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檢秋
內容提要在莊學史上,郭嵩燾的見解多被論者忽略或語焉不詳,但它是《莊子集釋》一書的思想主干,在近代學術思想史上應有一席之地。郭嵩燾側重闡發莊子的思想,又融合儒學,體現了本體論和內圣功夫的儒道互補。同時,郭氏莊子學具有鮮明的現實關懷,其處世哲學和社會主張汲取了莊子的智慧,也是因應時勢的經世之學。
關鍵詞莊子學郭嵩燾齊“物論”儒道互補
〔中圖分類號〕B25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7)10-0084-09
郭嵩燾(1818-1981年)主張學習西方,而思想學術多源于傳統。他的莊子學心得主要見于其侄郭慶藩的《莊子集釋》。該書援引郭嵩燾的注解約180條,今人輯為“莊子札記”。目前有關湘陰郭氏莊子學的論述多集中于郭慶藩《莊子集釋》的校勘、注釋,方勇先生梳理了郭嵩燾考釋《莊子》的成就(見方勇:《莊子學史》第3冊,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90~195頁),但郭氏闡釋《莊子》的義理之學仍待展開研究。一般認為,郭嵩燾的這些札記多撰于同治年間卸任廣東巡撫、賦閑家居期間。而從其日記可知,早在咸豐年間,他已究心于老莊之學,光緒初年仍有涉及。“莊子札記”的創見多屬義理,其日記中的老莊學心得也是如此。郭氏一生宗奉理學,中年以后兼治漢學,而道家思想時隱時現。他始終帶有儒家的入世情懷,試圖“匡時正俗,濟利民生”。屢遭挫折后,“遂不能不以道自奉”。郭嵩燾:《玉池老人自敘》,光緒十九年養知書屋刻本,第26、35頁。他所謂“道”,很大程度上是莊子思想。郭氏莊子學融合儒、道,是剖析晚清士大夫為學致思和復雜心態的典型個案。
一、氣為本體
“氣”是中國哲學和科學的重要論題,儒、道二家各有論述。老子以道為萬事萬物的本原和總規律。莊子繼承此說,而強調“通天下一氣也” (《莊子·知北游》),視“氣”為道生萬物的中介或過渡,從而賦予道以實存性。同時,氣是永恒而變化無窮的,“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莊子·至樂》)。“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莊子·知北游》)。《莊子》也多次提到“神氣”,大體上即人的精神。
宋儒朱熹視天理為萬物的本原。張載、王夫之等人則汲取道家思想,深入詮釋了氣本體論,而摒棄了道教的神秘化、宗教化氣論,體現了理學家對老莊思想的汲取和發展。郭嵩燾接續張載、王夫之認為“自朱子講明道學,其精且博,惟夫之為能恍怫”。郭嵩燾:《請以王夫之從祀文廟疏》,《郭嵩燾奏稿》,岳麓書社,1983年,第352頁。他推動整理、出版《船山遺書》,疏請以王夫之從祀孔廟,也對王夫之等人的氣論多有闡釋,并廣泛運用于闡釋生命和社會現象。
郭嵩燾宗奉理學,而重視道和氣的本體特征,認為:“天地大化之運行,無始無終,未有天地,于何求之!” “先天地者道也。既謂之生矣,是道亦物也”。郭慶藩:《莊子集釋》“家世父曰 ”,中華書局,1961年,第763~764頁。他肯定道為天地萬物的本原,而又凸顯其實存性。道的物化形態就是氣的運行,他釋《莊子·外物》“物之有知者恃息”云:“息者氣也,而氣有厚薄純雜,天不能強而同之。”③⑤⑦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940、732、130、922頁。可見,氣為萬物之本,而其存在狀態厚薄不同,純雜交錯,生命萬物也隨之呈現多樣性、復雜性。如同莊子一樣,郭嵩燾認為人是得氣而生,散氣而死,如云:
人所受以生者,氣也。既得之以為生,則氣日流行大化之中,而吾塊然受其成形,無由反氣而合諸漠。道之華為禮,與氣之流行而為人,皆非其所固然者也。通死生為徒,一聽其氣之聚散而吾無與焉,則無為矣。③
他認為,人的生命既是氣的運行,又是道的有形狀態,如果能順應氣之聚散,則能達到無為的境界。他把宇宙萬物看作道、氣和合而成的結果,似乎呈現出道、氣二元論色彩,實則于氣論闡發較多。這方面,他汲取了道家思想,而與朱熹等人側重從理、氣相合來闡釋萬物的本體和變化不無差異。
物質的生滅本質上是道的運行,而具體形態各不相同。《莊子·養生主》云“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后來注家眾說不一。俞樾認為郭象注“未得其義”,卻未予新解。晉代以來,有的注者以“神傳于形”釋“火傳于薪”。王先謙釋云:“形雖往,而神常在,養生之究竟。”王先謙:《莊子集解》,中華書局,1987年,第31頁。他以“神”詮釋“火傳”,雖然不無道理,卻有點虛玄,且囿于養生之學。郭嵩燾注意到“薪盡火傳”的永恒因素,這就是氣。他指出:“太虛來往之氣,人得之以生,猶薪之傳火也。其來也無與拒,其去也無與留,極乎薪而止矣。而薪自火也,火自傳也,取以為無盡也。”⑤郭嵩燾以“氣”釋薪盡火傳,也以氣認識生命的運行,人如傳火之薪,形神兼備,而氣更具有本質特性。
