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予晨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文革”結束以后,伴隨著全黨工作重點轉入“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文學界也迎來新時期的“大轉折”,文學體制等得到重新建設,文學風格獲得多元化發展的可能。而對于歷史記憶的書寫,也成為這一時期文學作品的重要內容。一方面,在“思想解放”的觀念主導下,不同的作家群體由于個人經歷、思考視點的不同,在作品中對于歷史記憶的書寫方式產生了很大的差異。但他們的作品也反映出一種共同的傾向:關注某個有思考深度的“問題”,并有意識地把人物的命運和一個個的歷史事件相聯結,同時在這個過程中表達著背離毛澤東時代單一的意識形態框架和階級話語的訴求。另一方面,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新變化也為新時代合法性的構建提供了充足的話語資源,對作家提出反映新的社會面貌的要求。
在書寫視角的選擇上,高曉聲是一位比較特別的作家。與其他一些作家的精英主義敘述傾向不同,他的作品更多選擇從農民的視角出發,這和他被打成右派后回到家鄉“作為農民”務農二十二年的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出身農民的他自覺將自己的身份定位為“擺渡人”,要用自己的文學作品“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1],也正因如此,高曉聲在創作中對農民的思維方式、心理活動、生活習慣、語言習慣都有著生動細致的呈現。《陳奐生上城》作為他以農民、鄉土為題材作品中最優秀的代表之一,是“陳奐生系列”中的一部,主要講的是新時期一位叫陳奐生的農民從進城賣油繩到返回農村過程中的一系列奇遇,生動展現了主人公微妙復雜的心靈歷程。除了藝術性方面的特色,這部作品受到重視的一個主要原因在于它被看作是在新時期重新將“國民性”搬上歷史舞臺的作品。
“國民性”概念最早在20世紀被提出,它來自于西方對于中國的一種歧視性描繪,本質上是站在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立場上來審視中國的一種視角呈現。這一概念后來在魯迅的作品中被廣泛使用,成為他受到啟蒙思潮和西方思想影響而提出的一種批判性話語。“魯迅在弘文學院時,常常說到三個相聯的問題: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國國民性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2]新中國成立以后,“國民”的概念被“階級”所取代,人們對于人性、心理的討論更多是建立在階級性的基礎之上。直到20世紀80年代,“國民性”的相關探討才因“階級斗爭為中心”觀念的終結而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之中。新時期在文學上一個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在探討“人”的時候,階級話語讓位給“國民”話語,這就使一切問題有了一個普遍性的前提。然而值得關注的是,新時代的“國民性”在經過歷史的塑造后,已經有著與近代時期不同的復雜內涵。
在這一基礎上,《陳奐生上城》這部作品的國民性話語構建和對主人公陳奐生的人物形象塑造過程是交織在一起展開的。
這篇作品是用多種手法來塑造陳奐生形象的,每一種方式都從不同的角度、多個側面構建著新時代的“國民性”這個問題,并進行內容的充實和維度的拓展,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國民性”問題的深刻性和新時代內涵的復雜性。
(一)“窗口”和空間轉換——“國民性”問題的提出
陳奐生這個人物的身上寄寓著歷史敘述形態因素,也就是說,作者在寫陳奐生時,是以他的生活道路、生活體驗來呈現新時代社會的飛速發展和物質精神方面的巨變。這樣,我們就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分析陳奐生所在的空間和其人物形象塑造的關系。
首先,陳奐生的形象呈現是在城市和鄉村兩個空間的轉換之間展開的,在這里,陳奐生作為特定歷史環境中走出來的傳統農民,一方面作為這個大歷史環境中的一員而存在,另一方面他也被作為作者向我們展示這個新時代的一個“窗口”。在小說開頭處,作者已經給出了這方面的暗示:“他到城里去干啥?他到城里去做買賣……自由市場開放了,他又不投機倒把,賣一點農副產品,冠冕堂皇。”[3]“自由市場”這個經濟概念在這里被明確提出,而陳奐生能夠有機會進城這件事本身就是對自由性政策的一種肯定。同時,這說明國家政策、國家的新變化在農民中間有一定流傳度并收到了積極反饋,此時農民除了在物質上已經“囤里有米,櫥里有衣”之外,腦海中一些新的意識已經處于萌發狀態。在具體寫到陳奐生進城的經歷時,作者則圖景式地展現了城市的新變化:商品豐富的“百貨公司”,“新堂堂,亮澄澄”的旅館,繁華的、旅客絡繹不絕的車站,他隨意便可以逛下來“三爿店”,可以說作者著意通過一些敘述渲染著新時代的氛圍,強調著周圍事物的一種新生的“活力”,是和過去完全不同的一種時代面貌。這樣,作者通過陳奐生這個“窗口”向我們展示了城市改革和農村改革初期兩方面的成果,他的形象不僅有時代特定的烙印,還有積極參與這個時代的意識。
