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賴特的溫度

建筑，是表現人類力量之相對永久的紀念物，它不僅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實用生活設施，更是表達思想意念的重要介質，一定程度上，它承載了文明發展的足跡，表征了人類與浩瀚宇宙息息相通的創造力。從萬里長城，到金字塔，再到太陽神殿，莫不如此，置身于這些建筑中，在那凝固的時間和空間里，可以對話古人，對話宇宙。如果視建筑為天人之間一種感應和交融工具的話，我們就應該從建筑藝術中還原其共通點，亦即那種真實、直抵心靈、讓人悸動的因素；同時，更要探求人與建筑、人與宇宙萬物間的和諧法則。建筑大師賴特（一八六七至一九五九）畢生追求的建筑藝術真理——有機建筑，就是這一切最好的詮釋。該理念給冰冷的鋼筋、水泥、混凝土等無機物注入溫度，變得“有機、生長”，貫通了心靈、個人、建筑、自然、宇宙。建筑學在其專業的間架結構、土木工程之外，最為根本的，還是一門人學。

賴特一生多產而傳奇，是西方現代建筑史上的巨擘，一個世紀以來，其設計大都成為美國地標，巍然屹立。賴特家族標志“川”意為“為追求真理，不惜抗衡整個世界”，這也一直是他的座右銘。他孜孜以求，獨樹一幟，先提出“草原風”，又倡導“美國風”，六十歲后再創議“廣畝城市”規劃和“沙漠風”，卻未被主流認可，備遭打壓。直到二000年，美國建筑師協會票選流水別墅為“世紀建筑”，在賴特去世四十一年后，該榮譽終于毫無懸念地落到他頭上。為追求建筑真理，賴特以一己之力抗衡整個世界，終獲肯定。

“川”出自其祖先威爾士人歌頌天才的古詩，賴特解釋說，所謂天才，必然擁有觀察自然之眼睛、感知自然之心靈、追隨自然之勇氣。后人猜測，賴特所說的天才，可能暗指他自己。在觀察自然方面，他主張不要簡單觀察自然的外表，而是要觀察本質和內在的自然。但他也絕不否認外表的自然，而是肯定外表的自然為偉大自然表情之內在自然的外在表現。觀察的關鍵在于注視，由外向內回歸。

在這樣一種所見的自然上，賴特所感知到的其實是一種本能的、人化的自然，不是對象化的事物，而是根據“變化的法則”，尊重不間斷生長、生成的生命活動本身的運動狀態，這正是“有機建筑”思想的關鍵概念。賴特的人化自然觀和他反復引用過的思想家愛默生、梭羅、惠特曼的觀點本質上是相通的，都是一種以人為本的超驗主義思想。為設計出“由內向外”釋放生命力的建筑，賴特提出了模仿人、模仿自然的建筑方法。擁有“人類精神”的人和代表“物質本性”的自然，兩者共同構筑了有機建筑的起源。但兩者是分不開的，人與自然是不可分的一體。建筑恰恰在中間將人和自然相連，觀察時要由外向內，察其本質；設計時恰恰相反，要由內向外地“生長”，推而廣之，心靈、個人、建筑、自然、宇宙皆然，順序延伸，向外生長。有機建筑的精髓，就是以建筑為中樞，起到上通下達之功；建筑作為比例中項，既關注人的發展，又模仿自然；內探心靈，外達宇宙，直擊“吾心宇宙”的人學核心。

賴特兩次出版自傳，其妹、其子、門徒各為他立傳一部，此外另有他傳六部。資料繁多，眾說紛紜。要么文過飾非、為尊者諱；要么隔靴搔癢、盲人摸象。《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一生》是美國當代最著名的建筑史批評家赫克斯特布爾（一九二一至二0一三）一生中最后一部力作，作者層層解構：解剖賴特建筑；解讀賴特本人；解釋賴特思想，將“有機建筑”推而廣之。

首先，該書關注真實，解剖賴特建筑，展現他功績之客觀存在。賴特是美國乃至世界上最偉大的建筑師。二十世紀美國十大建筑中，賴特一人獨占三座，還有一座是其門徒的作品。直到二十一世紀，他身后留下的設計圖依然在陸續投建，已建成的則被列入“國家歷史地標”，不可拆卸、改建，只準維修至原先模樣?？v觀賴特一生之設計，作者發現其建筑始終堅持以人為本，有機生長，追求人、建筑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繼而，該書披露真相，解讀賴特本人，完整呈現復雜之賴特。賴特生平有兩個版本：他所“創造”的一生和他真正走過的一生。前者是他自己美化的自傳，標準的賴特神話：一位天才，特立獨行；雖身陷重圍，頻遭猜忌，卻銳意革新，絕不從俗。而真實的賴特除了灼灼其華，亦不乏其他“事跡”：篡改生年，捏造學歷，拋妻棄子，曖昧不斷，身陷囹圄，欠債不還，“二戰”期間鼓吹德日等。由此可見，作者深為關注賴特本人，從外在表象抽絲剝繭，逐漸勾勒賴特的內心，試圖找到他思想之內在起因。作者堅持她始終秉承的人本主義情懷，客觀呈現了獨特而深邃的賴特——他通過人類的情感表達實現創新，其人本理念時隔多年依然獨具特色、意義深遠。

最終，該書探求真理，解釋賴特思想，融通作者和賴特思想的本質。在傳記中，作者與賴特進行思想碰撞（兩人年齡交集三十九年，同屬現代建筑時期），追尋賴特一切建筑理念之成因和本質——這便臻至化境了。作者發現，“有機建筑”是賴特建筑思想之靈魂，貫穿始終，其哲學根源是拉斯金的超驗主義。對人之神圣的肯定使超驗主義者蔑視外部的權威與傳統，依賴自己的直接經驗，強調人對周圍世界的體驗。末了，作者探驪得珠，發掘到建筑大師之本原：對賴特來說，藝術就是真理。言簡意賅，一語中的。

由是觀之，無論是賴特本人，還是其有機建筑，始終貫穿如一的就是人本主義思想；建筑史專家赫克斯特布爾也在傳記中關注賴特建筑、本人和思想，并將三者統一起來，一以貫之，以關注“人”為核心，終而把有機建筑推廣到普羅大眾。由她來寫賴特，珠聯璧合，最為合適，有共振效果，庶幾可以完整還原賴特，引起共鳴，讓我們在今天體會到賴特的溫度。這在當今依然有現實意義：借助古老的繪圖工具，賴特絢爛至極的有機建筑理念，不斷生發、生長，預見了一個革命時代的到來——計算機建筑時代。當今的建筑師利用先進的計算機程序，轉而利用分形、微積分和無窮計算變差來構造虛擬的非限定形狀和模型——終而發覺，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本質上是在重復賴特一個世紀之前的工作，是在延續賴特的余溫。賴特最重要的工具是他無窮的想象力和對美的鑒賞力。在二十一世紀建筑學和人學發展的新背景之下，賴特的作品呈現出了新的意義，其注視、感知、追隨的觀察體驗方法論也值得重新認識。仰望星空，宇宙茫茫，生命孤獨渺小；俯察大地，思想煌煌，人乃萬物靈長。賴特有機建筑之核心就在于其散發出的人性光輝和生命氣息，在于他對世界和人類生活之間聯系的不懈追尋。將建筑從見物不見人的階段上升到人性、人學的高度，并以此為視角去感知建筑藝術的嬗變和特征，或許會別有洞天。

（《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一生》，[美]赫克斯特布爾著，陳元飛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即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