莊子認識到,“陰陽者,氣之大者也”(《莊子·則陽》)。這是后世鬼神之說的哲學淵源。朱熹肯定“鬼神只是氣”,張載則從陰陽二氣詮釋鬼神。郭嵩燾的日記寫道:
張子言,鬼神二氣之良能。此語最精。凡諸天神人鬼及山川木石之精,其著見于世者,皆竊天地之氣以為用……南宋之初,宗留守及韓、岳諸公,其強乃更甚。天方欲延南宋數百年之社稷,而創始于數公,豈能不以氣畀之哉。而氣以誠積,非誠之至者,無以承受天地之氣。⑧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1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2、156頁。
他不僅接受朱、張等人鬼神為陰陽二氣的說法,而且將王朝的興滅歸因于氣的強弱,猶如人們所謂“氣數”。在今人看來,將宇宙萬物的生成和演化簡括為氣,未免有些絕對、籠統。王朝的氣數也不完全取決于幾位著名人物的氣或能量,但氣論有助于人們認知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郭氏以氣論解釋歷史也不無價值。
人道、天道的和合統一是道家的理念,廣泛滲透于傳統思維。郭嵩燾以陰陽二氣的變化來闡釋人的情緒,認為:水是陽而用陰,火是陰而用陽。“人生陰陽之用,喜怒憂樂,愛惡生死,相爭相靡,猶水火也”。“人心水火之爭,陽常舒而徐進,陰常慘而暴施。凡不平于心,皆陰氣之發也,故曰生火甚多”。⑦這種解釋只是一家之言。然而,如果從陰陽平衡來解釋人的情緒、身體狀況,則在今天看來仍然有理有據。他還進而以順逆、陰陽之氣來詮釋人類社會的變化、興衰:endprint
世俗言運氣。天地大氣之運行,實有順逆二者。得順氣者如順風揚帆,得逆氣者如曳石上嶺。順氣之感召,諸美畢集。逆氣之感召,拒絕其美而招致其舛忤。二氣之運行,如暑至而熱,凍極而寒,皆確有此氣。惟其彌綸旁薄,而億萬人轉旋其中,故神而妙耳。陽氣得運,君子道長。陰氣得運,小人道長。⑧
順、逆二氣相反相成,看似虛玄,但如詮釋為歷史潮流、人心向背,則顯然有其合理、深邃之處。在今天看來,說郭嵩燾的氣論具有“歷史唯物主義”因素,恐怕也不是捕風捉影。當然,他如此認識、闡釋社會歷史的變動,無疑超越了莊子一任自然、排斥人為的社會觀。
總之,郭嵩燾的氣論汲取了道家思想,而又立足于儒家視角,注重實存意義而少談虛玄。他不僅以氣為本體來觀察人的生死,而且以其認識人類社會,較之前人不乏新意。
二、儒道互補的內圣功夫
郭嵩燾心懷入世,卻常處逆境,被迫一再退隱。他一生既踐行儒家的內圣功夫,又領悟了莊子的精神境界。他認為《逍遙游》的主旨,乃“莊子用其無端崖之詞以自喻也。(郭象)注謂大小雖殊,逍遙一也,似失莊子之旨。”②⑤⑥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2、19、425、695頁。生命逍遙于世間,本無大小之殊,惟以自然無待為尚,郭象所云不失為一家之言。郭嵩燾另辟蹊徑,凸顯莊子“自喻”之意,實則透露了自己青睞莊子的原因。他才高志遠,但總是赍志而歸。非獨莊子以大鵬自喻,郭嵩燾也以莊子自擬。他試圖從《莊子》求得精神共鳴,以面對宦海浮沉。
但是,郭嵩燾沒有顯示消極或出世色彩。他釋“列子御風而行……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一句云:“未數數然也,猶《戴記》之云天下一人而已。致福,謂備致自然之休。御風而行,猶待天機之動焉。郭象云:‘自然御風行,非數數然求之,誤。”②他肯定人的行為當順應自然,但認為“未數數然”不同于“非汲汲于追求”,而與《禮記》“天下一人”之意同。后者語出《禮記·禮運》“故圣人耐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義,明于其利,達于其患,然后能為之”。顯然,他在莊子順物自然的思想中融入了儒家理想和社會關懷,賦予圣人以“知情”“辟義”“明利”“達患”的使命,從而勾通了“內圣”和“外王”,將消極的“有待”引向積極的“有為”。就此而言,郭嵩燾的內圣之學不能等同于道家思想。
咸豐十年春,郭嵩燾重返京城官場,而仕途困頓,不久即歸。他回里后的日記寫道:“君子出身以任人家國之事,所守者道也,所重者恥也,所惜者名也,存亡者天也,死生者命也。寵不驚而辱不屈者,君子之貞也。”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1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85頁。他入仕而不忘儒家的君子、小人之辨,歸隱而不氣餒憂傷。他在日記中吐露心情:“民物心一體,家國意相關。熱血滿一腔,恒欲化愚頑。愚頑不可化,足跡遍人寰……何如歸去來,相對常開顏。”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3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0頁。他入仕則滿腔熱血,歸去仍坦然置之,儒、道的修身功夫為其出仕歸隱提供了思想依據和心理平衡。
