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馳??
1
那段視頻是在紀委談話室觀看的。
其實,得知自己也在被叫之列的時候,陳靖安的心就猛地一沉,接著就飄飄悠悠、永無止境地沉落著。而此時,那臺特大號的電腦屏幕上,高清畫面正把那些場景以極慢的速度細致地呈現著:
處里那輛熟悉的牛頭越野從濃霧中沖出來,突遭擾動的霧氣在車頭兩側激起的流波清晰可見。緊接著牛頭車就真像斗牛場上惹急眼的公牛似的,一頭撞向路邊的燈柱,隨著一串體操運動員式的復雜翻滾,整部車橫在幾十米開外的路中間。搖搖晃晃的路燈桿尚未觸地,一團巨大的火球已砰然爆發。光焰之中,只見幾個黑影如同瀕死的蟑螂一般張牙舞爪地掙扎著,似要努力打開變形擠死的車門。幾條黑影里,哪個是劉獻寶?哪個是他小姨子?實在無法辨認,如果沒有DNA技術,法醫對那幾段燒結在一起的黑炭也毫無辦法……
陳靖安只覺得一陣陣徹骨的冰涼從心底向周身彌散,嘴巴里也一陣陣發苦。他知道那是他的老毛病發作了,一受驚嚇,膽汁就回流。這種毛病有個可恥的民間說法,叫“嚇破了膽”。紛亂的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揮之不去:紀委真毒!
他偷眼望了望紀委書記,紀委書記那張平板的面孔叫人窺不到一絲底細,反而聯想到種種兇險。他把目光悄悄地轉向王碧含和劉效松,一個是他的處長,一個是他的政委,眼下跟他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當然這是在提繩的紀委書記眼中。至于他們內部,則正處在看笑話的人所說的那種狗咬狗的狀態。那兩個也面無表情,王碧含十指交叉搭于小腹,兩眼似乎出神地凝望著前方的虛空,眉頭微蹙。但他的右腳跟一直在地板上輕微地磕動著。這一點暴露出他的內心并不像表面那么淡定,他一定在絞盡腦汁盤算著怎么對付其他二人。而政委劉效松呢,正滋溜滋溜死命吸煙。他捏煙的方式在廳機關的人看來有點奇怪,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煙屁股貼在嘴上,嘴唇用力一嘬,眼看著煙頭就燃下去一大截。隔一下,兩道煙氣才從鼻孔里徐徐噴出。這使他看上去頗有幾分匪氣,與機關氛圍、甚至他政委的身份都不大相稱。這是在基層公安局混出來的。但也許正是這身匪氣,讓王碧含這個專玩心眼的老機關拿他也沒辦法。
聽說前兩天劉效松在辦公室已經跟王碧含撕破臉了。那么,兩位領導唯一的選擇就是拿他交差了。
想到老姚私下里這一番俯耳分析和警告,陳靖安不寒而栗。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恐慌浸透了他的身心。他不由自主地又去看紀委書記的臉色,希望能與他對一下眼神,從中窺看出哪怕一絲對自己的同情。他臉皮下面都準備好了一副低三下四的笑容,打算書記的眼神一過來就綻放。可書記目光之冰冷,使他那副低三下四的笑容都沒機會綻放,難受地憋屈在皮下。
這時他忽然聽見王碧含開口了:這公車私用,還酒后駕駛,還毀了公家幾十萬的車子,反過頭來還要向公家索賠……見過不要臉的,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切……
在半天尷尬難捱的沉默之后,王碧含終于吱了一聲,臉上皮笑肉不笑的,僵硬難看,但總算沒辜負他玩心眼的名聲。他把球踢向了虛空,暫時避免了由他開始內部互掐。
就是!真是只有不要臉的人,才干不要臉的事兒!
劉效松把煙頭扔地上,用腳踏住,來回轉著圈碾碎。不知為何,刻意地瞟了陳靖安一眼。陳靖安心里一哆嗦,懷疑他是指桑罵槐?自己有什么把柄可讓他罵的?他心里不由得想起出事前跟劉獻寶那番該死的通話,嘴里又感到一陣發苦。如果他們真調了他的話單,他就說不清了。溫卡華一句“他說他給領導匯報了”就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凈,那么唯一的替罪羊只有他了。他心里忽然感到一陣絞痛,感到自己又被溫卡華玩弄于股掌之間了。說不定,調話單的主意就是他出的。他又聯想起某次,也是為了件小事,溫卡華竟然隨手摸出手機,調出他們之間的通話錄音對質。太陰了!這件事最壞是什么結果?難道會脫衣服,當無業游民?!絕望和恐慌像冰水似的兜頭澆下來,他只覺渾身發冷。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多想想自己的責任。如果我們沒有一點管理責任,法院會把官司判到我們頭上嗎?想想吧……畢竟是四條鮮活的人命,兩個家庭,那么一大筆巨額賠款……如果連一個承擔責任的人都沒有,我們怎么向組織交代?怎么向全廳民警交代?怎么向社會上交代?
紀委書記一連串的“交代”,句句振聾發聵。陳靖安的耳中嗡嗡響,以致他們后來又說了些什么都沒聽進去,后來聽到紀委書記說“先這樣吧”,就稀里糊涂地出來了。
走到電梯間的時候他才稍稍清醒過來,猛然發現一絲異樣:那兩個怎么沒有同他一起下樓?他踅回電梯間通向走廊的那道門,從門隙探出半張臉向走廊深處窺看。只見二人先后從衛生間系著褲子出來,抵著腦袋低聲說著什么,隨后又向紀委書記辦公室挨過去。
他們要干什么?上廁所顯然是煙幕,為的是撇開他!
