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都市主義”
—— 持續功能演變下的適應性空間邏輯

作者：凌曉紅、盛秀秀、武夢宇、周遙逸、王穎

1 背景

土地資源匱乏及人口的高速增長是亞洲城市發展面臨的一個普遍問題。在世界人口密度的排名榜中，排在前十名的都是亞洲城市（圖1）。為應對這些問題，人們已開始思考城市空間發展應采用什么格局與形態，并相繼提出緊湊城市、區域城市、存量更新等城市發展模型與理念。而在這些模型中，高密度空間配置、混合功能、高效公交系統、步行友好等都是其中包含的共同內容。

針對亞洲城市的發展特點，許多學者已經指出高容量垂直發展模式是出路之一，也就是建構“垂直都市”。在當代設計實踐中，已有不少設計師及學者對垂直都市進行探索，然而大部分的探索都停留在概念階段或僅在城市局部范圍內實施（圖2）。當世界各地學者都在探討構建垂直都市的各種可能性時，他們驚奇地發現，香港因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和獨特的地理環境，在自發狀態下造就垂直城市的若干特征。在香港的都市核心區，基于二維的城市設計思想似乎已經失效，城市空間呈現三維立體擴展、多層次建造與駁接的現象。由于建筑間距異常緊密，個體功能被削弱，城市空間因而變得連貫和統一，形成超級都市格局（圖3），這可以說是香港應對土地資源缺乏、高容量垂直發展的一種智慧，而且也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與此同時，其建筑空間也漸泛都市化，建筑內部持續和廣泛地植入城市功能，使得建筑與城市空間的邊界進一步模糊 （圖4）。針對這種現象，本文提出“建筑都市主義”的概念，以此描述建筑在高度城市化過程中所出現的功能持續復合、演變及活動加劇的現象。在社會經濟活動的持續推動下，建筑內部形成微型都市空間并孕育豐富多元的社會生活。香港的九龍城寨、重慶大廈，可以說建筑都市主義現象的代表，而在其他高密度城市也有類似都市泛化現象出現。

建筑都市化與城市綜合體存在相似之處，但它又不完全等同于城市綜合體。他們的共性是高強度建設、功能復合及空間立體化。然而，綜合體在產生之初是具策略性的，是自上而下產生的一種建筑類型，而“建筑都市主義”的形成則帶來一定的自發與漸進性，因而更貼近社會的真實需求，產生的空間環境適應性也更強。可以說，“建筑都市主義”在參與城市結構的構建的同時，也隱含一個更具彈性和適應性的城市發展模型。因此，對其內在的空間邏輯和規律進行研究，將有利于我們從中獲得垂直都市發展的一些啟示。

2 “建筑都市主義”理論依據

建筑都市主義作為人類解決面臨城市問題的出路之一，在建筑學發展的過程中，其實早有跡可循。首先是烏托邦思想的啟蒙與影響；1516年，托馬斯?摩爾在《烏托邦》一書中，第一次引入“烏托邦”的概念， 用以描述一個理想、幸福的群體和社會。今天的烏托邦往往具有一個更加廣泛的意義，有時它也被用以描寫今天社會試圖將某些理論變成現實的種種嘗試。而在城市建設方面，烏托邦思想主要體現在關于理想城市的構建方面。其實在烏托邦出現之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在他們的論述中都曾提出過對理想國度和城市的構想。而到了中世紀，宗教統治一度讓烏托邦思想跌入低谷，而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潮的回流，又促使了新的社會烏托邦思想再度產生。但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城市烏托邦仍舊在維特魯威的幾何城市的控制下難以突破。近代科技的飛速發展再一次激發了人們對“城市”這一巨大人造物的想象。20世紀初霍華德的“田園城市”（Garden City）、20至30年 代 柯 布 西 耶 的“ 光 輝 城 市”（圖5）以及40 年代賴特的“廣畝城市”（圖6）等，都是現代城市烏托邦構想的集中體現。