性命之學是孟子及宋明理學的思想主題。同時,《莊子》也擅談性、命,謂“性者,生之質也”(《莊子·庚桑楚》),視性為天生、自然的品質,與道相似。基于此,人性也是自然的本質,所謂善惡之分乃世俗之見,故論者視莊子為“超善惡論”。郭嵩燾的人性論融合儒、道,而傾向于儒。如釋“泰初有無,無有無名……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莊子·天地》)一章云:
一陰一陽謂之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物得其生,所謂繼之者善也,未有德之名也。至凝而為命,而性含焉,所謂成之者性也。命立而各肖乎形,踐形而乃反乎性,各有儀則,盡性之功也。莊生于此蓋亦得其恍惚。⑤
在郭嵩燾看來,生命形成于道的陰陽交替,因善而成性,踐于形物也不外乎盡性之功,本來“未有德之名”,如《莊子》所云具有超越自然和社會的精神力量。但他認為,善先于性命而成,具有本原特征。這與莊子強調人性的本真狀態不無思想距離,而帶有孟子性善論傾向。
莊子向往心靈和精神的絕對自由,張揚天性,主張超越人性和仁義道德。而郭嵩燾認為,“莊子以其有物有欲者為人,而自然為天,于是斷聲色,去臭味,離天與人而二之。其曰人與天一,猶之去人以就天也。圣人盡性以知天,其功不越日用飲食……是之謂天與人一”。⑥他不贊成割裂天性和人性,或者“去人以就天”,而主張“天與人一”。故肯定“孟子窮理盡性以致于命”,認同朱子所云“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于物者,所謂天命之謂性也”。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1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80頁。可見,郭氏贊同儒家的性命不二,天人合一,如孔孟那樣肯定人的性命“有物有欲”,不離“日用飲食”,從而使莊子的性命說貼近于社會生活。
儒家、道家都將修身目標落實于理想人格。儒家追求“成圣”,道家則貶低作為儒家理想人格的“圣人”,《莊子》代之以“真人”“至人”“神人”等形象。《莊子·胠篋》云:“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這無疑包含了對圣人及相關思想的否定。但郭嵩燾指出:“假圣人之知而收其利,天下皆假而用之,則固天下之利器矣。天下假圣人以為利器,而惟懼人之發其覆也,(能)〔則〕無有能明之者也”。③④⑤⑥⑦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354、828、836、537、394、768頁。在他看來,“圣人”成為天下“利器”的責任不在圣人,而在利用圣人者。這種闡釋超越了《莊子》原意,而委婉地為“圣人”辯護,帶有儒家色彩。
“仁義”是儒家成圣的主題,道家則迥然不同。莊子以“仁義”為人固有的天性,反對人為地提倡,也一再批評假名仁義的虛偽行為。受此影響,郭嵩燾否定“仁義之形”,反對假借仁義,指出:“假仁義為名,將日懸仁義之形于胸中,凡依于仁義之形,皆可意造之,成乎仁義之名則自多……凡有意為之者,皆殆也。”③他批評假借仁義追名逐利,實則非但不否定仁義,而且主張踐行仁義,體現“真修”。莊子有“貴際”之說,郭氏釋為“仁義之用行乎交際之間”,“人與人比而仁見焉”,所以仁義之士“貴際”。④他注意到“仁義”的社會性,指出其蘊含人己之見。《莊子·刻意》有“無仁義而修”一語,郭嵩燾的解釋是:“仁義者,人與人相接而見焉者也。愛焉之謂仁,因乎人而愛之,是固有人之見存也;宜焉之謂義,因乎人而宜之,是仍有己之見存也。無人己之見存,則仁義之名可以不立,而所修者乃真修也。”⑤他淡化“仁義之名”,如莊子所說的“為善無近名”,而重視在社會中踐行仁義,倡導無人己之見、不務虛名的“真修”。endprint
內圣功夫不離乎日用倫常,張載的“民胞物與”表達了儒家的社會關懷,也提示了人與萬物的密切關聯。如何處理人、物關系?郭嵩燾釋《莊子》“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云:“有物在焉,而見以為物而物之,終身不離乎物,所見之物愈大而身愈小,不見有物而物皆效命焉。且夫不見有物,又奚以物之大小為哉!”⑥不同于一些人將“大物”解釋為土地、百姓,彰明治國方法,郭嵩燾注重修身意義上“不見有物”。在他看來,如果人一生受外物的支配,則獲得的物質越豐富,個人的價值愈渺小。若能“不見有物”,則能支配、主宰外物,也就無所謂大物、小物了。他不排除人性“有欲有物”,但凸顯了精神的價值,向往精神自由。