他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董超薛霸兩差役野豬林暗算林沖的那一幕突然浮上心頭。他可不能像林沖一樣,捆在樹上任人宰割。因為在機關里,關鍵時刻絕不會有個魯智深從松樹蔸里跳將出來救你的。不自救就等死!他兩腳如風卻又無聲無息地趕到紀委書記辦公室門口,強壓著心跳豎著耳朵偷聽里面動靜,活像個參與宮斗的太監。在轟響的心跳聲中,他終于捕捉到幾句話,果然是在說話單的事,溫卡華的名字似乎也夾在斷續的話音中一閃而逝……他的心跳越來越激烈,感到自己被那三個裝進麻袋里,扎緊袋口準備往水里丟。這時里面響起椅子錯動的聲音,似是送客動靜!他又兩腳如風無聲無息地滑向另一頭電梯間,腦袋里不知為何滿是溫卡華似笑非笑的臉。
2
真不知為什么,混到眼下這般處境,陳靖安潛意識里總把罪魁禍首歸于溫卡華。即便有些看起來與他不相干的事,也總能從深度分析中,攀扯出幾許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
張馳
觀音蓮
天敵!有一次琢磨溫卡華這個人的時候,他腦子里兀然冒出這么個詞匯。
其實,當初溫卡華剛分到處里來的時候,他并沒有拿他當回事。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某省警校畢業生,是否正牌本科生都說不清。而他呢,可是中國政法大學的本碩連讀。溫卡華是怎么分到省公安廳來的?他一直頗覺納悶兒。在他看來,憑他這份寒酸的學歷,能分到省城派出所當片警也算是燒高香了。當他流露出這份疑問時,老姚邊盯著電腦屏,邊悠悠地說,人家有什么異能——那可說不定。endprint
老姚是幾十年的老機關了,飽經世故,見怪不怪。他嘴里的“異能”,含義非常豐富,不僅指人的各種本事,包括他歸納過的所謂“上三路中三路下三路”,還指家庭背景、官場背景、財力物力各個方面,甚至還包括詭譎的運數……當時他把溫卡華歸結為撞大運之流。
但很快,這個溫卡華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一開始他們二人都分在綜合科。綜合科過去叫秘書科,顧名思義圍著處領導轉的,就在王碧含辦公室隔壁。有一天,他正在整材料,忽然聽見隔壁傳來一聲響亮的“報告”,接著就是王碧含的一聲慵懶矜持、派頭十足的“進來”。
他與老姚對視一眼,老姚臉上詭笑了一下,道:這小溫厲害呀,一下就給咱王處長升了一級待遇。小陳趕快跟緊,可不敢落在人家后面!
陳靖安當時又好笑又納悶,小溫這一手從哪兒學的?
老姚笑道,肯定跟那幫轉業軍人學的嘛!轉業到機關職級一掉一大截,急眼了……
陳靖安當時不屑地一笑。他想,省廳的環境里,溫卡華這樣的雜牌生也是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這大概就是老姚所說的“下三路”吧。不料,沒多久,就聽見隔壁又傳來一聲“報告”。聲音有幾分虛弱、幾分猶豫,是西北政法的高材生呂佳雯。光從那猶豫虛弱的聲音就可聽出,大庭廣眾之下,豎在領導辦公室門前喊出這聲“報告”,對才貌雙全的呂佳雯來說,有多難!那心情,搞不好跟站街女第一次拉客沒什么兩樣,公安廳可從來沒這個規矩……然而,喊“報告”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響亮:人民大學高材生小張喊了,公安大學高材生小王喊了,連五十多歲的老油條老趙,也以那種既無可奈何又玩世不恭的油腔滑調喊上了……漸漸地這規矩竟蔓延到同一樓層的其他處室,又漸漸地向整個大樓蔓延。連廳長都在會上說,公安機關是準軍事化部門,作風上要向部隊靠攏!老同志們私下里咬牙切齒地互相打聽:他媽的混了幾十年沒聽說這規矩啊?!這是哪個不饒爺的孫子發明的?!
那回廳長在全廳大會上講“向部隊作風靠攏”的時候,陳靖安特意瞟了溫卡華一眼,只見他正挺胸抬頭,雙手扶膝,目視前方,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大概意識到廳長的號召是他始作俑的,他已經開始對全廳發揮影響力了。
陳靖安第一次對這個雜牌生產生一種又恨又怕、不敢輕視的感覺。為什么呢?你想,全處,甚至全廳,都開始給領導喊“報告”,這下可把陳靖安給凸顯出來了!他怎么辦,喊是不喊?偏偏他又和老姚一個辦公室,老姚是絕對不會喊的,他反正破罐子破摔了。他還總詭笑地看著陳靖安道:喊吧,都有個第一次!就像那件事,口子只要張開一次,下次就順溜了……哈哈哈……他越是這么說,陳靖安越是得梗著脖子強撐著。但越到后面越撐不下去了,有時他忍不住想,老姚還有三四年就退休了,他可還有幾十年呢。他有種被老姚綁架的感覺。
不知是老姚的綁架還是知識分子的臭硬,那聲“報告”陳靖安就是喊不出口。別說在一些小節上,他還真有那么一股子鉆牛角尖的勁頭。他每次用的是敲門。不過,他的敲門可謂極盡溫柔繾綣之能事。有時敲半天里面都沒動靜,他又不敢大聲敲。有一次,王碧含微笑地望著他說,敲門跟個女孩子似的。他看著王碧含的微笑,想著他“笑面虎”的綽號,總覺得那眼神里含有別的意思。是弦外有音的提醒?還是別有用心的敲打?總之,從那之后,他覺得他和王碧含之間,為喊不喊“報告”的事,似乎開始了一場潛在的較量。
