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眉壽”用例考釋

吳坤檑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詩經》是我國先秦時期最重要的文學典籍，其中記載了許多先秦的名物典制與文辭用法，都值得仔細查考。其中關于“眉壽”一詞的用法，就頗有探究的意義。

“眉壽”一詞，在《詩》中出現頻率頗高。《豳風·七月》中有“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1]；《小雅·南山有臺》中有“樂只君子，遐不眉壽”[2]；《周頌·雝》中有“綏我眉壽，介以繁祉，既右烈考，亦右文母。”[3]；《周頌·載見》中有“以介眉壽，永言保之，思皇多祜”[4]；《魯頌·閟宮》中有“萬有千歲，眉壽無有害”[5]、“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6]；《商頌·烈祖》中有“綏我眉壽，黃耇無疆”[7]。可見，《詩經》中“眉壽”一詞，共出現了七次，涵蓋了風、雅、頌三類，其于《頌》中出現頻率最高，涵蓋了周、魯、商三《頌》，是很值得注意的。

關于“眉壽”一詞的解詁，清儒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所陳頗為允當：“目上毛也。人老則有長眉。《豳風》、《小雅》皆言眉壽。《毛》曰：豪眉也。又曰：秀眉也。《方言》：眉黎耊鮐老也。東齊曰眉。《士冠禮》古文作麋。《少牢饋食禮》古文作微。皆假借字也。從目。”[8]這里舉出了“眉壽”一詞，古可作“麋壽”或“微壽”。《儀禮·士冠禮》：“眉壽萬年,永受胡福。”[9]鄭玄注:“古文眉作麋。”又《儀禮·少牢饋食禮》：“眉壽萬年,勿替引之。”[10]鄭玄注:“古文眉為微。”而“眉壽”一詞中，“眉”字的用法，前人也做出了較為詳細的解釋。《豳風·七月》“以介眉壽”下，《毛傳》：“眉壽，豪眉也。”孔穎達疏曰：“人年老者，必有豪毛秀出者，故知眉謂豪眉也。”朱熹《詩集傳》曰：“眉壽，秀眉也。”[11]陳子展疏曰：“豪秀同義。”[12]故“眉壽”一詞應指年老長壽者眉毛豪壯秀長，因以眉毛豪秀指人壽長，曰為“眉壽”。今又有學者將眉壽二字看作同義詞連用，“眉”即是“壽”者，與題旨關涉不大，姑存其說。

“眉壽”一詞在《詩經》中的具體用法，則須結合具體詩文，一一說明。《豳風·七月》中詩句：“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鄭玄箋云：“介，助也。既以郁下及棗助男功，又獲稻而釀酒以助其養老之具，是謂豳雅。”孔疏曰：“《釋詁》云：‘介，右也。右，助也。’展轉相訓，是介為助也。郁下及棗，總助男功，獲稻為酒，唯助養老，故辨之。以黍、稷、菽、麥為正男功，果實菜茹為助男功，非是女助男也。”依此說，詩句應斷為“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意為將十月份收獲的稻谷釀為凍醪，用來助益長壽。朱熹《詩集傳》曰：“介，助也。介眉壽者，頌禱之辭也。”朱子因襲前人，以介為助意，但將“以介眉壽”理解為一種祝禱辭令，而非敘述語句。方玉潤《詩經原始》亦注“介，助也”。

而黃伯淬《詩經覈詁》中曰：“介，《<南山有臺>傳》：‘介，大也。’”[13]《小雅·南山有臺》文中無一“介”字，《毛傳》亦無此注，或是作者誤記。以介字為“大”意，此說或從于《康熙字典》人字部“介”字下方條目“《詩·豳風》爲此春酒，以介眉壽。又大也”[14]條，但說法值得商榷。《詩》中“介”為“大”意者有兩處較為明顯，如《大雅·崧高》：“錫爾介圭”[15]、《小雅·楚茨》：“報以介福，萬壽攸酢”[16]，然二處之“介”與“介爾眉壽”處用法頗有不同，且將“大”意代入句中，句意也似有不通。