在完善理想人格的實踐中,郭嵩燾重視“道法自然”。《莊子》有“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能免”,“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等語,郭氏釋云:“各有所知,各有所能,無相強也;各有所不知,各有所不能,無相勝也。”這就是說,如果據自己所知,“強天下而齊之”,則必然是非紛繁。“是故忘其所知,而知乃自適也;忘其所能,而能乃自適也。至言去言,至為去為,己且忘之,奚暇齊天下焉!”⑦這恰好體現了郭氏忘己“所知”“所能”,被迫退隱、沉默,歸于“去言”“去為”的命運,也是他面對朝廷衰朽、士人睧聵國情的解脫途徑。
“去言”“去為”之后,郭嵩燾重視莊子的“無己”“心齋”功夫,尋找“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的境界,但還不能“坐忘”一切。他仍不忘宋儒的內圣之學,曾在日記中云:“要知伊川心存誠敬,乃真放下。”他主張學者遇事應有煉心之法,其實踐辦法“大要只是胸中無一事而已。無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靜功夫得力處”。“敦厚虛靜,仁之本;敬和接物,仁之用”。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3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10頁。他既向慕莊子的精神世界,而踐履過程又不悖儒家的敬、靜功夫。
郭嵩燾的“煉心之法”沒有停留于虛靜應物,仍涉及儒家修身的具體范疇,例如分辨善惡。他闡述了莊子慎于美惡的思想,指出“美者久于其道而后化成,一日之成,不足恃也,惡者一成而遂不及改”。就美去惡是人之常情,“而勢常不相及”。②③④⑤⑥⑦⑧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163、116、59、62、159、54、169、854頁。在他看來,善美的品德見諸于日用倫常,不可忽視小節。針對莊子“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的規勸,他指出:“船山云:聲色之類不可名之為善者,即惡也。”②可見,他的善惡規范相當嚴格,而帶有理學色彩,其修身功夫可謂儒道互補。
三、以道觀“物論”
戰國時期,各諸侯國兵革不休,詐偽并起,學派紛爭,游說縱橫。莊子楬橥“真知”以超越知識的局限性,闡明“道通為一”,指出大小、是非、貴賤、美丑之分皆生于人心,并無實際意義。郭嵩燾不同程度地接受了這些思想,雖然沒有達到齊萬物、齊物我的境界,但對齊“物論”闡述詳明。莊子倡導“以道觀物”,郭嵩燾重點闡發了以道觀“物論”,既肯定是非觀的社會性,又彰顯其主觀性,并探索了超越是非之爭的途徑。他釋《齊物論》“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句云:
彼我相形而有是非,而是非之成于心者,先入而為之主。是之非之,隨人以為役,皆臣妾也,而百骸、九竅、六藏,悉攝而從之。夫此攝而從之以聽役于人,與其心之主宰,果有辨乎,果無辨乎?心之主宰有是非,于人何與!③
在他看來,是非與人密切相關,但人的真實情形不因是非而有所損益,所謂是非聽役于人,其實是聽役于心。是非不生于物之本身,而成于人心,因而帶有鮮明的主觀性,難免偏見。郭嵩燾與莊子在這方面的看法大致相同。
那么,是非觀念是如何產生的?郭嵩燾注意到彼我相形的隔閡,所謂“是非者,人我相接而成者也”。但他認為在彼我相形之前,“必其心先有一是非之準,而后以為是而是之,以為非而非之。人之心萬應焉而無窮,則是非亦與為無窮。是非因人心而生,物論之所以不齊也”。④他反復指出是非生于人心,實則如莊子一樣,并不是完全否定是非,而是反感生于人心的是非標準,強調以超脫的心態對待“物論”。
郭嵩燾面對的“物論”,首先來自官場。他浮沉宦海,一生“頗滋物議”,身感官場的險惡和陰謀。故釋“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莊子·人間世》)一語時,認同此語以“斗力”喻世間事的說法,而否定成玄英以喜、怒釋陽、陰。他認為:“凡顯見之謂陽,隱伏之謂陰,斗巧者必多陰謀,極其心思之用以求相勝也。”⑤此說得到后世研究者的贊同,實際上與郭嵩燾對官場的洞悉和感悟分不開。他釋《齊物論》“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一語也說:“日以心斗,百變不窮。司是非者有萬應之機,守勝者有一成之見……人心相構,各視所藏之機,以探而取之。”⑥與莊子描述一般人心的是非之見和情緒變化有所不同,他揭露“司是非者有萬應之機”,而所謂勾心斗角,探機而取,明顯具有針對官場的意味。
其次,“物論”也涉及世俗的名利得失。郭嵩燾引申《莊子·人間世》論虎、馬之性云:“人與人相接而成世,而美惡生焉,從違判焉,順逆形焉。如是而大患因之以生,謂人之不足與處也,而烏知己之不足處人也!處己以無用,斯得之矣……去名與爭,乃可出入于人間世。”⑦在他看來,世間的美惡是非皆起緣于人與人相接,而與自身的名利相牽連。他沒有自處于“無用”,而試圖像老莊那樣“去名與爭”,以減少不斷的是非之爭。