3
處里決定召集全處會議,研究“2·10”事件責任問題。本來劉家和挑擔趙家要是不告,這事廳機關內部消化是消化得了的。王碧含他們給上面具結的報告,陳靖安利用職務之便都偷看了。標題就是《關于聘用司機劉獻寶春節期間擅自公車私用造成重大交通事故的情況報告》。一個“擅自”,就把責任明確地劃拉到了死人頭上。對廳里來說,損失就是一輛六十多萬的牛頭車。要按劉效松的說法,事故報告純屬聳人聽聞。那輛牛頭還能按原價算嗎?折舊下來頂多三十多萬。就憑王碧含與主管副廳長關茂祥的關系,頂多一個通報批評,也就把這事消化了。可他們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這年頭,哪有白白死人的?何況一死就是四口人?劉趙兩家有四口死人撐腰,不講理了!亂咬起來了!明明是他家人擅自公車私用還酒后駕駛,自己送了命還給公家造成巨額損失,到頭來人家還把公安廳告了個管理責任!意思是公安廳沒把劉獻寶管好,導致劉獻寶把自己和老婆、小姨子、挑擔弄死了,索賠二百萬。經調解,公安廳賠償兩家一百六十萬才了結此事。但如此一來,公安廳的損失累計也達到了二百萬,還沒算打官司、媒體報道引起的惡劣政治影響。王碧含、劉效松等人算是讓對立面結結實實地抓住了把柄,不依不饒地反復向廳紀委反映。所以,后來的報告中就再也不見“擅自”這兩個字。本來王劉等人以為弄個“擅自”的說法,就把責任都推到死人頭上了。不料紀委更狠,劉獻寶一個聘用司機怎么就能“擅自”把公車開走呢?你們是怎么管理的?王劉二人頓時醒過味來,只要出了事,你們的“管理責任”就是跑不掉的。關鍵就是這個責任由誰來頂。
陳靖安深知王碧含、劉效松的套路。既然提出來開會,說明私下里和相關人等早都提前達成協議了。現在唯一沒達成協議的就是他,說明這個會是專門對付他的。前面跟他談話時,王碧含揪住他分管車輛這一點不放,軟硬兼施,連哄帶嚇。什么年輕人跌個跟頭不怕,只要勇于擔責的名聲樹起來了,認你的人就多了。什么在機關里,關鍵就是領導認不認你,領導不認你,你有日天本事也折騰不出名堂。但他沒有上這個當,心說我還指望你認?
果然,會議一開始,劉效松就首先發難了。陳靖安只聽他先是虛無飄渺地檢討了一番處里的隊伍建設,把自己的責任歸結為“重業務,輕隊伍”。接著就在“重業務”方面滔滔不絕地給自己評功擺好,好像“業務”、“隊伍”這兩副擔子都他一肩挑了,其他人都行尸走肉,結果把他壓趴下了。陳靖安一字不落地聽著劉效松那避實就虛的所謂檢討,越聽越心寒。果不其然,劉效松話鋒一轉,說是讓“具體分管車輛的同志”談談認識。
圖窮匕現。他舔了舔嘴唇,干咽了一口吐沫。他一狠心,發言來了個照葫蘆畫瓢,也是對聘用司機教育管理不到位,光顧著忙日常業務工作如何如何,似乎他的性質與王、劉一樣,也是個領導責任……endprint
完啦?劉效松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臉一下拉長了。這就是你的認識?作為本處車輛的直接管理人,本次事故的具體管理責任人,你就這么個認識?
陳靖安帶著一副豁出去的神情,面帶微笑,說:那天我跟您都匯報過了,2月10號我春節休息,按制度,值班人員負責車輛安排。
王碧含鐵青著臉瞟了一眼溫卡華道:值班人員說說情況。
溫卡華明顯比他穩當多了,低眉頷首道:那天劉獻寶說,用車的事他給領導匯報過了,我就讓他把車開走了。頓了頓,又貌似極不情愿地掏出用車登記本,補了句:這里有登記。
他給誰匯報了?給我嗎?陳靖安睜著眼看著溫卡華問道。由于緊張激動,聲音都帶出了顫音。面對面的拚刺刀開始了,場上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那他也沒說具體是哪位領導。溫卡華語調平淡、十分鎮靜,倒襯得陳靖安有幾分失態。
沒說清楚你就隨便把車給他?陳靖安還在拚刺刀,沒意識到他在進一步失態。
咱們平常不都這么派車嗎?誰還把人盤問個掘地三尺啊?大家說是不是?溫卡華貌似委屈、實則穩操勝券地一笑。
眾人皆低眉頷首、沉默不語,貌似默認了溫卡華的說法。溫卡華很會說話,這就好像領導的那句:不同意的請舉手。
我還有個疑問,劉獻寶酒后駕車你聞不見嗎?你還把車給他?
他來拿車的時候沒喝酒啊!小黃,那天你沒聞見他有酒味兒吧?溫卡華轉向當天與他一同值班的小黃。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小黃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接著又誠惶誠恐地看著有關人員解釋道:他十二點拿車,下午四點才出事,喝兩場子都夠了!
兩擊不中,反顯得自己昏招迭出,笨拙可笑。陳靖安感到今天腦子太亂,根本不在狀態。于是轉攻為守:
反正我沒有同意過給他用車。我當時休假,壓根兒不知道這事!
這時,劉效松打開筆記本拿出一沓話單抖了抖,小陳啊,出事之后,為了調查清楚劉獻寶用車的真相,也是為了對大家負責,我們調取了全處每個同志的話單。只有你在出事前四小時,也就是劉獻寶拿車前十五分鐘,與他有通話記錄。你能給大家說說,他跟你都說了些什么嗎?
