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
也許,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一個新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遠方。
老于:身后是他的新疆
老于還是睡不著,又一次打開燈,在彩板房內檢查自己的行囊。雖然時針已經指向早晨7點,但窗外還是漆黑一片,因為,這里是新疆。
板房不隔音,外面除了呼嘯的風聲,還有說話聲和勺子、碗筷碰撞聲——夜班工人回來吃飯了。“這一宿,受熱面焊口至少能出來40多道吧,脫硝的第二層應該都吊完了,這幫家伙,不偷懶的話,還能上去4根立柱……”老于想著,又聽了聽,沒聽到安全員“犟驢子”的聲音,就有點兒擔心,生怕現場有啥事兒。
老于站在門口,竟然涌出很多不舍。再過幾個小時,他將徹底走出這片戈壁、走出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徹底告別新疆的廣漠、孤寂和寒冷。
他是這個660MW超超臨界電廠安裝施工標段的項目經理,來自大連,這里和家鄉相比,除了距離上跨越了5000公里,更大的差異,是干燥、酷熱與極寒、風沙和無邊的孤獨。
這里距離最近的縣城130公里,距離人稍多的另一廠區38公里,放眼望去,盡是無邊的戈壁、沙漠,天氣稍好,能看到雪白的天山橫亙遠方……
這里電話信號不好,網絡也只有3G網,別說視頻,就是發一條微信,有時直到屏幕變黑都傳不出去……
這里天天除了施工之外無事可做,廠區外每到周末會有“大集”,盡管里面多是些來歷可疑的貨品,但大家就是愛去。大家需要的,不僅是買東西,還想看看——人。
老于剛來的時候,是冬天,更加荒涼的冬天。廠區除了凍土、積雪,空無一物。業主工期催得緊、錢給得少,老于望著空蕩蕩的廠區,捏著同樣空蕩蕩的荷包,病倒了。
打著吊瓶、咬著腮幫子想辦法——借錢、賒設備、賒材料、改方案、自己帶頭兒干……無法言說的23天,厚了臉皮、瘦了身子、破了手掌,終于提前兩個月入駐現場,開始正式施工。每天起夜的時候,老于站在地上,紅磚下面的凍土像風一樣往上返著涼氣、潮氣;一刮風,他就要一遍遍地檢查板房的地錨、纜繩……
一晃兒,小兩年過去了,施工的苦、難和孤獨根本壓不倒這個漢子,讓他離開的,是遠在5000公里外的變故。
學醫的女兒哽咽著打來電話時,這個總是大著嗓門說話的男人罕見的默默接聽、默默放下電話。“癌!”這個字眼反復敲打著他的耳鼓、后腦和心臟,比外面的砂石敲打板房的聲音還密集、還響亮。
他一如既往地開會、上工地、罵人甚至和工人開著半葷不素的玩笑,但項目書記發現了異常。一盤花生米、兩壺濁酒,兩個快50歲的男人哭得稀里嘩啦,一向慈眉善目的書記變成了怒目金剛,指著老于大罵“你小子要是信得過這幫兄弟,就趕緊滾回去,不把弟妹治好了你就別回來!”