其三,“物論”也包括思想之爭。郭嵩燾指出:“儒墨之所以兇,以有儒墨之名也。懸儒墨之名以召爭,德不能同者,強道以一之;辯不能舉者,強知以通之,各是其是,而道與知之所及亦小矣。”⑧他認為,儒、墨因名而爭,但終究遠離了道和知。不能說郭氏深入認識了儒、墨之爭的底蘊和意義,但他汲取了道家處理思想之爭的技巧。他對于晚清的洋務和改革不乏真知灼見,卻很少參與辯論或著書立說,終究只是一位實干家。這與他務實去名的思想特色完全吻合,或許也受到莊子的啟發。惟其如此,他才能超越朝野的是非臧否,保持“謗毀遍天下,吾心泰然之”的心態。endprint
如同莊子一樣,郭嵩燾探索了超越物論的方法,因而釋“道樞”及“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云:“是非兩化而道存焉,故曰道樞。握道之樞以游乎環中。中,空也。是非反復,相循無窮,若循環然。游乎空中,不為是非所役,而后可以應無窮。”②③④⑤⑥⑦⑧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68、102、554、812、372、90、429、497頁。人不得不面對無窮無盡的是非,如能不為是非所役,則可以把握道樞,以應無窮。在他看來,“道樞”大致是純樸無爭的超然心境。故釋“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一句云:
眾人役役,較量今日,又較量明日。今日見為是,明日又見為非,今日見為非非,明日又見為非是。圣人愚芚,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參萬歲以極其量。一者,渾然無彼此之別;成者,怡然無然可之差;純者,泊然無是非之辯。圣人以此應萬物之變而相蘊于無窮,斯為參萬歲而一成純。②
就思想主張而言,郭嵩燾仍然是非分明,但面對晚清士大夫的物議,他大多“存而不論”,尋求“成純”境界,真正從《莊子》獲得了齊“物論”的啟示。這是一種不畏人言的儒家修養,也是悟道的人生境界。
握道之樞需要超越認識的主觀局限性。郭嵩燾肯定《莊子》“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的說法:“佛家以意識分兩境。知者,意之發也,故曰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識者,內心之炯;知者,外心之通也。知識并生而亂始繁矣,烏足以定天下哉!”③老莊否定“心與心識知”,蘊含了返樸歸真的追求,而郭氏的解釋側重于否定“知識并生”導致的社會混亂。故一再闡明“知之所由成也,道之所由毀也”。④他當然不是否認知與識的價值,而是反感主觀認知產生的紛繁是非。
郭嵩燾的齊“物論”不囿于個人修身,并且也是對統治者而言。莊子認為,人的心靈之所以不得自由,是因為種種束縛和攪擾,故提倡“無攖人心”。郭嵩燾對此深有同感,因而釋“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云:“上下囚殺,言詭上詭下,使其心拘囚噍殺,不自適也。淖約者矯柔,則剛可使柔,廉劌者徑遂,寒熱百變,水火兼施,攖之而遂至于不可遏。”⑤他認識到,人心的變化無所不能,猶如水火交攻。對此,當政者不能攪動、依賴,否則大禍不止。考之現實社會,晚清的一些教案及人們對洋務的排斥、仇視,又何嘗沒有“攖人心”的誤導?郭嵩燾的言論不無針砭當局的意義。然而,當權者并沒有注意到這類有價值的諷勸,他們仍然不斷地攖人之心,乃至人禍不已。
進而言之,郭嵩燾的言說對象或許也涉及西方列強。他釋《齊物論》堯問舜伐三國一章云:“伐國者,是非之見之積而成者也。而于此有不釋然者,左右倫義分辯競爭八德,交戰于中而不知。夫三子者,蓬艾之間,無為辯而分之。”⑥他認為“伐國”行為肇端于是非之見,卻未必符合道義,故不能釋然于“辯德”。換言之,表層的是非之見,實則蘊含了復雜的文化沖突。郭氏的見解可謂開清末章太炎《齊物論釋》“齊文野之見”之先河,只是不像章氏那樣融入佛學闡述得更為深入、明了。
總之,郭嵩燾未必贊同莊子齊萬物的主張,但淡化了事物的是非、貴賤之分,認同于莊子齊“物論”或“以道觀之”的認識論,彰顯是非、真理的相對性,體現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莊子·天下》)的處世態度。
四、因應時勢的“無為而治”
道家的“無為而治”根柢于順物自然,涉及范圍很廣,后來不少注釋者完全著眼于自然界。郭嵩燾也重視順物自然,釋《莊子·天地》“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一章認為,萬物生息,完全聽從天地之“化機”。人類雖然好為治理,但“強物以從治,不如忘己而聽諸物之適然也”。⑦他主張治理社會者“忘己”,減少人為因素。這既著眼人與自然界的關系,又貫通于人類社會自身。這方面,他融合儒、道,將《莊子》有關自然界的論述引申于社會治理。如釋《莊子·天運》“九洛之事,治成德備”一章云:“九洛之事,即禹所受之九疇也”。“此言天之運自然而已,帝王順其自然,以道應之,天地亦受裁成焉,而風雨調,四時序”。⑧帝王順應自然,才能治成德備,風調雨順。