又今人高亨《詩經今注》注曰：“介，假借為丐，祈求”[17]，此說與前代諸家皆不相同。這種說法或許是借鑒了朱子以“介眉壽”為祝辭的觀點，且據《廣韻》，介為古拜切，丐為古太切，二音相近，故可假借，有一定的說服力。但筆者統觀眾說，依然認為舊說以介為助意更加可信。以“介”為“助”，雖是輾轉相訓，但放之文本中，意思通曉。且借此“介”為“助”意，可以將“介”引申為“協從者、副手”之意，如《左傳·昭公元年》：“冬，楚公子圍將聘于鄭，且娶于公孫段氏，伍舉為介。”[18]杜預注：“介，副也。”又《禮記·檀弓下》：“滕成公之喪，使子叔敬叔吊，進書，子服惠伯為介。”[19]又可再引為“借助、依賴”意，如《左傳·文公六年》：“介一人之寵，非勇也。”[20]如此，以“介”為“助”意，將“以介眉壽”譯為“用以助益長壽”，是比較妥當的。

因此，依朱子所言，“眉壽”在這里作為一種祝禱，是較為該洽的說法。由《七月》觀察，其詩文敘述所用歷法，即豳歷，為一種以十個數目記十二個月份的古拙紀年歷法，每年以“一之日”為始，以“十月”為末。是故詩句“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記錄了農人一年中，從年中至年末的主要農事活動。一年勞作至歲尾，將收獲的稻米釀作開春飲用的酒，本身就是一件充滿了希望與祝愿的事。在此時祈愿身體健康，年齒“眉壽”，就如今人除夕之夜的祝福，再自然不過。所以“眉壽”在《七月》中，應是用作祝辭。

《小雅·南山有臺》中詩句：“樂只君子，遐不眉壽。”鄭玄箋曰：“只，之，言是也。”而高亨《詩經今注》曰：“只，猶哉，語氣詞。”[21]二說頗有異議，但可兼信。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所言：“只，語巳?也。巳，止也。矣只皆語止之詞。《鄘風》‘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是也。亦借為是字，《小雅》‘樂只君子’箋云，只之言是也。《王風》‘其樂只且’箋云，其且樂此而已。按以此釋只。與小雅箋同。”[22]二說之意均可譯為“君子歡愉”，對于句意的理解沒有影響，且符合《毛傳》所述“《南山有臺》，樂得賢也”的意旨。又鄭箋曰：“遐，遠也。遠不眉壽者，言其近眉壽也。”朱熹《詩集傳》曰：“遐，通何。眉壽，秀眉也。”[23]《詩經覈詁》引陳奐《詩毛氏傳疏》曰：“《釋詞》：‘遐，何也’。”[24]筆者以為，“遐”字意應以朱子及黃伯淬說為是。此處“遐”與《大雅·旱麓》中“遐不作人”[25]、《小雅·隰桑》中“心乎愛矣，遐不謂矣”[26](王引之《釋詞》于此句亦訓曰：“遐，何也”)意思相同。且此“遐”字應葉寒歌切，音何，故可與“何”字通。鄭說用“遐”字之本意，反倒讓詩句意思變得有些迂回艱深。因此“遐不眉壽”句意如高亨所言，猶“豈不長壽”。故“樂只君子，遐不眉壽”的句意即與上文“樂只君子，萬壽無期”、“樂只君子，萬壽無疆”相同，“眉壽”一詞在此，作為一種祝辭，用于祈禱“君子”福壽綿延。

《周頌·雝》中詩句：“綏我眉壽，介以繁祉。”陳奐《詩毛氏傳疏》于該詩上文“綏予孝子”注曰：“綏，安也。”[27]與此處“綏”應是同義，即是安撫的意思。孔疏曰：“故文王之神安我孝子以壽考，予之以福祿。”朱子《集傳》曰：“言文王昌厥后，而安之以眉壽，助之以多福，使我得以右于烈考文母也。”[28]二說意思大體相類。而高亨《詩經今注》中以此“綏”為“賞賜”意，一來古辭書于“綏”無此解釋，二來以“綏”為“賞賜”，著重強調了詩句的求告意味。而從上文“綏我孝子”與下文“介以繁祉”來看，“綏我眉壽”一句，應是重在說明“眉壽”的作用，即“以眉壽安撫我”。故高說頗有割裂上下文文意之嫌，遂不取。詩中“介”字當與《豳風·七月》中“以介眉壽”之“介”同義，即為助意。鄭箋曰：“繁，多也。”《說文》曰：“祉，福也。”[29]故“繁祉”之意，猶“多福”。全句意為“以長壽安撫我，以多福幫助我”。《詩序》曰：“《雝》，禘大祖也。”[30]鄭箋：“禘，大祭也。大于四時而小于袷。大祖，謂文王。”孔疏：“《雝》者，禘大祖之樂歌也。”即《雝》為祭祀周文王姬昌時所用樂歌。所以“眉壽”也為祭典中祝禱長壽的辭令。

