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組詩）

田力

十二月

回頭的浪子。它依次

溯追了

十一月、十月、九月……直至

幼小時牽手的皚皚一月

梯子上的棉花，煙囪上的風箏

郵差送到終點的信函

途中

指縫間丟失了風寒

延續與夭折，取舍與擒縱

一頭亂發

不單覆蓋冷淚

也覆蓋，硬硬軟軟的銅鐵錫銀

一場電影

扯掉了包裹自己身體的白幕

十一月

越來越陌生

越來越說不清楚，總是

等到最后一天

阻隔只能是臆想，握著手的人

或許成為兩個夢游的兄弟

用長衫

擦拭彼此滲出的淚光

雁陣途經了山西的山

湖北的湖

去了記憶里的家

而幾匹馬翻亮出蹄掌，披掛上了

鞍山的鞍

十月

終于

可以摸到骨頭了，越過皮膚、脂肪

越過了不需提及的雨霾

這些冷暖

變成了中年人的冷暖，這些寵辱

變成了中年人的寵辱

草木想露出草木之心

火車只剩下煙塵

酸棗是酸棗，茶葉是茶葉

枸杞，是了枸杞

拖拽著云彩的馬到了遼寧

我變成一匹馬，拖拽著我的云彩

到了遼寧

九月

是我盼望著和想要著的樣子嗎

菊花

妹妹喊著姐姐

是我

用手捂著，用布蓋著，用柳枝藏著，用嘴含著的

那些汁液嗎

蟋蟀

叔叔喊著舅舅

是我撿回來

又丟了，丟了又撿回來的

那頂格子帽子嗎

從江西，飛回來的鴿子

姑姑喊著姑姑

是啊

它是，它也不是

八月

蝴蝶褪去了斑紋

說秋天到了

蝴蝶褪去了斑紋，驚慌得

像是假的

它說，秋天到了

我猜測蝴蝶早先就會說話

只是

它不說

一只沒有了顏色的蝴蝶

說八月到了，它說，秋天到了

七月

行人全是行人

沒有誰有停下來的意思。倒是

一匹應該奔馳的馬

在石碑上

停穩了四蹄。黃花

使勁兒地黃，紅花使勁兒地紅，七月的白云

使勁兒地白

那么多消逝的日子里，它是腹稿還是草紙

火車切割黑土

說它是燕州的時候

它是短褂，還是長衫

是飛箭如雨，還是怪戟如林

等不了天黑我就得離開

找一面玻璃櫥窗，擦拭灰塵，我把我挺黑的面孔

照得越來越陌生

六月

搬一把凳子

放草地上，不，搬一把椅子

放草地上。草地是從別處搬來的，這里原來

不是草地。也不是冬瓜地南瓜地西瓜地北瓜地

它就是一塊地。搬幾條

不咬人的蟲子

放草地上

搬幾本

沒有印刷編號的火車畫報

放草地上

搬一個夜晚，抓幾顆不太重的星星，放草地上

搬一個人過來，她也搬來一把有靠背的椅子

我們挨著，微微閉著眼睛

假裝情侶那樣愛著

五月

看完梨花回來

你和我

還去了一趟

一個叫鏡湖的地方

我們甚至還牽了牽手，彼此摸了摸

對方手心的老繭

甚至還

說了說彩虹。好久沒有

這樣了，一個冬天多么漫長

鏡湖里有一層淺水

映現路邊的野槐

和丁香

你和我，只是鏡湖公園的匆匆過客，只是

五月的匆匆過客

由此它并沒有

過多的映照我們

四月

燒秸稈的人

他的嘴里

有無數個候鳥的故事，一年壓著另一年，一個四月

壓著又一個四月

遼河里的水，也是

一層壓上另一層

淤泥挽留住波紋，大風挽留住春寒

像美

想挽留住年輕，像時間表，想挽留住時間

他一個人

獨自跌坐在垅溝溝里，酸著眼睛

看使勁兒飄的白煙

似乎去挽留一塊云上，帶走的小謠

三月

交出一張紙，你和我

一同按下手印

交出一塊玉

你和我

一同雕琢還沒來到的歲月

交出一所學校

讓新學期嘰嘰喳喳回來，你和我

還坐同桌，還做第六套的

操場廣播操

交出一座小城，雖然不大

但它足夠你和我，黃昏時分的奔跑和徜徉

交出舌頭，舔一舔愛情

交出牙齒，咬一咬艱辛

交出幾根白發，有長有短

你和我

纏一纏消失不再的日子

交出一個慢慢等來的還帶有冰茬的新三月

你和我

一起輕輕說出

那些鐵打的工廠，迂回的云

二月

冰還是冰，雪還是雪

人間

還是人間

一爐鋼水的溫度

還暖不活半朵鮮花兒

一本書的窸窣，還驅不除身上剩余的毒

二月，灰塵追趕著灰塵

一片孤單，壓著另一片孤單

一月

二月還沒有到來

我只好說這個被雪片壓得翻不過身的一月

鐵鋸戛然而止，壓住枝條，不讓它亂

從這些木屑開始

什么都像新的

掰開臺歷里一朵不愿意打開的花

讓它像笑著那樣死去

同樣是因為冷

兩個人，若即若離地相愛

一條風碰碰另一條風，兩個一月

湊不成一個二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