打報告、收拾行囊,今天,他就滾回去。
“老于,車來了!”院子里響起了“犟驢子”的呼喝。
“來了,喊啥喊!”老于抹了抹眼角,拿過桌上的幾頁紙又看了看,想了想,又掏出筆在“維穩”“安全”幾項上多畫了兩個重點號,這才放回去,拿煙灰缸壓好。
門外,風已停了,寒意未退,老于瞇起眼打量了一下遠處的鍋爐鋼架,轉身向一臺破舊的皮卡車走去,身后,是他的工地,他的新疆。
大陳:差點兒要了他命的新疆
大陳在自家院子里打著包裝箱,里面全是海米、扇貝丁等干貨,一個旅行箱,一個可折疊的小車,是他這次出行的全部家當。
兩個小時后,他就從這個莊河農村小院出發去大連,然后是北京、蘭州、烏魯木齊……這條路線,是他休假前就規劃好的,特點是便宜、快當,缺點是要半夜下車、轉車,還沒有臥鋪。
“沒臥鋪算個球,老子在雪地上都睡過。”對兒子的質疑,他頭也不抬地嘟囔了一句。
大陳并不高大,但手大腳大、本事大,脾氣也大,年輕時就被工友 “大陳兒、大陳兒”地喊,前些年在一次施工中從高處摔下,腿上、腰上、腮上都被鋼筋穿過,落下了殘疾,原本就有些兇的面容更是平添了幾分猙獰,說話也有些口齒不清。
按說可以辦病退養老的,可他總閑不住,新疆開工讓他去管后勤,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氣得兒子說他“犯賤”。
“犯賤就犯賤,小崽子懂什么。”大陳笑著看兒子幫他收拾行李。
沙漠上沒啥吃的,青菜都是菜販子從烏魯木齊躉來的山東菜,樣少、不新鮮還價高,想吃點兒海味更是休想。每逢有人休假,大陳都求著給帶點兒“海鮮”回來。
萬里關山,幾經輾轉,“鮮”肯定帶不了,帶的都是干貨,但也能讓大家略解鄉愁——喝湯時指著碗里的幾顆海米歡呼“海鮮啊!”“大龍蝦啊!”苦中作樂,滋味更濃。
“口罩我又放進去一打兒啊,圍脖又擱了兩條。”兒子說。
“嗯。”大陳沒抬頭,心里頭卻一陣暖。他還真怕忘帶了口罩和圍脖,他臉上受過傷,在別的地方還不覺得,可剛到新疆的那個冬天,卻差點兒要了他的命。
那年,正是施工前期,除了要管后勤,還要帶人施工搞臨建,起早貪黑的忙,一忙一身汗,也沒覺得怎么冷,可有一天,工友發現,他的臉上像被煤染了似的黑了一片,去醫院一查,臉、耳朵差點兒就“凍掉了”,他這才領教了戈壁灘上的寒冷和風的厲害,也是從這時候起,口罩、圍脖成為了他的“標配”。
“嘀嘀……”鄰居的順風車到了,大陳趕緊裝上行李,上了車,兒子過來剛要囑咐幾句,被他不耐煩的一句“管好你自個兒”給趕開,轉身催著鄰居開車。
車開了,前面,是遙遠的天地,遙遠的,大陳的,新疆。
小婁:想找個替班都沒有的新疆
受熱面焊接場地上,看到小婁遠遠地走過來,焊接班長喊了一聲“婁工來了啊,都精神點兒!”
小婁是項目的焊接專工、質檢員,別看今年30歲了,但因為長著張娃娃臉,顯得很年輕,大家都喊他“小婁”。盡管叫“小婁”,但現場的焊工最怕的、最煩的,同時也是最敬的,都是他。
焊接,是鍋爐的重點,受熱面更是重點中的重點,尤其是大容量鍋爐,材質等級高、焊接難度大,焊接質量不好,輕則爆管、停爐,重則引發大型安全事故。因此,在項目上要單獨設立焊接專責工程師,小婁,就是個中翹楚。
P92材質較為特殊,現場曾經接連出現裂痕問題,他急得滿嘴是泡,頂著戈壁的烈日揚沙盯了一個禮拜,終于找到了問題所在,申請公司焊訓中心人員現場培訓、示范,解決了這一質量隱患;新一代焊工多是年輕人,干活兒毛躁、不聽勸,他就和焊接班長一起拿著焊樣耐心講道理;新來的管材憑經驗看有點兒不對勁,他就磨業主、監理,重復檢驗,終于發現是材質錯誤,避免了運行期間出現嚴重事故……
小婁這一代電建人,大多晚婚,要孩子也晚,他的孩子才滿一周歲。偶得閑暇,他給家里打電話,媳婦勸他早點兒回去,他說,這里是660MW機組、是超超臨界機組,在這里,他能學東西。
他有些東西沒跟媳婦說:這里,是疆電東送的電源,是公司目前國內最大的機組,還有,沙漠戈壁,公司很多年紀大點兒的人都不愿意來,他想找個替班都沒有……
他不能說,因為這些是男人的責任和擔當,就像沙漠上的梭梭,不起眼、不高大,卻實實在在的裝點著戈壁沙漠,實實在在的美化著新疆——我們的新疆,小婁的,新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