劉效松兩眼直直地望著他,他把目光躲向一邊,卻恰逢著王碧含的目光,也那么陰森森地望著他。至此,似乎所有人都和溫卡華站在一邊,結成了堅實的同盟。而他則不知不覺就孤立了,似乎與所有人為敵了。盡管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此情此境下,他的聲音還是禁不住顫抖起來。
他問我……他是問我初四團拜……用不用車。
他氣噎喉頭,話說得結結巴巴,一股子做賊心虛的勁。
由于前面的通風報信加上自己偷聽,對調話單的事早有思想準備。這個“為初四團拜打聽工作安排”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王碧含一時噎住,深深地盯了一眼陳靖安,冷冷地說,紀委的同志也在這兒,每個人的話都是要記錄在案的。希望每個人都能對自己的話負責,免得將來落下個對組織不老實的名聲,那組織上可就想替你擔待也擔待不了啦。
王碧含這句話含義微妙復雜,前一個“組織”指的是紀委,后一個“組織”指的可就是他這個處了。實際上在對陳靖安搞政策攻心那一套,想瓦解他的心理防線。
我實事求是。陳靖安說。
那好吧。我們也不能輕信誰的說法。劉獻寶的手機卡還沒燒壞,紀委已經提取了。現在,請陳靖安同志也把你的手機卡交給紀委的同志做進一步技術分析吧。
陳靖安一震,他倒不是擔心所謂的技術分析。他相信除了溫卡華誰也不會干偷偷錄音這種事。他只是被王碧含的陰狠震動了,這等于當眾宣布對他的調查令,他就是“2·10”事件的“嫌疑責任人”。不管結論如何,他以后在處里都低人一等不好混了,這就是與他王碧含對著干的下場。
他也深深地盯了王碧含一眼,摸摸索索地摳出手機卡遞給了紀委的人。
4
陳靖安一直想不明白,溫卡華到底比他強在哪兒?
照他看來,溫卡華身上也就一樣長處,就是一般人難比的那股機靈勁兒,或者領導口中的所謂“眼力價兒”。有時上班,兩人剛刷開自動門,陳靖安還在懵懵懂懂往前走,忽然發現溫卡華落在后面了。回頭一看,原來替緊隨其后的王碧含擋著自動門呢。有時坐在車上等王碧含一起去開會,兩人正聊著一個話題,溫卡華忽然就啟動了車子。陳靖安還沒回過神來,車子已經滑到了廳大樓臺階下——車門剛剛好停在正邁下最后一級臺階的王碧含面前。陳靖安事后總覺納悶兒:他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就感覺到處長在身后?怎么就知道王碧含從臺階上下來了(也沒見他接到處長電話呀嘴里還與自己聊著天)?關鍵這不是一次兩次的偶然事件,而是回回如此,準確無誤。而每次自己則在領導面前顯得如此遲鈍。
直到有一回,他終于頓悟了。某天上午,處里的會剛散,王碧含跟劉效松說下午要去省委大院開會。溫卡華馬上跟著請示了一句,那我打電話讓53號車中午回來吧。王碧含納悶了:53號車回來干嗎?(53號車并非王碧含座駕)溫答:上次53號送人去省委大院,特別通行證還在車上呢。王馬上拍腦袋:噢對了對了,是得趕快打電話,要不下午進不了院兒,停車又是麻煩。按說他陳靖安是管車的,可他壓根連想都沒想到這茬兒,一下就讓溫卡華給比下去了。說實話那天他挺受刺激,下來把這件事想了又想,最后得出個結論:不是溫卡華比他聰明多少,而是溫卡華那里,始終為領導留著一只眼,留著一份心思。陳靖安觀察過,溫卡華的眼睛不像一般人,會有出神發呆的時候,不管何時何地,他的眼珠子總是轉來轉去,走在路上也好,坐在車上也好,待在辦公室也好,甚至正與你說著話也好,眼珠子從沒休息過。他的耳朵也特別靈敏。某次在辦公室里,他正為一篇材料沉思著,就見眼前的溫卡華突然把報紙塞進抽屜,右手點了一下鼠標,屏幕上一份材料就顯現出來。這時陳靖安才聽見走廊里的腳步聲,而直到腳步聲越過他們辦公室的一瞬,他才判斷出是王碧含回來了。這算什么判斷喲,傻子都能知道,因為他們辦公室過去就只剩王處長的辦公室了。事后他稍加留心一番,立刻就學會了識別王碧含的腳步聲。試了幾次,屢試不爽。他想不過如此,算不得什么異能。但架不住的是人家能長年堅持,而他堅持不了幾天就不知不覺忘在腦后了。他把這事深入分析了一番,發現這是稟性的不同在作祟。他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又是搞歷史的,當年被打成“右派”。從小他就聽著父親講些什么民族興衰啦、百年共和啦、民主的基因啦、東西方比較啦之類大而無當的話題,就這么慢慢長大。endprint
上大學的時候他就喜歡辯論,經常把同學駁得體無完膚而后快。上研究生后,在法學界大小精英們的耳濡目染之下,更是醉心研究當代中國法治的現狀、走向等。來到省公安廳法治處,都懷著幾分施展不開手腳的憾恨。但沒想到居然分配在綜合科,天天干著派車、布置會場、端茶倒水、迎來送往之類的雜事。他那時的腦子里成天想的都是執法環境的變遷、無罪推定在司法實踐中的瓶頸、推進依法治國和堅持黨的領導的辯證關系之類的大事,像端茶倒水之類拚機靈、拚反應的事,他自認比不過溫卡華。但是他想,干不過不要緊,省廳的研究生還不多,本處只他一個,王碧含早晚要用他的。畢竟,法治處,法律方面的事情是主業嘛,主業總要由有能力的人來干的。
機會只青睞有準備的頭腦。他在干好端茶倒水、迎來送往的事之余,抓住一切機會顯示自己在公安法治這一主業上的見地。有時串到別的辦公室去,一邊看著那些業務主干們寫材料,一邊以那種貌似謙虛的口吻請教。而實際上請教著請教著,就成了探討切磋,開始兜售起自己的觀點,最后成了他一個人的演說。雖然也有人貌似認真地聽著,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但也有人會忽然長長地伸個懶腰說,累了,就把電腦關了。這種時候往往正是他口若懸河、酣暢淋漓的時刻,頭腦里各種觀點汩汩地正往外冒,壓根沒有察覺到別人那一句“累了”之中的微妙情緒。
