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小絨
(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文藝作品是為閱讀或觀賞而創作的,它的社會意義和美學價值只有在閱讀過程中才能實現。”[1]接受美學以讀者的閱讀和接受為研究對象,重視讀者的生存體驗和審美經驗在文學價值實現中的作用。讀者接受是受時代、個人經歷、文化理念、審美訴求、政治傾向等多重因素的綜合影響,因此文學作品的接受呈現出獨特的歷史感、個性化等特征。吳宓作為共和國時代的文化遺民,被時代潮流裹挾著前進,他在《吳宓日記續編》中詳細記錄了自己1949年以后二十多年間的命運遭際,作者以一個親歷者的身份對中國社會歷史巨變進行了真實、生動地記錄和描述,而其中的吳宓“魯迅閱讀”是日記的重要內容,幾乎貫穿了他的后半生,為讀者呈現了一部個人化的魯迅接受史。吳宓的魯迅接受現象為我們研究魯迅、認識現代中國文學發展以及新世紀中國文化建設提供了新研究路徑。
上世紀20年代,吳宓因為極力反對新文化運動、反對新文學導致了與新文學作家的論爭,與魯迅產生了矛盾和隔閡。1949年以前的吳宓很少關注魯迅的作品。《吳宓日記》記錄了吳宓解放前閱讀魯迅作品、評價魯迅只有零星的7次,而1949年以后,閱讀魯迅卻成為吳宓讀書生活的重要內容,本時期吳宓的魯迅接受呈現出三個基本特點。
吳宓從新中國成立后50年代至70年代一直不間斷地閱讀魯迅作品,這種閱讀幾乎貫穿了他的后半生。《吳宓日記續編》中第一次出現魯迅是在1951年2月16日,作者春節在重慶大學訪友,“下午宓獨留,翻讀王世菁著《魯迅傳》一九四七年初版完。其書125頁評詆《學衡》第一期,列骕、迪、宓之名云”。[2]最后一次閱讀魯迅是在1972年11月28日,“至中文系學習……次商談諸君分撰之魯迅雜文分篇研究之教材”。[3]《吳宓日記續編》勾勒出特定時期魯迅接受史的歷時性軌跡,具有重要的文學史價值。
首先,吳宓的魯迅接受幾乎涵蓋到魯迅的所有作品。《吳宓日記續編》出現的魯迅作品有:《魯迅選集》《魯迅詩注釋》《魯迅全集·書信及日記》《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兩地書》《魯迅全集·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魯迅日記》《古小說鉤沉》《阿Q正傳》“魯迅早年短篇小說”《魯迅選集》(第一、二冊)、魯迅雜文、《紀念劉和珍君》等。其次,吳宓的魯迅閱讀涉及到魯迅的小說、詩歌、雜文、藝術性散文、書信集、日記等各種體裁作品。吳宓除了魯迅文本閱讀以外,還翻閱當時魯迅研究專著以及相關的魯迅評論文章,如徐中玉《魯迅生平思想及其代表作品研究》、《學習魯迅及瞿秋白著作筆記》等。除此之外,日記還提及課堂上向學生講授魯迅作品。吳宓關注魯迅紀念活動、與魯迅有關的人與事,如關于紹祖平誣蔑魯迅事件,他在日記中寫道:“是日《新華日報》斥責邵祖平侮蔑魯迅先生之文出,波瀾大起矣。”[4]不久,“《新華》、《大公》、《新民》三報均有斥平之文,其事益烈”。[5]日記中與魯迅相關的政治或文藝運動、高校對魯迅研究課程的重視和設置、青年學生對魯迅的偏愛等。作者完整勾勒出新中國成立以后從吳宓個人到全民魯迅接受的真實情況,這些都是珍貴的魯迅研究資料。
學者肖太云指出:“從 1964年12月31日到1965年1月20 日,為集中閱讀魯迅著作的第一個時間段。總共21日的時間有16日在讀魯迅作品,共22條記錄。提及魯‘魯迅’二字25次 (單獨提及‘魯迅’3次) 。魯迅作品出現25次。從1967年4月26日到6月1日,為集中閱讀魯迅著作的第二個時間段。總共37日的時間有19日在讀魯迅作品,共19條記錄。提及‘魯迅’二字19次(單獨提及‘魯迅’7次)。魯迅作品出現19次。其余時間段為零星閱讀。閱讀的書目和頻率是:《兩地書》1次、《中國小說史略》3次、豐子愷畫冊《阿Q正傳》1次”。[6]這種考據顯示閱讀魯迅作品已成為吳宓讀書的重要內容。