1953年，著名國際性建筑團體TEAM 10在現代建筑國際會議（CIAM）上成立，他們已經意識到現代社會汽車泛濫導致了大城市不同層次流動性的沖突，因而提出了建筑群與交通系統有機結合的重要理念。在1957-1958年的“柏林首都”的設計競賽中，TEAM 10就向人們展示了空中交通和立體城市的未來圖景（圖8）， 他們認為任何新東西都是從舊機體中生長出來的，而城市的生長過程也是城市重新集結的過程。他們提出的“簇群城市”以線性中心為骨干發展出多觸角網狀蔓延的想法，以及流動、生長、變化等觀念，對后來日本出現的“新陳代謝派”有較大影響。20世紀60年代，“新陳代謝（Metabolism）運動的成員日本建筑師槙文彥提出了“巨構”（Megastructure）的建筑概念；他認為巨構建筑是一個大型的架構，其中容納了所有或者部分的城市功能。而巴比倫塔（圖9）應該算是最早的巨構建筑構想了。進入20世紀60年代，在技術烏托邦思想的主導下，建筑學科領域涌現出了一批“高技派”的巨構建筑設想，其中包括法國建筑師尤納.弗里德曼的“空間城市”（圖 10 ）和日本建筑師磯崎新構想的“空中城市”（圖12）。而同一時期，英國的“建筑電訊”（Archigram） 實驗建筑小組提出了更加科幻的巨構建筑方案，也就是彼得·庫克構想的可自由裝配的“插座城市”（圖11)。

盡管上述這些未來城市模型鮮有實現，但卻代表了人類對城市發展方向的一種直覺和思考。正如卡爾.曼海姆 所述：“今天的烏托邦很可能變成明天的現實，各種烏托邦都只不過是早產的真理而已。”而在這些代表未來城市的構想中，我們都可找到“建筑都市主義”共同的特質，那就是混合功能、豎向疊加和公共性。為了相對準確地理解“建筑都市主義”，并為其設計實踐提供理論上的支持和解釋，下面章節將以香港重慶大廈作為案例， 借助空間句法的凸空間和VGA視線分析工具，分析其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功能多樣化、文化多元化和空間自發營造現象。

3 重慶大廈歷史發展

重慶大廈位于香港尖沙嘴，原址為重慶市場，于 1920年興建。1958年，一名菲律賓華僑向政府購入重慶市場五萬平方英尺的土地，興建一棟臨海住宅（圖13）。重慶大廈于1961年建成，次年裝修完畢，并一度成為尖沙咀地區最高的“豪宅”。在初期約4000位住客中，主要是香港的少數族裔人士，并以上海人、印度和巴基斯坦等南亞裔人士、以及來自不同非洲國家的人士最多。由于大廈業權分散，至今尚未有人能夠成功統一業權而重建大廈。

重慶大廈由五棟十七層高的住宅塔樓以及三層商業裙房組成， 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它的內部功能就經歷持續的更新與演變（圖14）。首先是廉價旅館的進駐，繼而是辦公、商業、和餐飲等功能的引入，使它逐漸成為集多種城市功能于一身的綜合性建筑，其空間結構也因此從相對單一線性演變為空中網狀蔓延格局。可以說，重慶大廈是在自發狀態下成為現實世界中的“巨構”建筑。與此同時，因城市性和公共性介入，其內部也形成自身獨特的社會和文化形態，儼然一個“微型城市”，被學者們戲稱為另類“聯合國”大廈。重慶大廈至今仍處于持續性的功能置換和內部空間的自發改造過程中，由于其演變過程是漸進與持續的，通過對比分析其于1961年和2016年的空間形態結構，將有助于我們發現其演變的規律，并捕捉其內在適應性空間機制。

4 重慶大廈整體空間結構凸空間分析

首先對重慶大廈1961年和2016年的整體空間結構進行凸空間建模，分析結果發現（圖15），1961年的全局整合度（Global integration）呈現由下至上遞減趨勢，也就是越往高的樓層整合度數值越低。由于全局整合度反映的是空間系統的可達性強弱程度，因此其可達性分布是隨樓層增加而呈現遞減趨勢。當都市化現象出現，公共空間在空中蔓延時，2016年的分析顯示，全局整合度數值高的空間主要集中在中間樓層（七層至十二層），并呈兩極遞減態勢。相對而言，A、B棟 的全局整合度數值較高，這與它們靠近城市主要道路、區位上有優越性是相符的；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它們的功能置換率和都市化程度較高的原因。而C、D、E棟的全局整合度數值較低，但也呈現中間樓層數值高、兩極遞減的分布特征，由此可初步推斷，都市化特征之一——中心集聚效應在重慶大廈內部開始出現。