有一次,在酒桌上,全處人都在,不知為何聊起了當年公安部杭州會議取消公安預審環節的得失問題。恰好他在這一問題上有過研究,看過當代幾位法學大家的觀點,自己也頗思索過一陣,這一話題可謂正搔到他癢處。那也是他第一次在全處人面前搶到“話筒”。他滔滔不絕、條分縷析,把這一決定的利弊得失分析得極為透徹。當時他覺得頭腦中思路特別清晰敏捷,簡直就像當場用嘴巴寫了一篇論文,以至最后歸結的時候,就來了一句“綜上所述”。
這個“綜上所述”剛一出口,就聽旁邊有人憋不住“嗤”地一聲笑。他一看,笑者正是溫卡華。他沒在意,早知道溫卡華聽不懂,沒想到溫卡華一領頭,其他人也跟著相視掩口,吃吃而笑,還不時地拿笑眼覷他。他不明白他們笑什么,只得訕訕地收聲低頭喝茶。他偷偷瞥了一眼此番展示的主要對象——王碧含王處長,卻見王處長一臉壞笑望著溫卡華,而溫卡華則回報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笑臉。他馬上明白,王處長并沒有欣賞他的才華,而把他當成了一個即興登場的小丑。正是溫卡華那“嗤”的一笑,像手腳麻利的魔術師一把扯掉華麗的外衣,揭露出小丑的本相,從而引起強烈的喜劇效果。效果真的很不錯,這從王碧含對溫卡華投去的心照不宣的惡作劇眼神,從他那一臉會意的笑,都可看得出來。
自己滔滔不絕的時候,還不知他們會意了多少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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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天,“2·10”事件的追責處理都沒什么動靜,紀委也沒再找陳靖安談話。然而,處里的氣氛卻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陳靖安深知,這件事絕不會不了了之。在王碧含、劉效松和他之間,總有一個人要承擔主要責任,給方方面面一個交待。王碧含是處長,劉效松是當天的帶班領導,如果抓不到一個承擔具體責任的人,那么王和劉就要分攤這百分之百的責任。不管三七開還是四六開,那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角力。因為這場四條人命的事故,責任太沉重了。對王、劉二人來說,搞不好幾十年努力就要付諸東流,后半輩子就得在對立面的使喚擺弄下過活。
如果自己承擔責任,就要脫衣服砸飯碗。想起當年考公務員的艱難,想起流浪社會奔走衣食的焦慮,陳靖安的精神之弦也快要繃斷了。撐不住的時候,他甚至想到跟王、劉二人談判,取得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但冷靜下來一想,如果現在去談,只會讓對方覺得抓住了軟肋,捏住了命門,那件事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王碧含他是領教過的。有一年幾個人一起陪同公安部下派領導去基層調研,返程的時候,王碧含突然叫他去坐本來是部里領導坐的那輛牛頭車副駕駛,而把部里領導換到他坐的面包車上。他當時受寵若驚十分納悶兒,因為按本省規矩,那個位置是尊上之位,絕不容下級僭越的。當時他還惶恐推辭了一番,王碧含只一味嬉笑支吾著把他推上車。等車開起來,他才注意到,開車的老司機臨時身體不舒服,換了另外一個司機。這個司機是車隊有名的猛將,因為有來歷,別人都不好說他,一腳油門就讓他頭暈了一下,一路下來差一點嘔吐。
他后來越想越不對頭,他們這是怕一旦出事把部里領導碰死不好交差,臨時起意把他換到這個替死鬼的位置上。他跟老姚透了一下這個想法,這次老姚含笑不語。難道是自己神經過敏?但是從那之后,他對王碧含“笑面虎”的感受明顯加深了。
這段時間,每當不得不為工作上的事與王碧含打交道,陳靖安心里都感到極度緊張,分分秒秒都十分難捱。王碧含連常掛臉上的假笑都沒有了,就那么面無表情地應付著他。他也是同樣面無表情地應付著對方。兩個人盡量不說話,迫不得已說話時,那聲調簡直像涼開水似的。兩個人也盡量不看對方的眼睛,偶然目光相遇,就像燙著了似的躲閃過去。雙方好像都有不可告人的陰謀似的。
這天,陳靖安剛進門,小區門口的保安小謝就沖他招招手。小謝對公安廳的干部們喜歡巴結著搭訕,一般人都只哼哈應付,只有陳靖安,每次遇上了還當回事地跟他聊上片刻。
到跟前了,小謝俯耳過來說,他們處里有人調監控查他2月10日的進出車記錄。
陳靖安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們怎么知道他那天動過車?他可沒對任何人講過那件事。難道劉獻寶真對那天通話錄了音,被紀委的人提取出來了?以劉獻寶的為人,咋想也不可能。那又是誰告訴他們的?腦子里一片紊亂,過了好久才梳理出一絲頭緒:也許他從廳里把車開出來的時候,被什么人看見了。可他開的是商務別克,與劉獻寶后來的事沒什么直接關系。劉獻寶電話拜年的時候,他只是順嘴問了下商務別克在不在。一定是這個賊大膽斷定他要動車,也就大起膽子到溫卡華那里騙了車用。硬要攀扯的話,可以說他的公車私用在先,為劉獻寶樹了一個壞榜樣。這么一聯想,他感到腿有些發軟,心窩里一陣發涼,嘴里又是一陣發苦。
不知為何,到了這百爪撓心舉棋不定的時刻,他第一反應就想到了老姚。他什么都沒想就把全部情況向老姚合盤托出,讓他幫忙出出主意。老姚含笑看著他,看得他莫名其妙。然后老姚說:既然你信得過我,我就給你指一條道:你就一口咬死為公事臨時用了下車。絕對不要提電話的事。王碧含他們這會兒是想盡辦法要往你身上攀扯呢!只要不和劉獻寶發生直接關系,他們也拿你沒辦法,頂多是個通報批評。endprint
望著老姚嘴里那兩顆醒目的金牙,陳靖安忽然覺得一陣踏實,整個人頓時有了主心骨似的,打定主意死扛到底。
事情過去很久后,他才覺得后怕,他怎么就能把所有事向老姚合盤托出呢?