老子主張“無為而治”,《莊子》推衍其說,指出“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莊子·天運》)。又提出治國者當上無為而下有為,“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莊子·天道》)。郭嵩燾關注這些論述,并有所闡發,如釋《在宥》“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云:“言貴其身重于所以為天下,愛其身甚于所以為天下。惟貴惟愛,故無為。”③④⑤⑥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370、576、487、679、244頁。原文主張君臨天下者“無為”,從而使天下人“安其性命之情”。郭氏將貴、愛其身作為君主無為而治的原因,凸顯了“無為”對于君主自身的重要性。
君主“無為而治”不是無所作為,而是順天應人,因時而為。《莊子·秋水》“是故大人之行”以下一段,論者一般認為與全篇主題不符,或為后人羼入,當刪。詳見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上冊,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87頁。而郭嵩燾青睞其“無為而治”,指出:“事焉不借人,如許行之云并耕而治,饔飱而食;不多食乎力,如老子之云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顧)〔為〕而民自樸。”而此段“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一語“承上,言無為而民自化。仁讓無所施,貪諂無所庸,又何以爵祿戮恥為也。郭象云外事不棲于心,誤”。③顯然,無為而治不是“外事不棲于心”,而是統治者順應天人,使民自富、自化、自樸。
郭嵩燾認為,所謂在下者有為,并不是借權逐利。《莊子·天道》“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一章,郭象釋為“任真而直往”,郭嵩燾不以為然。他汲取前人注解“棅”為國權、權威的說法,彰顯了“無為而治”:“棅者,所借以制事者也。大者制大,小者制小,相與奮起以有為于世,皆有所借者也。《說文》:叚,借也。無所假則無為,無為則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而隨物以遷焉。無假而不與利遷,斯之謂無為而無不為。”④可見,他引申老莊之學,認為“無為”不是隨波逐流,任真直往,而應不假權勢、不為利遷,看似無為而實有為。此外,郭嵩燾注釋《莊子》時,也涉及無為而治的具體途徑。endprint
賦稅是國家權力的體現和基礎,無疑帶有強制性。然而,郭嵩燾在《莊子》中發現了“聽民自致”的賦稅辦法。《莊子·山木》載北宮奢替衛靈公募捐鑄鐘之事,郭氏云:“名為賦斂而聽民之自致,故曰因其自窮……惟不敢設術以求,而純任自然,民亦以自然應之。今之賦斂,任術多矣,而固無如民巧遯于術何也!故曰既雕既琢,復歸于樸。”⑤在封建時代,“聽民自致”的賦稅制度大抵流于空想,但順其自然、減少賦斂仍有可能。晚清賦斂之術推陳出新,加重了國弱民窮。太平天國戰爭之際,郭嵩燾曾推動開征厘金,但光緒初年出使西方后,又積極探求富強之本,主張廢除厘金,像西方列強那樣保護工商業。在他看來,這或許是賦稅返樸歸真的有效途徑。
作為晚清的改革者,郭嵩燾注重《莊子》蘊含的變化、革新思想。他釋《大宗師》夜半“負舟而走”的寓言云:“壑可以藏舟,澤之大可以藏山。然而大化之運行無窮,舉天地萬物,日夜推移,以舍故而即新,而未稍有止息。水負舟而立,水移即舟移矣;氣負山而行,氣運即山運矣。夜半者,惟行于無象無兆之中,而人莫之見也”。⑥他以萬物舍故即新的道理闡釋此文,而將“夜半”釋為“無象無兆”,豐富了原意,闡述了天地運行、不斷更新的觀念。這一思想貫穿其為學、為政的主張。同治初年,他出任廣東巡撫時,遭受一些“不顧人情之所安”的“好名者”的攻擊,不禁感慨:“今之學者,內之無得于性命之精,外之無當于古今事類之繁、人情之變。莊生所謂奉一先生之言而守之終身者也。靡靡之音以亡國,靡靡之學豈不足以亡道哉!”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2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78頁。他的改革思想關懷古今人情之變,卻不能得到主流意識的認同。