局部整合度反映的是空間在局部尺度的可達性，而分析顯明，1961年局部整合度各層分布狀況區別不大，說明基于局部的集聚效應并未隨樓層變化而產生明顯差異性，且局部整合度高的區域主要分布在交通核部分。而到了2016年，局部整合度數值分布變化并不明顯。由此可見，重慶大廈的功能演變是以構建全局整合度模式為特征的。

5 商業裙樓凸空間和視線整合度分析

在獲取商業價值最大化的思想推動下，相對于1961年的平面布局，2016年的裙房平面已發生一些變化。首先，店鋪劃分增多和密度增大；其次是交通組織方式發生改變，塔樓電梯間封閉，二樓不開啟，直接從裙樓首層通至塔樓。對1961年的原狀和2016年的現狀進行凸空間分析表明（圖16），全局整合度較高的地方主要分布在走廊、樓梯等公共區域，而低整合度數值則主要分布在商鋪區域。分析還發現，2016年現狀中間區域的店鋪全局整合度最大值出現了下降，峰值分布區域明顯縮小，全局整合度的平均值也較1961年降低。另外，原狀與現狀的全局整合度的峰值和谷值分布存在一定差異性。全局整合度前15%數值分布由原來的十字型、L型演變成一字型，表明裙房的中心集聚效應減低；而全局整合度后15% 谷值的分布區域擴散，導致可達性較差的商業空間數量增多。

從以上分析可推論，單純追求商鋪數量的增加并不能提升商業發展的潛力。相反，改造導致商業裙房空間的可達性整體衰減，并使可達性較弱的區域擴大，兩極分化加劇，這在一定程度也可解釋為什么現狀裙房商鋪的空置率較高、更換較頻繁的原因。

局部整合度（Local Integration ）的分析顯明（圖17）， 相對于1961年的布局，2016年走廊空間形成若干局部集聚中心，走廊周邊店鋪密度的增加使得局部整合度數值上升且分布更廣泛。峰值分布也由平行單向轉向網格化，說明裙房改造是以構建局部整合度為特征，局部中心形成的趨勢增強，裙房空間發展趨向離散和碎片化。

對裙房進行視線整合度（Visual Integration）分析也發現（圖18），就裙樓首層而言，視線整合度較高的區域主要分布在走廊的交叉口、樓梯間附近。然而，相對于原狀布局，2016年現狀的視線整合度數值整體下降，峰值分布范圍縮小，說明店鋪數量的增加，影響了豎向交通對人視線的引導作用。

將裙房各句法變量與人流密度做相關性分析發現 (圖19），結果顯示商場人流密度與全局整合度以及視線整合度存在一定程度的相關性，說明商業裙房的人流密度分布受全局整合度和視線可達性的影響。然而，由于現狀全局整合度和視線整合度相對于1961均發生衰減，因而可推斷原來空間聚集商業人流的能力已受到一定程度影響，商業活力下降。

6 塔樓典型平面凸空間分析

自1961年建成至今，重慶大廈塔樓各層平面均發生不同程度的功能置換現象，而其中住宅與賓館混合型數量最多，約占64%。為探討塔樓空間形態的演變規律，本章節選取三個典型平面進行凸空間分析，分別為B棟的四、六、七層平面。

首先，1961年B棟標準層平面的關系圖20顯示，原狀空間結構形成以豎向交通為核心、各單元放射狀分布的格局，其中B1、B2單元拓撲深度比其他單元深。而改造后的四層平面（圖21），B1、B2、B8改成旅館后，形成另一層級的放射狀結構。六層平面的關系模式圖則顯示（圖22），開放公共走廊后，B1、B7單元形成類似網絡狀空間結構； 而七層平面中則在B8 單元位置形成脈絡型空間結構（圖23）。對于新產生的這三種空間關系模式，它們的整合度數值分布會有什么差異性呢？