6
陳靖安記得,他是在恨上王碧含溫卡華那一條線之后,跟老姚越貼越緊的。
在機關,同一茬人之間的競爭攀比最為激烈殘酷。陳靖安隱隱意識到,再這樣下去,自己要成這茬人里的淘汰貨了。而老姚呢,早就是公認的淘汰貨了。在機關,也許只有淘汰貨之間才有那么多掏心窩子的話。況且老姚還有幾年就退休了,早到了“人不防我,我不防人”的境界。他破罐子破摔,說起話來最口無遮攔,不但陳靖安,即便其他鉚足勁求進步的同志,偶然挫折失意的時候,也忍不住跑到老姚這里來做發泄治療。然而,鉚足勁的同志心里也清楚,老姚是王處長、劉政委心目中的污染源,來也是偷偷地來。來上幾回心里舒坦了,就再也不來了,跟逛窯子似的。
老姚也深知各色人等不同的心態,敷衍起來也是各種路數。
但是,老姚對陳靖安卻有幾分另眼相看。陳靖安一和老姚貼近,老姚立刻就敞開了懷抱,似乎早料到他會投懷送抱似的。陳靖安不明白老姚為何單單把自己視同知己,難道自己的天性就很對老姚的胃口?如果是這樣,那么老姚的現在不就是他的將來嗎?偶然想到這一點,讓他有點不寒而栗。然而,畢竟他已經孤立,情感的需要讓他顧不了許多。況且,老姚的推心置腹也不全是牢騷怪話和消極情緒,有時還為他出謀劃策呢。
據老姚講,當年關茂祥使出吃奶的勁頭想接李存信的班兒,和他那個省委組織部的老婆一有空就往各級領導那兒跑,拉關系。那年代,王碧含上班是綜合科長,下班了就是關茂祥的管家、保姆兼家庭教師。關家那個憨娃當時還上小學,天天接送、輔導作業都是王碧含。大慶安保那年老姚負責整理關茂祥的二等功材料,“舍小家為大家”那一段去他家采訪。他老婆本來把王碧含叫來作旁證的,沒想到憨娃一見王碧含就叫了聲“爸”……
老姚最后悠悠地說,有本事的人多得是,領導憑啥非得用你?關鍵要讓領導用著舒服……
陳靖安萬念俱灰,多年的信念讓老姚給摧枯拉朽了。但他已經跟王碧含一伙較上勁了,就算把面子卷起掖進褲襠,也得找個契機,才好圓轉這個關系吧?
結果老姚出了個點子,讓給王碧含送觀音蓮。
觀音蓮是近兩年炒熱的一種高檔觀賞魚,據說是有靈性的。在省城政商兩界,供養觀音蓮已蔚然成風。某省級領導在私密場合曾說,觀音蓮有平復焦慮、治療抑郁的功效。若虔心供養,還能與人發生感應,使人得啟示。感應的時候,凝神聚氣能看出它有一張臉,表情悲憫深邃,若有所喻云云……
那時,王碧含養的一對觀音蓮正好死了。
一個周六上午,陳靖安跟著老姚來到水晶宮觀賞魚市場,尋訪鐵哥們兒手里的一對兒擺仔兒觀音蓮。觀音蓮能養到擺仔兒(繁殖)的境界,非常罕見。如果能把一對兒擺仔兒觀音蓮請到王碧含的魚缸里,正好安撫他的灰敗情緒(他十分迷信)。
通體蔚藍、畫滿水族世界的水晶宮前,人流熙熙攘攘。陳靖安跟著老姚擠入其中。一架一架“豐”字型的鋁合金支架在人群上空顫顫巍巍地游動著,橫桿上成排成排吊著灌滿水的透明塑料袋,五花八門奇形怪狀的熱帶魚困在塑料袋里,個個頭頂著薄膜,焦躁不安地向外沖。
老姚一擠入這人流之中,如魚得水,精神煥發,與辦公室里的行尸走肉判若兩人,一路上與魚販子們拍拍打打,招呼連連,還常常停下腳步,托起晶瑩透亮的塑料袋,對袋中的魚評頭論足一番。不管是孔雀、紅箭、瑪麗、藍鯊之類低檔魚,還是鸚鵡、七彩、銀龍、金龍之類的高檔魚,沒他不懂的。一條魚到他嘴里,品咂得比女人還有味。從體型、顏色、光澤到翅翼、眼珠、鱗片,無不評頭論足一番,最后是三六九等,蓋棺定論。魚販子們也不插言,只在一旁神態安祥,唇帶微笑,作壁上觀。但奇怪的是,凡老姚點評過的魚,往往被一無所知、難于選擇的看客們買走。
陳靖安悄聲問老姚怎么與這些人這么熟,老姚笑道,當年“墨燕”、“七彩”最流行的時候,除了我們這老哥幾個,全城也沒有幾個人擺成功的。一到周末就聚到這賣魚喝酒的,誰不知道誰呀?陳靖安心下一陣驚訝,省廳的干部老姚,居然還和這些下九流混在一起,干些繁殖賣魚的勾當?老姚究竟是個什么人?陳靖安不禁有點迷惑,甚至一時有點著迷。