吳宓由解放前對魯迅的漠視到新中國成立后對魯迅的過度關注,這種接受特點的顯著差異,顯示了外部環境對作者接受導向的重要影響,印證了知識分子和現實環境的復雜關系。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隨著政治一體化局面的形成,文學一體化的格局也基本確立,文學與政治的聯系日益緊密。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以“旗手”“文化革命的主將”“偉大的文學家”“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革命家”“空前的民族英雄”等語匯給予魯迅高度的評價,直到晚年他還在號召人們“讀點魯迅”。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對學術界魯迅研究以及廣大讀者的閱讀訴求起著引領和導向的作用,是形成吳宓魯迅接受政治化環境的根本原因。
在這種政治化語境中,吳宓的“魯迅閱讀”通常是和思想改造聯系在一起,是政治學習的重要內容。50年代吳宓閱讀魯迅作品的時間經常在晚上,但60年代以后,他閱讀魯迅多數是在上班時間。如作者在1965年的日記中記到:
一月三日:上午8—12上班,讀《魯迅詩選注》1962周振甫注釋,一冊,附論,202頁。
一月四日:上午8—12上班……讀《魯迅詩選注》完。續讀《學習魯迅及瞿秋白著作筆記》正午回舍。
一月五日:下午2-5上班,先昏昏思睡,后撰零篇交代材料(四)擁護黨、感激黨。僅半頁卒乃翻閱《魯迅全集》。
一月六日:上午8-12上班,讀《魯迅選集》。今日始生木炭火盆,尹院長來,看宓讀何書……宓續讀《魯迅選集》。
……
一月六日:上午8-12上班,讀《魯迅全集·兩地書》完,遂及《書信》。2-5如恒上班,讀《魯迅全集·書信及日記》。
一月十五日:上午8-12宓上班,讀《魯迅全集·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1924年7月,在國立西北大學及陜西教育廳所主辦之講習會講。及《中國文學史講義》1926年秋,在廈門大學講。(未完)。
一月十六日:上午8-12上班,讀《魯迅全集·中國文學史講義》完,遂讀《日記》。
一月十八日:上午9-12上班……然后11-12讀《魯迅日記》。
一月十九日:上午8-12上班,讀《魯迅日記》。田子貞君曾來檢視,問宓讀何書,宓具以實對,并舉書示之。下午2-5上班……續讀《魯迅日記》。1月20日:上午8-12上班。下午2-5上班……續讀《魯迅日記》。知民國元二三四等年間,魯迅任教育部僉事時期,月薪初為二百四十元,后增為二百八十元。與錢稻孫交甚密,幾于每日同宴游或互訪。又與陳衡恪亦恒來往。而1915四月曾以其所譯之《域外小說集》一二冊,贈與陳寅恪云。[7]
吳宓1967年的日記又有這樣的記錄:
四月二十六日:上午8-11:30學習(宓自傾洗痰盂,又隨眾掃教師閱覽室地)。宓先讀《列寧論文學與藝術》;后讀魯迅輯《古小說鉤沉》。
五月八日:8-11:30學習:自讀昨《新重慶報》及《魯迅全集》。
五月十日:8-11:30學習:自讀《魯迅全集》。
五月十一日:8-11:30學習:宓讀昨《新重慶報》,又讀《魯迅全集》。
五月十二日:8-11:30學習:宓讀《魯迅全集》。歸途,入崖廁。
五月十三日:8-11:30學習……宓讀昨報,及《魯迅全集》。
五月十五日:8-9:30學習,宓讀魯迅早年短篇小說。
五月十六日:8-11:30學習:讀魯迅小說《阿Q正傳》等篇”。
五月十七日:8-11:30學習:宓讀十五日、十六日《新重慶報》;又讀魯迅早年短篇小說……五月十八日:上午8-11:30學習……又讀魯迅短篇小說。五月十九日:8-11:30學習……宓讀魯迅短篇小說。歸途,入崖廁。
五月二十日:8-11:30學習:宓讀昨報,又讀魯迅短篇小說。
五月二十三日:上午8-11:30學習:宓讀昨報,又讀《魯迅選集》第一冊完;多聆眾閑談。
五月二十四日:8-11:30學習:先聆諸君雜談校內運動近事,后讀《魯迅選集》第二冊雜文。[8]