曾國藩曾致信郭嵩燾:“莊生有言,禮義法度,應時而變者也。行周于魯,猶推舟于陸也。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曾國藩:《復郭筠仙》,《曾文正公書札》卷8,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光緒二年《曾文正公全集》本,第3頁。曾、郭交誼深厚,學思大致相同。正如曾氏一樣,郭嵩燾的禮學也受莊子啟發。莊子看到了禮節的虛偽性,區分了“俗禮”和“至禮”,不像儒家那樣好談禮儀,甚至于“忘禮樂”。郭嵩燾沒有明確區分禮之高下,但同樣注重辨析禮、義的虛偽性,認為“非禮之禮,非義之義,最足亂道。君子之所辨者,辨此而已”。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1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08頁。他對“緣情制禮”多有心得,重視闡發莊子“禮儀法度者,應時而變”的主張,因而強調:“禮之因時以制宜也,亦漸積自然之勢也。”郭嵩燾:《與朱石翹觀察論宗祠饗堂》,《郭嵩燾詩文集》,岳麓書社,1984年,第14頁。 《莊子·天道》說:堯治理天下時,“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何以至此?郭嵩燾認為,這是因為禮“意主于相親,定省之儀,拜跪之節,凡出于儀文之末者,皆可以從殺也”。④⑦⑧⑨⑩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528、529、125、708、740、637頁。他凸顯禮意,而淡化了禮的儀節,可謂深通禮學之本。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禮制的使用限度,認為“禮,不逾節,不侵侮,不好狎”。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2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88頁。這也表達了簡省繁文縟節、因時制禮的主張,既是研究儒家禮學的心得,又不無道家思想的潛在影響。
郭嵩燾注意考求洋務本末和辦理得失,外交上主張審時度勢,力戒虛驕之氣。因為時代和思想的局限性,他還沒有進化史觀,有時甚至像傳統士大夫那樣美化遠古社會。他贊美黃帝、堯、舜治理天下,使民心淳一相親,而反感大禹治天下“使民心變”,“人自為種”,乃至兵戈不休。他就此指出:“兵者,逆人之性而制其死生者也……因乎人心之變而兵以施焉,而人之心乃日變而不可窮矣。”④這種言論既是議論古史,又切中晚清政治的要害。他不只是批評清廷對“人心之變”動輒施以兵戈,并且汲取道家以柔克剛的思想,認為面對敵強我弱的中外局勢,“然能揣其情,以柔相制,其禍遲而小。不能知其情,而欲以剛相勝,以急攖其怒,其禍速而大”。⑥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1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69、400~401頁。咸豐十年九月,被迫歸隱的郭嵩燾得知清廷與英、法聯軍在津沽沖突,感慨己見不被當局采納,才能不為朝廷所用,對朋友坦言:盡管自己“與聞夷務”,“通悉古今大局”,而數百年來“學士大夫習為虛驕之論,不務考求實際”。“莊生云:千金習屠龍之藝,而無所用之。仆之藝是也,顧安所得龍者而屠之?世俗之悠悠,又安知吾藝之果足以屠龍乎哉。”⑥他以《莊子》中的朱泙漫自擬,有時也像莊子一樣“狂言”,希望施展“屠龍之藝”,但總是“無所用之”。不能說郭嵩燾的外交主張完全正確,但他重視以柔克剛,尋求避免“禍速而大”的辦法,以實現“屠龍”之志,其中蘊含的愛國思想是毋庸置疑的。
五、養生之主
道家的養生學蘊含豐富,兼養神、形(身)。“道無始終,物有死生”(《莊子·秋水》)。這是人類社會無法逃脫的自然規律。莊子的生死觀也立足于隨順自然。既然人本質上只是氣,則“養神”自然為養生之主。莊子力避“養形”之累,也不拘泥于形體的殘缺或生死,而極重“養神”。郭嵩燾大體接受其說,認為:“善養生者養以神,神全則生全,形雖介可也。樊中之雉,神固王矣,而固不得其養。則神者,淡然泊然,怡然煥然,無為為之,優游自得之神也。可以外形骸,齊生死,而何有于介哉!”⑦可見養神的基本內容,首先是“得其養”,在無拘無束的狀態中完善其神,不像“樊中之雉”受禁錮。再則,所養為“優游自得之神”,源于自身而非得于外界。顯然,這是高度的精神自由境界。
所謂“養神”,既是精神上的淡泊怡然,又是蓄養元氣,故必然涉及養形,養護生命,而其根本途徑是順應自然和生命規律。像多數士人一樣,郭嵩燾重視以靜養生,而不談運動。他釋《莊子·田子方》“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萬物莫不比方”云:“物之待明而動者,莫能外也;待明而動,待氣而生,順之而已矣。不能御氣而為生,則亦不能強致其明而為動。”⑧換言之,日出而動、日落而息的生命都不能強為行動,當靜動有時,合乎自然規律。endprint
