現實面前,猶如小動物面對力量懸殊的猛獸,“逃脫”要比“對峙”明智得多。
但媽媽從沒有說過爸爸的壞話,即便他“畏罪自殺”,也沒有影響他在孩子心目中的高大。陳曦陽同樣以“因果說”為爸爸的命運多舛尋求解釋,“我爺爺是民國時期法院的書記員,接受了賄賂,用小皮箱裝回家分黃金。他做了壞事,我們失去爸爸,是報應。”爸爸去世后,爺爺家沒有關心過他們。“我只見過爺爺一次。他和阿孃(奶奶)離婚了,住在南昌路小平房里,擺了個小攤,見到我,給我吃了一只炒米花糖球。”“我爸爸去世后,孃孃經常來店堂門口看看我,看看,就走了。我看見了,告訴我媽媽,媽媽就說,來做啥呢?他們沒有能力幫我們。”爺爺家在“文革”中也遭受了沖擊。
陳曦陽自嘲說,“和普通孩子相比,我的童年比較‘精彩。”他的語調始終平和,臉上含著笑意,“命運攤上了你,無可逃脫,你不能挑揀你的命運。所以后來我研究《易經》,消除心里的怨氣。小時候怨過命運,現在覺得沒啥了。可是我媽媽到現在還有怨氣,她沒有覺悟。”
年過半百的陳曦陽,看上去仍像一個陽光大男孩。他走過了灰暗斑駁的童年期,在人生中途選擇轉過身,采取主動的姿態,與過往和解。無論他選擇的是何種方式,都不失為一種美好的結果。
而我在想,成長和人生都是迷途,必有一歸。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次,一切都是馬上經歷,僅此一次,不能準備。而在經歷了之后,再不需要回過頭去抱怨身后的種種不堪,只要聽著遠方的呼喚,向前走。
米蘭·昆德拉說:“如果永恒輪回是最沉重的負擔,那么我們的生活,在這一背景下,卻可在其整個的燦爛輕盈之中得以展現。”
談話終結時,陳曦陽在逆光的沙發那邊笑容燦爛地說:“我對現在的自己很滿意,盡管曾經失去機會,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