上述日記內容顯示出吳宓閱讀魯迅作品時間上的連續性,具體的時間是在文革前后,日記中反復出現這樣一些關鍵詞句:上班、學習、政治文件、生產勞動、討論會、《新重慶報》、領導及同事對吳宓不定時的檢查、善意的勸誡等。這些詞句意義彼此關聯,構成了吳宓魯迅接受的政治化環境,也是吳宓工作、學習的中心內容。《魯迅全集》是新中國成立后得到政府支持的公開出版物,在主流意志的推動下,形成了一個自上而下全民主動閱讀魯迅作品的現象,吳宓的“魯迅接受”很大程度上是帶有被動成分。《魯迅全集》《新重慶報》《毛澤東選集》都是政治學習的必讀物。魯迅及其作品被詮釋成文學與政治結合的典范,凸顯了文學與主流意識形態的密切關系。《吳宓日記續編》真實地再現了新中國成立后50年代至70年代中國魯迅接受現象的特點,揭示了高度政治化的時代環境對讀者接受產生的直接影響,進而構成了對知識分子的心靈重壓。
魯迅是現代中國的文化巨人,對其本人及作品的接受歷程,形成了魯迅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學科——魯迅接受學,其接受過程的豐富性和動態發展證明了魯迅對讀者的巨大影響力。1928年至1976年,是魯迅接受的特殊時期。趨于政治化的環境使讀者的魯迅接受發生了變化,即從20年代最初的個性化解讀轉向對魯迅的政治化闡釋,魯迅經歷了一個被誤讀、曲解、神圣化的過程。1949年至1976年,文學成為意識形態的附庸,魯迅接受出現了政治話語高于文學話語的特點,隨著全社會對階級斗爭的突出強調,魯迅的思想不斷被整合、改造,魯迅被塑造成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形象,成為人們學習的榜樣。讀者的魯迅接受均從單一的意識形態觀念出發,而個性化的閱讀體驗失去了生存空間,吳宓處在這樣一種政治環境中,卻發出了不同于“大眾”的個人聲音,傳達出對魯迅異化現象的深刻反思。
首先是“無聲的閱讀”特點。吳宓在閱讀魯迅作品過程中,通常只有閱讀時間和閱讀書目的記錄而很少評論。這樣就出現了一個矛盾現象:一方面是如此廣泛、密集的閱讀,另一方面卻經常不置一詞,不發一聲,語焉不詳,顯得不盡情理,這和吳宓在閱讀中外典籍時進行精彩評論的現象大相徑庭。是作者有意為之,抑或是有難言之隱?這種“曲筆”傳達出吳宓對魯迅以及中國魯迅接受現象的貶抑態度,無聲的閱讀產生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表達效果,讀者可以觸類旁通,理解作者的真正意圖,思考文字背后的深層含義。
其次是個人主觀情感的真實流露。吳宓雖然對魯迅作品鮮有議論,但并不是完全沉默。偶爾也會流露出無奈、鄙視、厭惡、羨慕的主觀情感。《吳宓日記續編》涉及到文藝界評論魯迅的文章,或是有關魯迅的紀念活動,吳宓均表現出拒斥態度。如“晚飯后董瑞華攜示徐中玉《魯迅生平思想及其代表作品研究》。宓晚間閱讀一過。宓讀今之書籍報章、巨著雜文,輒覺千篇一律。同述一事,同陳一文,如嚼砂礫,如食辣椒,其苦彌甚。而會以平生所能誦之中西典籍詩文,則覺其言之有物,勝境無窮”。[9]。1956年10月19日單位舉辦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活動,吳宓日記這樣記述:“今日為魯迅逝世二十年紀念,全國舉行。宓無所參與,其‘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之句,實出《北江詩話》,亦無人敢言之者也”。[10]言辭間流露出對魯迅的不屑。有幾次政治學習結束后、吳宓看完魯迅作品以后都有一個“入崖廁”行為,這看似無意的行為,卻消解了魯迅接受的嚴肅性和神圣性,傳達出吳宓對全社會“唯魯迅是”現象的嘲諷、戲謔意味。1958年11月7日,吳宓為西師音樂系的學生講授魯迅散文《紀念劉和珍君》,他在日記中如此描述自己的心情:“宓在1926固極贊成《甲寅》而惡魯迅及女師大一般學生者,今屈從而作違心之講授,亦大苦之事已!(三·一八慘案)及論點正與宓夙昔所持者相反”。[11]話語中有吳宓內心糾結,更有對魯迅的不滿。吳宓對魯迅的排斥顯然與以魯迅為代表的文化激進主義者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有關,表達了吳宓對傳統文化遭遇全面破壞的不滿,尤其對漢字改革的憤怒。另外,吳宓在閱讀魯迅《兩地書》時,基于自己坎坷的愛情經歷,他對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婚姻流露出羨慕態度,而對魯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略》表達出由衷的佩服之意,其閱讀表現出少有的積極主動性,這一點顯示了吳宓的學者風范和真性情。