好不容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入水晶宮內部,光線一下幽暗下來。一股潮濕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氤氳周身。整面墻的玻璃魚缸森然壁立,組成一道道迷宮般的巷道。魚缸里的水清澈透明、恍若無物。只被頂蓋上各色魚燈映照出粉紅、淺藍、淡紫、石綠等不同的色彩,仿佛一塊塊巨大的彩色水晶。成群成群奇形異狀、妖嬈艷麗的熱帶魚,在清澈透明、恍若無物的巨大魚缸里游弋。鱗片在彩色魚燈的映照下,片片反射著璀璨華麗的光芒,簡直就像一件件活珠寶在水中游動。除了頂蓋上的燈光,四周一片黑暗。海魚和熱帶魚就仿佛在T臺的聚光燈下走秀,漠然掃過的魚眼透露出一絲睥睨眾生的冷艷氣度。看得久了,這些奇異的生物就仿佛懸浮在真空中,甚至像地外生命在詭異的太空之中游動著。
像陳靖安這等學霸宅男,從未想到世上竟還有這種場所,震憾之中不禁有幾分迷醉。流連在座座魚缸之間,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和老姚也走失了。直到轉過一個轉角,來到一間整個由魚缸圍成的水晶房子跟前,才被人“哎”的一聲叫醒。抬眼一看,老姚正在水晶房子里向他招手。一進屋,老姚就把他介紹給屋角寫字桌旁邊坐著的中年女子。那女子坐在黑暗沉沉的角落里,兩只眼睛卻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輝,目光炯炯地望著他,讓他感到有點詭異。
女子對面的落地缸前,蹲圍著一簇看客,個個聚精會神地望著缸中。缸中散發出的淡粉色光芒,映照著一對對凝神專注、癡迷忘我的臉。老姚上前毫不客氣地轟趕道:來讓一讓!讓一讓!買家來了!一邊把陳靖安拉到落地缸前蹲下。瞬間,陳靖安看見了缸中奇景:只見兩團淡紫微藍的火焰,在魚缸里翩翩起舞,糾結旋繞。仔細看,那魚幾乎通體透明,上下翻飛之間,隨著角度不同,光色在淡粉、淡紫和淡藍之間倏忽變化,如夢如幻。翅翼和尾羽宛如飄帶,在大塊水晶之中衣袂飄飄,長袖善舞,攝人心魄。看得時間長了,陳靖安漸入異境,發現兩條魚仿佛在進行著某種舞蹈似的儀式。一條總是從斜刺里逼入另一條前方,一個華麗的轉身,橫在那條魚的前面,接著翅翼就發出一陣令人心悸的顫抖,仿佛取悅后者,又仿佛感化后者。然而,后者往往艱難地仰頭扭頸,轉身逃逸。前者于是又追逐過去,周而復始,令人不禁想到原始部落里求偶的舞蹈。endprint
這就是快要擺仔兒了……老姚說話的語氣都變了,完全沉浸其中,邊說邊把一塊光滑如鏡、四邊倒棱的玻璃板放入缸中。玻璃板下面還有支架,使玻璃板呈四十五度角斜支在魚缸中。
陳靖安并不了解觀賞魚的種類檔次、市場行情。至于擺不擺仔什么的就更一竅不通。雖然這一對兒擺仔觀音蓮憑直覺就感到高貴神秘,但聽說三千塊錢一對兒,還沒賺一分錢,心里不免吃了一驚。
老姚只管津津有味地觀賞著缸里的魚,不插一言。陳靖安偷眼望了望那女子。那女子望著別處,似對此事漫不經心,無可無不可,并無一絲做生意的攫取和熱情。陳靖安腦子里一瞬間卻復雜起來,老姚為什么肯幫我呢?按說機關里淘汰貨的通常心態不過是看笑話罷了。又聯想到老姚的復雜性,身為機關干部,卻和三教九流頗有交道,自己當年也擺過魚,賣過魚,莫非只是幫朋友賣魚的?他的心一瞬間就撲通撲通劇烈跳動起來,又向女子偷眼一望。女子的目光恰好轉到了他臉上,還是那么目光沉靜地凝視著你,暗含著一股攝魂奪魄、看透心思的力量,竟弄得他眼神躲閃。他突然有了便意,便借口上廁所,打算了解了解行情。
他在市場里轉了一大圈,觀音蓮果然是高檔魚,不多有。一對兒要價通常都在四千元左右,個頭賣相還沒有那個女人的好。好容易碰到一對兒和那個女人差不多大的,竟要到五千元。問老板擺不擺仔兒,老板大約看出他新手,也絕非買家,竟懶洋洋地說,觀音蓮哪有擺仔兒的?看來那女人是真給的朋友價。但轉念一想,他還沒還價呢,誰知道這魚市是對半砍還是怎么的?他決定再找一家砍砍價再說。他在迷宮般的魚缸巷道里來回穿梭,漸漸迷失了方向。好不容易又發現一對兒觀音蓮,急忙奔進店里,擺出一副老手的架式,拿剛學會的幾句行話鸚鵡學舌地跟那個小伙子砍價。不料說著說著,就覺得旁邊角落里似有人竊笑。他一扭頭,正望見那個女人在看著他笑,原來不知不覺又兜回來了!他一時語塞,尷尬無比。臉皮頓覺又燒又麻。偷眼打量,幸虧老姚不在店內。
只見那女子兩手合掌在臉上一抹,把笑容抹平,大大方方走過來拍著他肩膀道:小伙子,你也不用再打聽了。我給你的絕對是朋友價,一分錢不掙!老姚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相信老姚的眼力!
