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茜
(三峽大學文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0)
后人所言的“柳氏家法”和“屯田蹊進”正是柳永開創并在詞的創作中反復運用的。在文人士大夫占據詞創作的時代,在小令獨領風騷的歲月,柳永可以憑借別具一格的慢詞打破雅詞一覽天下的局面,正是因為他的詞深藏自身獨特的章法,此章法集中于“屯田家法”。其獨特性主要體現在三點:獨特的時間轉換、獨特的空間轉換和以賦寫詞。其中,每一個特性都是對前人創作的一個開創性節點。正是“屯田家法”的獨特魅力引來了后世文人的爭相學習與模仿,各路文人在創作中積極實踐“屯田家法”并加以發展,取得重大成就,其中,周邦彥與吳文英為主要代表。本文在分析“屯田家法”獨特性的基礎上,探論了周邦彥的清真詞對“屯田家法”的繼承與發展,其不僅在時空轉換上自然流暢,還善于在以賦寫詞中多角度切換描寫,將“屯田家法”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前人寫詞多半只單敘眼前之景或是過去、現在、將來層層描寫的單線結構。如“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蝶戀花》),便是一個從“昨夜”到“今天”的單線時間結構,此寫法與“屯田家法”的時間巧妙轉換相比,則顯得缺乏新意。[1]
其實,在時間的轉換上,柳永并非先例。在此前,李商隱已顯出了時間切換的筆法征兆,這也為柳永后來的創作提供了思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便是其中一例,詞作前部分的“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只是對當前場景的簡單描繪,是正在秋雨時節的巴山的真實寫照。然而詞作的妙處在于結尾處,“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一句則放眼未來,設想了二人相見之情景,畫面至此收尾,令人回味無窮。這為柳永提供了創作思路,促使“屯田家法”逐漸形成并成熟。
而從柳永開始,獨樹一幟的“屯田家法”則是寫從現今回想過去而復及現在,成為了一個回環往復的多重時間結構。這一結構打破了前人詩詞創作的單線枯燥,將時空回環的變換法則引入詞作中,顯得新穎且深邃。其中,典型代表是柳永的《雨霖鈴》,此可謂是其在“屯田家法”實踐中的登峰造極之作。柳永在此作中一改前人單線的時間敘述結構,而是以一種新的方式將過去、現在、未來縱橫交錯,反復描摹。
《雨霖鈴》中,時間轉換流暢自然,如“寒蟬凄切,對長亭晚”,便是寫當下之景;“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則是對將來離別后的展望。“念”字將讀者的視野與作者的心緒拉到未來,即離去后的場景將會是如何?你我分別后將散落天涯何處?而答案是“千里煙波,暮靄沉沉”的蕭瑟凄涼。因此,“念”字表現了分離后煙波淼淼、暮靄沉重的傷感之景。接著描繪“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則又回到了現今之景,詞人的處境是瀕臨分別的這個“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則再次展望未來。由此,讀者似乎已經從詞人的眼眸中看到了他所設想的今宵酒醒過后,明日淺淺睡去的楊柳岸,仿佛一片曉風殘月之景早已呈現在腦海中。如此一來,現今眼前之景與將來的念想融合,令人回味無窮。正如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詞簡釋》中道:“‘今宵’兩句,逆入,推想酒醒后所歷之境。惝恍迷離,麗絕凄絕。而‘此去’二句,更推想別后經年之寥落;“便縱有”則深嘆相期之愿難諧,縱有風情,亦無人可說,余恨無窮,余味不盡。”這種在不同時間之間的切換自如的筆法,讓讀者在腦海中建構了多個畫面,增強了詞作的形象色彩,這種在時間敘述上的創造性寫法足以見得柳永之才與“屯田家法”之妙處。[2]
相似典例還有柳永的《駐馬聽》,上片寫追憶往昔,“良天好景,深憐多愛,無非盡意依隨”,下片又回想到殘酷的現實,“而今漸行漸遠,漸覺雖悔難追”,最后則進一步遙想,“縱再會,只恐思情,難似當時”,表現了男子內心深刻的獨白。由過去到現在又談及將來,詞中情感一步步深化,感情基調一步一步走向傷感,令人讀來心緒越發濃重。再如,《慢卷袖》中,由“欹枕難成寐”到“細屈指尋思,舊事前歡”,又到“到得如今,萬般追悔”,同樣是現今與過去的交融,巧妙再現了男子的暗夜相思之情。