作為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吳宓在他人眼中是一個抵觸政治學習、屢教不改的頑固分子,參加政治活動無疑讓他尷尬、郁悶、痛心甚至憤怒。吳宓的“魯迅接受”現象將讀者帶到了特定的歷史場域,獲得了在場感,這種個性化感受是鮮活的,讓讀者切身感受知識分子的生存危機和精神痛苦。吳宓的魯迅接受引發讀者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深刻反思。他對魯迅的質疑,實質是對以政治為導向的時代文學規范的質疑和抗爭,雖然這種個人化的聲音比較微弱,但卻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彰顯了一代知識分子直面現實的精神和勇氣。值得一提的是,學術界在理論上對極左路線帶給文學危害的清算是在20世紀80年代撥亂反正的文學環境中,魯迅身上的神圣光環已被驅散,重新回到了人間,而吳宓彼時處在一個隨時面臨死亡威脅的狂熱年代,他卻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敢于發出同時代人不敢發出的真聲音。吳宓個人的魯迅接受史具有時代感、歷史性、個性化等特點,他的主體體驗在魯迅研究領域,極具重要的參考價值。
吳宓與魯迅同為20世紀中國文化界的知識分子,他們有著相似的中西文化背景,都具有詩人、學者的雙重身份,但是二人的文化立場完全不同,魯迅是文化激進主義者的代表,他終其一生都沒有停止過對傳統文化的反思批判,吳宓以傳統文化的守護者自居,拼殘年極力衛道,成為共和國時代的文化遺民。二人表面上似乎是沿著不同的軌跡行進,無法重合,但是縱觀吳宓的魯迅接受歷程,我們會發現吳宓與魯迅在精神特質和文化理想上具有同一性,吳宓與魯迅的矛盾是現代中國一個獨特的文化現象,折射出20世紀以來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既相矛盾又互相沖突的復雜關系,吳宓對魯迅的接受態度暴露出傳統文化自身的歷史局限性,啟發人們思考現代文明在其發展過程中如何更好地吸收傳統文化精華這一根本性命題。
一種文化在發展過程中對其進行理性的審視是必要的,反思批判是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也是文學現代性的必然要求。魯迅在五四時期對傳統文化進行猛烈地批判,對上世紀三十年代左翼文學過分強調文學的階級性給予尖銳的批評;魯迅作品所表達的國民性批判主題,對黑暗現實的揭露、諷刺,形成了其創作反思批判的基本特征。吳宓早年曾對新文學功利色彩和任情泛濫的流弊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評。吳宓新中國成立后處在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中,他極為反感主流意識形態對文學的控制,對魯迅異化現象保持清醒的認識,對由文化專制導致傳統文化被破壞、人性的異化現象表現出錐心之痛,情不自禁地發出批評之聲。“宓觀此二劇及類此之文藝‘創作’與宣傳,輒感覺其中人物之性行前后截然不同、毫不連貫,中間轉變太快,但憑學習進步,‘思想打通’,于是昨全非而今全是。而所謂是非,究極論之,則皆今政府之所訓教宣傳者,即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共產黨之道理,蘇俄之制度,中國人民政府之政令而已。此中有絕對之分別,從我者生,逆我者死。同此為是,異此即非。□□之政令與學校之教育,無非強迫改造,使老少師生、男女民眾,悉合于此一陶鑄之模型。其態度極嚴厲,其方法極機械。而世界古今之大,歷史文化之深廣,以及人性之繁復變幻,則不問焉。但以力服,以威迫,使人莫敢不趨從,莫敢不就范。嗚呼,生此時代之中國人,真禽犢之不若,悉為犧牲。幸宓年己衰老,尚獲優容,而不日便死,眼不見為凈耳!”[12]