他嘴里支支吾吾,下了掏錢的心。
恰在此時,老姚從外面鉆進來一疊聲地嚷道,舔板了吧?舔板了吧?并不知前面的尷尬。陳靖安趁機與老姚一起蹲在缸前,看那要擺仔兒的觀音蓮在那塊斜支著的玻璃板上一下一下地啄食著什么似的。
他一邊看著,一邊平息著心里的尷尬。這些天與老姚貼近之后,一種感覺越來越清晰,仿佛老姚能把他帶入到一種異境之中。跟上老姚,不知不覺就把單位里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都給忘了,有種身心解放、輕松自如的感覺。這個人,仿佛真像他平常吹噓的,在社會上頗有人氣。不但魚販子們很給他面子,就連那些素不相識的新手,也愿意聽信他。又聯想到,自己不是也跟著他跑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來了嗎?他究竟為什么能聚攏人氣?他又為什么不嫌麻煩地幫著自己呢?他不由得偷眼看一旁的老姚,只見淡粉色光芒籠罩之下,老姚簡直有幾分醉眼陶然、飄飄欲仙的樣子,條條皺紋似笑非笑,頗有深意。他那兩顆金牙恰好都鑲在犬齒的位置,從半開的嘴唇微微齜出,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古銅色光澤。
據老姚自己講,當年他在知青點上是個民間領袖,兩顆犬齒都是帶領知青打群架的時候打掉的。那兩顆金牙,則是眾知青餓著肚子湊份子給他鑲的。那個年代,老姚在插隊的地區也算是個風云人物。老姚跟陳靖安說起這些事的時候,曾經不屑地說,要說當頭兒,我早就當過了。而且我這個頭兒的地位是靠我自己的威信和擔當打下來的,不是靠上頭下文件任命的。哪像現在這幫官場爬蟲,都是當奴才換來的。
因此,老姚對那兩顆金牙極為珍視,當作人生巔峰的一種加冕。哪怕時過境遷多少年了,也舍不得換,成為機關里一道詭異的風景。
此時,陳靖安把老姚復雜神秘的歷史捋了一遍,覺得老姚會不會是當年扶弱抑強的俠義精神發作了,特意要幫自己的?想到這一層,心里不由得熱了一下。
恰在此時,正在舔板的觀音蓮慢慢擺動著粉紅透明的翅翼,游到陳靖安的臉跟前,懸停在他的眼前,似乎與他默默地對視著。陳靖安心中有些震動了。他凝視著眼前的觀音蓮,慢慢地真看出它有一張臉,一張狹長的臉。那臉上的兩個眼珠,目光正與他對視著,很奇妙。
他猛醒似的一扭頭,見老姚正愣愣地望著眼前這一幕,那個女人不知何時也蹲到了魚缸前,愣愣地看著眼前一幕,嘴里喃喃道:你有緣啊,小伙子!
7
其實,送王碧含一對兒觀音蓮,哪怕是擺仔兒的觀音蓮,也只是圓轉了一下二人之間的關系。
那之后,王碧含對陳靖安的笑臉多了些,甚至偶然還有些拍肩拉手的親昵動作。但陳靖安總覺得那笑臉是假的,掩飾著他內心的排斥和防范。為什么?因為他回報給王的笑臉也是假的,也是強忍著內心的排斥和防范的。就像王拍打他的時候,他總覺得十分別扭,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常想,兩個人之間如果有深層次的敵意,靠假笑和拍打能長年累月維持下去嗎?
因此,他急切地巴望著一個機會,靠真才實學步入正軌,贏得地位。不久,王碧含真的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撰寫一份“分析‘嚴打利弊得失及長效機制對策”的調研文章。這份材料是要代表公安廳上報政法委的。“分量很重!”——按王碧含的說法。
他興奮起來了,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對工作充滿熱情。那段時間,他足跡遍及公、檢、法系統的角角落落,查資料,搞調研。從1983年第一次“嚴打”開始,搜集歷次“嚴打”的統計數據和檔案資料進行梳理分析。從法理依據、社會效果、罪犯改造、公檢法銜接配合與互相制約、冤假錯案糾正問責等多個角度分析了構建法治社會與“嚴打”之間錯綜復雜的利弊關系,并從構建長效機制出發,提出了若干對策。這篇調研文章可說是他郁積多年才情的一個總爆發,又可謂浸透了他的心血和汗水。
完稿之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那段時間,他的上竄下跳、忙忙碌碌可把溫卡華刺激著了。溫卡華也從王碧含那里要了一項材料任務。不過,他那個東西有什么分量喲,不過是機關應景的常例材料罷了。就這,也把溫卡華難為得夠嗆。他一趟趟地到王碧含那兒拿主意,門口的“報告”聲此起彼伏,手里捧著個小本本,王碧含說一句他記一句。回來之后,更是把電腦的搜索、裁剪和粘貼三項功能發揮到了極致。他注意到溫卡華寫材料的時候,有一個名為“GWYYJC”的文檔總是被最小化之后蜷縮在屏幕的最底下一欄。時不時地,他就會打開那個文檔,眼珠子以他特有的靈活在里面一目十行地搜索著。他很好奇,那里面是什么?有一回趁他忘了關電腦(他的電腦設有密碼,誰都不知道),他把那個文檔搜出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本公文常用套話大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