柳永在作詞時善于巧妙轉換空間,甚至以敘述主體來引人入勝。前人與詞,往往只是一般的人我雙方互寫的雙重結構,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蝶戀花》),便是單一地描繪閨中少婦這一主體。這種單一主體的描述雖然可以細致表現人物的心理特征,但與“屯田家法”的主體切換相比,則顯得單薄許多。
柳永開創了一種多重結構的寫作方式,即從自我思念對方設想對方思念自己。如《八聲甘州》中,由“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轉移到“想佳人,妝樓隅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便是從游子思鄉轉移到閨婦思夫,兩重主體交融相疊,思念之情才得以蔓延。又如,“算得伊家,也應隨分,煩勞心兒里”,也是將敘述主體巧妙轉移到了“伊家”上來,如此一來,思濃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主體的轉移,柳永在空間切換上也十分流暢自然。如《戚氏·晚秋天》中,由庭院之景“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到“孤館,度日如年”,又到“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庭院、孤館、帝京三處地點流暢切換,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可設身處地去體驗其情其寡。
柳永常以賦的手法來寫詞,善于用鋪敘的自描手法細細描繪景物,以此營造景與情交融之感。“賦”作為詩經“六藝”之一,源遠流長,在《詩經》《楚辭》中常有運用。柳永常以宋玉來自喻自己單純的文人身世,可見柳永對其崇仰之情,而宋玉著名的《九辨》則是一首悲秋之賦,其也是“屯田家法”以賦寫詩之來源。[3]
以賦寫詞、借景抒情是柳永常用的寫作方法。同時,慢詞的大容量也使柳永可以在充足的篇幅中細細描景,由景入情,從而更顯情之真摯、意之深切。因此,在其詞中可常見詞上片繪景,下片抒情的寫法。如《八聲甘州》中,上片皆是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瀟瀟暮雨,霜風蕭瑟,落日的余暉斜斜照入”的繪景之筆,下片則是“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轉而進行抒情,景與情交織,令人心生情思。眾所周知,情與景是難以割裂開來的,情若少了景則顯得無病呻吟、矯揉造作,景若割裂情,則顯得空洞死板。柳永則巧妙地將情與景結合起來,以真實的景訴真切的情,這正是其詞作顯得情真意切的重要原因之一。
又如,《定風波·自春來》中,上片皆是春愁之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裘臥”,下片則直抒心中情愁,“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如此一來,讓人在傷春之景中傷春之情。
“屯田家法”的合理性及其獨特魅力引發了后世文人的積極探求、模仿實踐。其中,以邦彥、吳文英為代表,他們在詞中巧妙地運用了時空轉換來構建流暢的篇章。
周邦彥的“清真詞”,清澈巧妙,精于雕琢,更為可貴的是,他將“屯田家法”的巧妙之處運用到極致,讓人覺得渾然天成,了無雕琢的痕跡。如若說柳永“屯田家法”的時空切換是簡單的線性結構,那么周邦彥的“清真詞”則是更加精雕細琢的環型結構。他的筆法有頭有尾,常常以“昨天”“今天”“明天”的方式首尾呼應,顯出了比前人更深一步的對詞作的精美雕琢。其中的典型便是《解語花·上元》,詞中由“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轉換為“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再到“惟只見,舊情衰謝”,同樣是一個由現今念及過去,又回到現實的結構。
對“屯田家法”的探索與繼承為周邦彥的“清真詞”注入了新的靈魂,如靈活的運用時空轉換、語音精雕細琢等,這些都是新的創舉,不僅使“清真詞”更為精美,也使“屯田家法”更為成熟。
總之,“屯田家法”是柳永的一大創舉,其特色鮮明,獨特性令人驚嘆,其合理性也為今后文人的創作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