吳宓在政治高壓之下堅持表達自己對現實的真實感受,這種直面現實的精神是令人敬佩的,吳宓與魯迅的文化立場雖然不同,但他們終其一生都能保持知識分子的立場,對新舊文化表現出理性的審視態度,這種反思批判的精神是彌足珍貴的,凸顯了一代學人的錚錚風骨、深厚的學養以及豐富的內心世界,他們以自己的生命堅守著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傳統。
吳宓早在1922年就提出自己的文化理想:“中國文化以孔子為中樞,以佛教為輔翼,西洋文化以希臘羅馬之文章哲理與耶教融合,孕育而成,今欲造成新文化,則宜于以以上所言四者為首當著重研究,方為正道”。[13]他認為蘇格拉底,基督猶太佛教、印度、中國孔子是人類文化的為代表,他們的基本思想融合了宗教與道德精神,其個人人生的最高目標是:生而守道,死而殉道,吳宓在堅守中國傳統文化的前提下,將東西方文化融會貫通,認為人類文化從根本上體現為一種圓滿的文化人格,儒學也是這種圓滿文化人格的體現,筑成這種人格的基座是道德精神,孔子是這種文化人格的代表,是中國文化的象征。吳宓推崇儒家的道德倫理,他一生以孔子為楷模,身體力行,在日常生活中真誠待人、與人為善,尤其在經濟上全力助人,不計回報,為人處事表現出一種令人敬佩的人格力量和道德風范。
吳宓的文化理想隱含著強烈的憂患意識,這種意識來源于傳統文化失落的憂慮。尤其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吳宓痛感政治革命橫掃傳統文化的現狀,試圖在新的社會環境中為中國文化尋找出路,他希望從道德倫理角度實現救國目的,以理想的文化人格重鑄人的精神,以期拯救民族文化,改良道德淪喪、世風日下的人心。魯迅著眼于中國文化的歷史現狀,重視人的精神文明建設,他針對中國人精神嚴重沙化、缺乏自我意識等特點,提出了令人矚目的“立人”主張,重視文學的啟蒙作用。吳宓和魯迅都感受了到中國人道德缺失、人性異化的弊端,他們看重文化對改變國人精神的重要作用,十分重視文學的教化功能。吳宓與魯迅文化理想建構的出發點雖然不同,但在謀求民族文化的復興、民族精神的重建上卻有著根本的一致性,可謂異質同構,殊途同歸。
但吳宓的文化理想存在著局限性,他過分強調文化中的“常”而忽視其“變”,推崇傳統文化中的“亙古長存”的精粹,無視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必然衰落的頹勢,而新文化應和了要求變革的時代潮流,與現實人生密切聯系,再加上白話文的推波助瀾迅速成為文化主潮。吳宓的文化理想與現實錯位,他維護傳統文化的一切努力顯得與現實格格不入,他個人的命運遭際和文化立場暗含著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的歷史宿命。
《吳宓日記續編》生動展現了吳宓新中國成立后的魯迅接受歷程,為讀者勾勒出一幅動態的中國魯迅接受史圖景,蘊含著作者新中國成立以來二十多年間對中國魯迅接受現象的深刻反思,吳宓豐富、復雜的閱讀體驗,再現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這種個人化的視角是不可或缺的,豐富了當代文學史的內容,再現了特定時代文學發展的本質特征。吳宓與主流文學的疏離關系,使他能從理性的高度審視當代社會及文學的弊端。吳宓新中國成立后的魯迅接受歷程是一部個人化的當代文學接受史,給研究者提供了一個認知魯迅和當代文學史的新思路。吳宓的“魯迅接受”現象,彰顯了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傳統,也折射出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面臨的危機與困境,他與魯迅文化理想的異質同構性為21世紀中國文化戰略提供了可貴的文化資源和可能的發展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