《周頌·載見》中詩句:“以介眉壽，永言保之，思皇多祜。”其中“以介眉壽”字句與《豳風·七月》相同，茲不贅述。《詩序》：“《載見》，諸侯始見乎武王廟也。”孔疏：“《載見》詩者，諸侯始見武王廟之樂歌也。”其詩在《雝》之后，為祭祀周武王姬發時所用樂歌，因此此處“眉壽”用法也與《雝》相同，即為祝禱長壽的辭令。

《魯頌·閟宮》中出現“眉壽”一詞的詩句有二：“萬有千歲，眉壽無有害”、“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前句因其語義直白，于毛傳、鄭箋、孔疏中皆無訓釋。前一個“有”字通“又”，復意，與《邶風·終風》中“終風且曀，不日有曀”[31]之“有”同義。鄭玄箋曰：“有，又也。”后一個“無有”并做一詞，即沒有的意思。《閟宮》一詩，內容為對魯僖公發兵征伐并取得勝利之史事的稱頌，如《序》所言，“頌僖公能復周公之宇也”[32]。是故此句上承前文“俾爾耆而艾”，為禱告上蒼，希望魯僖公壽命悠長，無所加害的意思。“眉壽”一詞在此為一祝辭。

后句“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錫”為賜予、賞賚意，如《左傳·莊公元年》：“王使榮叔來錫桓公命。”[33]《注》曰：“錫，賜也。”“純嘏”亦見于《大雅·卷阿》：“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純嘏爾常矣。”[34]是句下毛傳曰：“嘏，大也。”鄭箋云：“純，大也。予福曰嘏。”孔疏曰：“‘純，大’，《釋詁》文。《詩》之有嘏字者，皆是祭祀之事。《少牢》、《特牲》之禮，尸嘏主人皆予之以福，故云‘予福曰嘏’。”此處《毛傳》訓“嘏”為“大”，鄭箋、孔疏訓“純”為“大”，所言皆是。因《爾雅·釋詁》中既有“純，大也”，又有“嘏，大也”，是《傳》《箋》二說皆本于《爾雅》。對于孔疏所言，段玉裁亦有一番論述，可作為補充：“嘏，大遠也。《釋詁》、《小雅大雅傳》、《少牢禮注》皆曰，嘏，大也。少牢祝嘏于主人。謂予主人以大福。許獨兼遠言之者，大則必遠。故《郊特牲》曰，嘏，長也。大也。此許所本也。經傳嘏字多謂祭祀致福。其本訓則謂大遠。”[35]筆者認為，“純嘏”之“純”，應遵《爾雅》，為“大”意，而“嘏”字或與“祜”字通(高亨即主此說)。嘏為古雅切，祜為侯古切，兩字音近可互通，《說文》徐鉉注曰：“祜，福也，當從示古聲。”《大雅·下武》中“受天之祜”[36]中“祜”即為此意。如此，“純嘏”即為“大福澤”之意。全句意則為“上天賜予魯僖公以大福祜，(使之)長壽以庇護魯國”。這里的“純嘏”可以說是這段祝禱之辭中的祝辭，而“眉壽”則是“純嘏”之下的好處，故此“眉壽”在句中，是作為一種敘述語詞順承而下，接應“純嘏”，亦可目為祝辭。

《商頌·烈祖》中有詩句“綏我眉壽，黃耇無疆。”其辭與《周頌·雝》中“眉壽”一句全無二致，又鄭箋云：“安我以壽考之福，歸美也。”是此句意同《雝》，茲不贅述。

綜上可見，“眉壽”一詞即是長壽之意。其在《詩經》中，主要作為一種祝禱辭令，或用于民歌祈福，或用于貴族頌德祝壽，或用于宗廟祭祀先王、表述功業而發愿。宗廟祈壽，最為常見，故出現在《頌》中的頻率最高。總觀之，“眉壽”在先秦詩歌中，應為一種普遍通用的祈壽詞匯。古人以“眉”作為長壽的表征，實淵源有自。在我國現存最早的醫書《黃帝內經·靈樞》中即稱：“美眉者，足太陽之脈，氣血多，惡眉者，氣血少。”故以秀眉豪眉為健康長壽的標志，是古人一般的共識。正如《呂氏春秋》所言，“無賢不肖,莫不欲長生久視”,“眉壽”一詞的廣泛使用，也是先民們好生惡死，渴盼延年的普遍心態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