然而,這個空間轉換的本身就是一種問題的呈現。陳奐生確實獲得了從鄉村進入城市的機會,但城市對于他而言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是他生活經驗的空白所在。在面對這種情況時,他先前的經驗、知識、邏輯并不足以填補這種空白,這也是他上城卻遭遇到一系列狀況的根本原因。比如,他上城遇到的第一個小挫折就是“沒想到油繩未賣之前商店就要打烊”,只好第二天買,但又“不會在城里住夜”,還有醒來時看到旅店嶄新的擺設便“不由自主地在被窩里縮成一團”。而他在聽到住旅店的價格是五元一宿時,他“竟說了這樣一句外行語:‘我是半夜里來的呀’”,導致“大姑娘立刻看出他不是一個人物”[4],態度立刻發生轉變。在整個過程中,作者塑造陳奐生的形象時有意識強調他和城里人的巨大差異,他始終持有一種仰視的眼光、小心翼翼的態度來面對城市里的人和物,但這也導致他無法適應城里過于陌生的環境,在尷尬和掩飾尷尬的交替中度過大部分時光。
在這里可以看到,作者高曉聲為我們構建的是“國民性”需要被重新提出的現實語境。陳奐生進城后的一番“奇遇”是刻意安排、有意為之的,目的是讓人物在迥異于農村的極其陌生的“高級”環境中來一番“表演”,進而通過這種“鏡像反映”多側面、深層次地展示人物性格與精神狀態。[5]“城”這個概念是“現代化”的成果和縮影,而陳奐生所代表的是最傳統的鄉村。普通的國民在面對新時期“現代化”的大歷史背景時的一個普遍狀態在他的身上得到呈現:他們身上已經體現出和時代大潮相關的某種意識萌芽,也有意識想要參與到社會的快速進步和發展之中,但是在面對新時代的時候,他們依舊是感到迷茫的一群人,因而一時難以適應。于是,作者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和主人公形象的建構中,提出了國民要如何改造自身,并投入現代化的潮流之中這樣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二)全方位的性格特征刻畫——“國民性”的癥結所在
整部作品中最為成功之處就是作者高曉聲從多角度對陳奐生進行的深邃豐滿的性格塑造。作者善于從生活中精選富有性格特征的細節來塑造陳奐生的形象,通過直接描述、人物語言、心理獨白等方式,全面、細致、真實地展現了陳奐生的一系列思想和行為。
首先比較引人關注的是陳奐生對于金錢的態度。陳奐生進城的目的是賣了油繩去買一頂新帽子,這件事情成為他全部的思想,也幾乎主宰著他這一路的喜怒哀樂。陳奐生這一路的唯一消費便是“出一分錢買了杯熱茶”,賣完油繩發現丟了三角錢后,他又在“公家”“私家”的問題上作了好一番推測來分析丟錢的原因;得知睡旅店的價錢是5元后,他“像是給火鉗子燙著了手”,掏錢的時候“抖著手”去摸鈔票,甚至“外面那一張人民幣,已經半濕了,盡是汗”,等他回到房間,想著的還是“睡一夜要兩頂帽錢”,“去年公分單價七角”,后來索性是“撈著多少算多少”[6],又去睡覺了。雖然陳奐生自稱對生活“滿意透了”,但他無法擺脫這種時刻對于金錢的算計和糾結。其次,陳奐生在整個過程中表現出明顯的自卑與膽小。在賓館醒來后,“又眷顧著那兩張大皮椅,走近去摸一摸,輕輕捺了捺,知道里邊有彈簧,卻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想著的是“這哪兒是我該住的地方”;付錢時遭到前臺的姑娘的冷遇,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得罪了人,哪里還敢再開口”,還想到“出了大價錢,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可見他在開始便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處處小心翼翼,看他人臉色。
此外,陳奐生的身上還有著某種“阿Q精神”的成分,如他也會使用“精神勝利法”進行自我安慰:在火車站發高燒時,他想著“他陳奐生是個堂堂男子漢……完全應該提供寬裕的時間,沒有任何匆忙的必要”,最后竟還笑了出來。付完住宿的錢以后,他又爆發出破壞欲和報復心理,穿著鞋子踩在床上,不再顧惜地板、彈簧太師椅的整潔,理由是那句理直氣壯的“出了五元錢呢”,最后他又自我安慰道:“這等于出晦氣錢——比如買藥吃掉”。在以往對這部作品的學術研究中,很多研究者也選擇將陳奐生和魯迅塑造的用以論述“國民性”的經典人物阿Q進行對比,認為陳奐生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被解放了的阿Q”。[7]
在刻畫人物形象時,作者是“將特定人物放到最有利于表現他的環境中去表演”[8],而毫無疑問的是,他在這里讓陳奐生作為農民的很多獨特的邏輯、思維方式和小心思展示出來,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對陳奐生性格弱點的充分暴露。細節的敘述精心構建,形成具有直接性和強烈指向性的表達,直指“國民性”在當時環境下的癥結所在。作者表達的是對這些癥結會成為農民邁入“現代化”阻力的一種擔憂,因而同時也寓有著某種“農民不應該成為現代化的棄民”的啟蒙呼聲。
(三)鄉土背景的人物書寫——“國民性”的土壤
在對陳奐生的人物塑造中,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地方,就是他在上城之前和返回鄉村之后的那些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的表現和舉動,這是他性格中最為真實之處,也是作者給讀者留下更充分的暗示和更廣闊的思考空間之處。
