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夢過大海（組詩）

主持人語

有這樣一種觀點，認為詩歌是對記憶的追蹤和呈現，是對時間的挽留。或許正是詩歌這種強力的書寫方式在時光中留下了印痕;只是，在我們寫下第一行文字開始，所打開的已是另一重時空。也正是基于此，我們說，詩歌對記憶有著重現、修正和創造的功能。如果說一個人的詩歌表達了他的經驗的真實，那么趙衛峰的詩中有他的姿態，他在尋找和化解一些塊壘，然后建立一種超然的姿態和秩序，“除了夢想之花/有時臺階上什么也不留下”，這樣的詩句在歲尾讀到，令人悚然一驚，但他相信總有一份不變的執著如閃爍的星星。山川自然不僅容納了我們的肉身，更重要的是，還充當人心的救贖。途中所遇所見，會因為不同的光的照亮，呈現不一般的思緒。玄武的詩在冷色調之下，透著一股堅忍和俠氣。他不會掩飾自己的愛憎和悲喜，就像這個冬天的北方，萬物都已凋落，他用愛在細心呵護凍土之下埋藏的根。

——黃珍

玄武

玄武，晉人。1989年開始寫作。著新詩、舊詩、散文，有部分歷史題材作品。著述十余種。詩歌類作品刊于《今天》《十月》《花城》《詩刊》《人民文學》等。出版詩集《更多事物沉默》。

詩人詩觀

詩性源于赤子之心。詩不止于語言。新詩的主要養分來自譯體，但不夠，它還要向古典學習。目下新詩與古典基本是斷裂的。新詩更要凝視當下時間的深淵。詩人如鳥，“此刻”，即是詩借力一彈，飛向天空的基點。

在人間

四季放縱而節制，一生中

尋找和摹擬這隱秘的控制力，

偶然似乎得到，時常覺得錯失。

在人間，

救贖是必要的。我們終被草木所食。

把頭發還給樹葉，眼睛還給鳥，

把豐滿或健壯的大腿還給奔跑的獸

有的是泥淖里的豬，有的是豹子。

為何月光照著樹干，樹洞忽然張開

在某夜我看見，停下。它要告訴我什么？

為何某日，犬的吠叫讓我回頭

久久不能去。它要我聽見什么？

有時我望見永恒之力，巡回于萬物之中

像使山脈下沉，或明月高懸之力。

像使月光永遠嶄新如初之力。

若仍不夠，則接受圣人的安排也是對的

讓每一種果對應每一種報，

循環上升，或下降。讓地獄之火燃燒

而天空明凈，來自童年的光芒照射而下。

螢火之間暗黑如傷

在舊日的山河間歡笑，

往昔已高于明月。

螢火之間暗黑如傷，

流光碎裂，如湖鏡之紋。

我們站在牛的巨大眼中

被一滴淚緩慢析出。

園中精致的蛛網

在秋風中凋亡。

丟失的大海

所愛的人

面容開始模糊

所戀的物

一一隱入草木

捕到的風

在手中虛弱

讀著的書

被火焰舔噬

在歸鄉的秋天

失去了故鄉

在悼念的日子

丟失了大海

悲慟的時刻

像書架一樣默茫

我吃掉一粒棗果

埋下它的硬核

秋風辭

風吹紅花椒

吹大了孩子

水上的粼粼白光

像發自帝陵之骨

黃昏一代代麻雀

歸來寄居的屋檐

不知何時拆的屋啊

地上濺滿嫩黃的細卵

秋浦歌

萬物向大地靠攏

包括躺下來的人獸

長夏滾動的雷

此時也隱沒土中

茫然飛行的種子

空中遲疑一瞬

它斜斜墜落

像發出微弱嘆息

眼睛和燈光

沒有打量過的

山間的野花

正被露水打濕

窗外一只蟲子

孤獨地叫我名字

它一直叫著到后來

像是喊我的乳名

秋夜曲

夜間露白，很快成霜

它不是世上最后的露水。

我不是最早愛上你的人，

也不是你最后愛上的一個。

祈禱上蒼，讓我始終

在月亮中望到你，

我不用祈禱，乃知死時

也會想著你的面容。

你永遠站在你的春天，

曾經映亮我時間的暗，

曾經把詩句磨得錚亮

猶如尚未命名的劍器。

你是你的樣子，

也像青春的女兒。

也像我青春時的母親，

你們是三姐妹，也是一人

杭州憶龔自珍

造物剝奪了

它變化為羊的能力

又是辛亥年的天空

像一口陰沉的枯井

翻騰死水的聲響 蛟尾

滿不在乎地豎在井口

背桂花粒的螞蟻

匆匆返回深穴越過我腳背

各懷心思的行人

微弱如桂花的嘆息

但在月亮柔軟的西湖 須記

憤怒的花影 和叫定庵的人

我愛著短促的輪回

秋花又開了啊

幻覺一般的色相

輪回不休的人世

草木的香氣中

不由然蹲下去

像被它折斷脊骨

仍持有沉而鋒利的怒

但它壓不垮我

憤怒使我成為真正的人

漸漸將自己埋進字跡中

那些黑色的灰燼

日暮時飛起

變成尖叫的鴉

我愛著絕望的人間

我愛著短促的輪回

我愛著你

四時歌

春天萬物復蘇

冰下水流涌動

我祖先的魂魄

一直沒有在墳中醒來

夏日草木陰影濃黑

委婉的鳥鳴弄彎時辰

人們衣衫單薄而變小

心事忡忡者忘記憂慮

秋夜的月亮下面

蟋蟀在暗里膽怯地叫著

人們想起丟失的故鄉

蒼茫的冬天大雪紛飛

曾有男人雪夜持槍入山

有武家嫂子爐上燙著的酒

他們葬入書籍。現如今有人無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