如同莊子,郭嵩燾也認為,人的生命“非我能自主”,生死去留,食而知味,都是“天地陰陽之氣運掉之使然也”。⑨人的生命取決于自然規律,即天地陰陽之氣。但人如果能御氣而生,則能達到自由、無待的境界。因之,《莊子》注意到“吹呴呼吸,吐故納新,能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之所好者也。”(《莊子·刻意》)基于此,后世發展出內容豐富的導引術和氣功養生學。郭嵩燾不是導引之士,卻好氣功養生,認為“始守乎氣而終養乎神,道家所謂煉氣歸神也”。⑩這是他闡發道家養生學的主題。
《養生主》“緣督以為經”一句,注家解釋不盡相同,多引申、抽象地闡釋為“順其自然地養生”。郭嵩燾指出:“船山云:《奇經》八脈,以任督主呼吸之息。身前之中脈曰任,身后之中脈曰督。督者,居靜而不依于左右,有脈之位而無形質。緣督者,以清微纖妙之氣,循虛而行,止于所不可行,而行自順,以適得其中”。②③⑦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117、867、228、447頁。王、郭闡明“緣督以為經”的本意,從具體的養生方法闡釋此語,豐富了氣功養生的學理依據。
關于道家“真人”的養生之道,《莊子》載“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郭嵩燾闡釋為“形氣之相須也,得之生,失之死,有比而合之者也”。②他認為,真人也是形氣和合而成,與常人并無大異。不過,他相信真人有超乎常人的養氣之功,故重視《莊子》所載“真人之息以踵”的運氣方法。他認為,“存息于無息之地,而后納之深,泊然寂然,無出無入,無往無來……退而寄之于踵,乃以養息于深微薄厚而寓諸無窮”。③盡管他不能運氣于踵,但在日記中留意氣功養生的實踐:“李真人長生十六字訣曰:一吸便提,氣氣歸臍。一提便咽,水火相見。其法一切職業事務皆不防……要行即行,要止則止。只要不為正事,不使間斷,方為精進。”他還總結了氣功養生的六種方法:“一曰哂”,“二曰呵”,“三曰呼”,“四曰噓”,“五曰吹”,“六曰嘻”。⑤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1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87~588、394頁。他認為,運氣的方法不同,治療的疾病也不同。這些運氣方法看起來有些玄虛、不易掌握,卻不是無稽之談,也不乏實踐價值。
道家追求“逍遙”“至樂”的養生境界,不少儒家人物也心向往之。但一般人不易達此境界,只好退而求其次,郭嵩燾大抵也是如此。莊子講節制欲望,孔子則具體言之,“君子有三戒”,少、壯、老之時,要分別戒色、戒斗、戒得。這方面,郭嵩燾融合儒道,而更近于儒家。他的養生心得具體而微,如說:“治氣養心之術:血氣剛強,則務之以調和;智慮潛深,則一之以直諒;勇毅強果,則輔之以道術;齊給便捷,則安之以靜卑……”⑤這類心得在郭氏日記中每每可見,多為修身和家教的經驗之談。
六、結語
郭嵩燾是近代中國蘊涵豐富的歷史人物,論者一般注意其儒學特色及耿直個性,并以此詮釋其人生悲劇和思想挫折,這雖不無道理,卻未窺全豹。郭氏尊理學而不盲崇,于朱子注經不無質疑,多有己見,但始終沒有離開儒學的軌道。其莊子學體現了主以義理,輔以考據的學術特色。他“特藉空文以自見”,王先謙將治《莊子》者分為兩類:“夫其不材,以尊生也;而其材者,特藉空文以自見。”見王先謙:《莊子集解·序》,中華書局,1987年,第1頁。既詮釋了《莊子》本義,又基于社會現實和自身處境而引申發揮,寄托憂思。他思想上借重儒學、尤其是理學,其氣本體論、內圣之學,乃至社會主張,大體融合儒、道,帶有以儒解莊的色彩。
與此同時,郭嵩燾的改革主張、外交策略,乃至性格處世,均可見老莊的影子。他向慕莊子自由、逍遙的精神境界,又難舍儒家的入世情懷。隨著個人的宦海沉浮,其儒、道之學交替運行,或隱或顯。他以齊“物論”的心態處理人間是非,也汲取老莊之學,運用于闡述改革思想和外交策略。莊子曾無奈地感慨:“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致,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夫!”⑦晚清之世,內憂外患而且“天下惑”,郭嵩燾不像莊子那樣悲觀絕望,但不得不面對“惑者勝”的尷尬和痛苦,也與莊子產生了深層的心理共鳴。
郭嵩燾的莊子學還不夠系統、完備,但不乏貫通的思想見解。其融合儒、道的義理之學也是《莊子集釋》一書的思想主干。清末以來,該書印行20多次,成為近代最有影響的莊子學著作。郭嵩燾的見解似乎淹沒在《莊子集釋》之中,不為世人矚目。但有的研究者仍重視郭嵩燾的真知灼見。比如20世紀90年代以來廣為流播的陳鼓應著《莊子今注今譯》,引用《莊子集釋》的注疏數十條,其中標明援引郭嵩燾的注解近20條,由此亦可見郭嵩燾莊子學的學術價值。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
責任編輯:黃曉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