筆者認為促使陳奐生進城的“蹲在腦門三四寸地方”的精神動因在于:他發現別人有有趣的經歷,可以“說東道西,扯三拉四”,他對此非常羨慕,卻苦惱于“他的經歷和村上大多數人一樣,即不特別,又是讓別人一目了然的”,別人在聊天時也“因為知道他不會答話,所以就像等于沒有他這個人”。[9]所以,他踏上進城之路時心中帶著隱隱的期待,希望上城可以帶回一些趣事、新聞,幫助他找回在村中的話語權,重新樹立起“尊嚴”。這其中自然有物質充裕后去追求精神生活的因素在,然而更多的只是一個農民想借助上城去滿足一點無法實現的虛榮心,是在肚子填飽后產生的朦朧的自我表現的欲求。[10]那么最后結果如何呢?陳奐生成功地用“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歷,這五塊錢花得值,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看可以講講了”安慰了自己,并且關注點一直在“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么可講的!看誰還瞧不起他!”上。而果不其然回到村里以后,“陳奐生的身份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干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從此,陳奐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比以前有勁得多了”。[11]陳奐生通過上城的經歷取得了周圍人對于他話語權的認同,他所期待的“尊嚴”最終在他生活的環境中得到了實現。
另一個關鍵所在就是人物“吳書記”在陳奐生形象塑造中的意義。小說中,陳奐生在回憶當初和吳書記相識的過程時說,“突然闖到他家來吃了一頓便飯,聽那話音,像是特地來體驗體驗‘漏斗戶’的生活改善到什么程度的”“說來說去,是吳書記做了官不曾忘記老百姓”。[12]想到如何向老婆交代用掉的五元錢時,“他有辦法對付,只要一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帖”。[13]吳楚在這部小說之中只是一個線索式的人物,并沒有寓含著作者的明顯褒貶意味,但和結尾處其他百姓對陳奐生的羨慕來看,吳楚在陳奐生這樣的農民百姓心目之中,還是有某種高不可攀的“縣官老爺”的影子。于是,能受到吳書記的特殊照顧,坐上吳書記的車,被送去機關醫院,又被安排在高級賓館住上一夜,當然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實際上,國民性作為“文化烙于整個民族的性格外觀,任何對國民性問題的真正思考都自然而然與一定的傳統文化相聯系”。[14]高曉聲在寫陳奐生時,始終有意識地將他放在鄉土中的農民這個大的群體中,作者在塑造陳奐生的思想和性格的同時,也在塑造著這樣一個群體的形象,而站在他們背后的,是深深根植于傳統的、鄉土的、國民性的民族傷疤。小說中透視出的愛熱鬧、湊熱鬧,通過“說”來獲取尊重這些特點,都帶有濃厚的小農色彩;而這些在農民們的心目中,和吳書記有這樣交情的陳奐生自然不再是一般人物,這背后隱藏的是他們心目中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和“臣民思想”。這些觀念長久以來深深根植于國民生存的鄉土世界中,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思想意識中,并不因為新時代的到來而被完全清除。這里體現的是作者對于農民發自內心的關懷和對他們命運的一種思考,也是“國民性”問題中最為深刻的部分。
我們探討陳奐生的人物形象塑造如何從“窗口”和空間轉換、全方位的細節刻畫描寫和鄉土背景書寫這三個角度來進行,主要是為了理清“國民性”這個問題如何在《陳奐生上城》這篇僅有七千多字的小說中被一步步提出和充實的線索。第一部分,作者是要通過歷史背景和空間建構說明“國民性”問題的迫切性,第二部分是對于“國民性”的弱點進行直接的揭露,第三部分是對“國民性”根植的環境和問題普遍性的點明。關于新時代“國民性”問題的探討在今天還在繼續,它時刻引起著人們的反思。拋開對于“國民性”中暴露出來的弱點的批判,找出在當代語境下“國民性”話語提出的有力支撐點,才能夠從復雜的問題中建構出清晰的脈絡,也能夠讓敘述更具有歷史的廣度和深度。
[1]山東省魯迅研究會.阿Q正傳新探[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6.151.
[2][3][4][6][9][11][12][13]洪子城.中國當代文學史作品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94.298.299.300.295.301.298.301.
[5]趙建磊,趙潔菲.高曉聲的“高超”與“高明”——重讀《陳奐生上城》兼及其他[J].山花,2014,(10):132-133.
[7]閻綱.論陳奐生——什么是陳奐生性格?[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54.
[8]李梅玉.對農村新啟蒙的深情呼喚——論高曉聲《陳奐生上城》的創作意旨[J].閱讀與鑒賞·教研版,2007,(4):33-35.
[10]賀鳳來.從“看熱鬧”到“湊熱鬧”——《阿Q正傳》與《陳奐生上城》主人公形象比較[J].湖南城市學院學報,2008,(4):21-24.
[14]代淑君.試論陳奐生性格形成的文化根源[J].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2):108-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