全局整合度（Rn）的分析表明（圖24），對于1961年標準層平面，數值高的區域主要集中在電梯廳與公共走廊部分；而改造后的四層平面的峰值還是集中在核心筒，但數值明顯下降。改造后的六層平面的分析則發現，全局整合度峰值仍集中在交通區域，但平均值與最大值相對于四層平面明顯上升，說明六層平面演變后的空間結構集聚整合度的能力高于四層平面。七層平面全局整合度數值較高的區域擴散，滲透進改造單元平面，但整合度峰值仍停留在交通核區域，說明七層平面的空間發展較順應原有的空間邏輯。綜合以上分析結果可初步推論:

(a)脈絡型空間結構較有利于全局整體度中心的構建, 其次是網絡型，層級放射狀結構在集聚全局整合度方面較不利。

(b)通過位置模擬研究發現（圖 25）, 與整合度中心聯系越緊密，其空間結構變化對全局整合度的影響越大，如B5、B6 、B3、B4。相反，B1、B2拓撲步數較大，位于系統末端，其功能置換帶來的空間變化對構建全局整合度的影響力較弱。

各典型平面的局部整合度（R3）對比分析發現（圖 26）， 相對于1961年原狀平面，局部整合度中心由核心筒移至各個功能變換單元，形成若干局部中心。所有改造平面的平均值和最高值都升高，說明三個平面的空間演變是以構建局部中心為特征的。對比這三類平面的空間結構可發現，層級放射狀空間集聚局部整合度能力最強。換言之，拓撲步數較大的單元空間的改變對局部整合度構建影響作用相對較大。

7 結語

綜合以上分析， “建筑都市主義”的形成與發展遵循類似城市生長的規律。首先是中心性原則；隨著空中網絡的蔓延發展，中心集聚及放射狀關聯的特征開始出現，整體空間結構發展以適應整合度模式的構建為目的，且在不同尺度上反復出現。

其次，人的社會經濟活動推動空間形態變化，使其適應建筑內部的社會活動要求。盡管建筑內部限制條件較多，但通過長時間的修正與完善，最終可演變成類似城市網絡的空間系統。而重慶大廈則主要通過局部網絡的加密，來適應高容量的擴張。重慶大廈在演變的過程中也形成類似城市的前景與背景網絡；形態上而言，前景網絡為原有的交通系統及公共走廊，背景網絡則受各自功能置換的影響，并取決于不同功能的空間要求而體現出各自的空間特性。

重慶大廈現象雖然具有特殊性，就像香港城市發展有其獨特性一樣，但本文認為 了解其生長過程與規律，可以為垂直都市此類復雜的建筑和都市現象提供理論上的理解與解釋，另外也可以為基于直覺的各類烏托邦設計實踐提供檢驗與思考的角度。

圖片來源：

圖1 "Order without Design",Alain Bertaud, 2003

圖2 https://www.building.co.uk/news/mvrdvs-400m-vertical-city-in-jakarta/

圖3 Ling X.H. Hong Kong:A Skyless Urbanism, MONU 21, 2014

圖4 Ling X.H. Hong Kong:A Skyless Urbanism, MONU 21, 2014

圖5 http://jovantomic47.esy.es/urbanizam/

圖6 http://greenpeardiaries.blogspot.hk/2013/11/frank-lloyd-wright-y-el-museo-guggenheim-de-nuevayork.html

圖7 https://www.chicagoreader.com/Bleader/archives/2016/12/12/a-new-film-series-focuses-on-theimpact-of-chicago-architecture

圖8 https://www.pinterest.de/pin/313281717805534847/

圖9 https://kknews.cc/zh-hk/history/2amz5k9.html

圖10 https://www.inexhibit.com/wp-content/uploads/2016/06/Yona-Friedman-The-Spatial-City-Laville-Spatiale-1958.jpg

圖11 https://kknews.cc/zh-hk/history/2amz5k9.html

圖12 https://workjes.wordpress.com/2008/01/30/clusters-in-the-air/

除上述以外，其余由作者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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