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機場大巴,雖然剛剛4點,十一月的北京已是黃昏。小荳坐在靠窗的位置,墨鏡使窗外的黃昏愈加濃重。車廂的靜默中擁擠著思緒,離別使車內每個人的心中似乎隱匿著傷感。一小朵白色突然落在車窗上,小荳把目光聚過去,一朵,兩朵……像一朵朵豌豆花從天而降,原來下雪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車廂里有人在說,可并沒有引起多大騷動。
大鹿在做什么,他知道下雪了嗎?他是跟他的蘿卜在一起,還是在想她?他會想她嗎,也許會,也許正為了忘記她和朋友們在一起,在那間名為“九零棧道”的小酒吧,在一片氤氳的煙霧中沉默,和煙草、酒精、荷爾蒙、各種香水味混在一起。酒可以忘記一切嗎?薩薩說可以,如果那樣,小荳想,我現在就想一醉方休,或者永遠不醒來,或者醒來一切都不是現在的樣子。
幻楊街這個小亭子會一直為她的孤獨彈唱而踞守吧,每個周末當小荳背起吉他收拾布手帕的收獲返校時,她便這么想,因而心里有些悲壯。七月的某個星期天這種悲壯被打破了,圍著小荳彈唱的人一點點在她的旁邊形成了人圈,驚訝使小荳也擠了過去,圈里一個年輕人正被一大堆蘿卜圍困,手里的小刀刷刷刷,一朵玫瑰花成了,那個人用眼睛逡巡了一下,朝著小荳遞過來,不不不,小荳退了一步,不要錢,送給你!玫瑰花很執著的伸著,人群笑起來,有人善意的起哄,看上美女了!小荳臉一紅,轉身走回亭子。人群繼續圍觀,小荳氣的大喘氣,頭一次一無所獲走在回去的路上。下周托福班的輔導費得動用小金庫了,她有些沮喪。但愿這個家伙只是偶爾,話說那朵玫瑰花雕的真好看,不如接受,省著落得兩手空空,想想小荳自己又笑了。
第二個周末小荳還沒有走到亭子,便已經看見臺階下的人群,不會又是他?小荳急忙跑過去一看,那個原罪正在接受圍觀者的贊美,“你是純心跟我作對嘛?”小荳忍不住火,朝他的蘿卜堆踢了一腳,人群靜下來,全神在蘿卜上的人抬起頭,停下刀子,“怎么又是你?”他的眼神寫著清晰的懵懂,“就是我,你干嘛給我搗亂?”不善言辭的小荳有些語無倫次。“我的彈唱都沒人聽了。”小荳一時不知從哪里說好,竟然有些哽咽。“啊?”蘿卜男睜大了眼睛,人群聚的更多了。小荳背著吉他轉身就走,眼淚流下來。
“等等,等等”一只手把住肩膀,小荳轉過身,“你到底想怎樣!”殺氣騰騰的樣子大概把對方嚇到了,他“我我”了半天才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小荳轉身又走。“哎,那這樣,我這就走,如果影響了你。”小荳站住,轉身,她望了望那亭子,以前那里這個時候,自己正在動情地彈唱,畢竟已經一年了。她猶豫,然后往回走,“你的話當真?”蘿卜男點點頭。
小荳坐回自己位置的時候,蘿卜男在收拾他那些各種顏色的蘿卜,他拿起那雕了一半的花瓶,看了看小荳,放在了臺階上。小荳的手放在弦上,卻心煩意亂,不知彈什么好。“這樣吧!”小荳往旁邊挪了挪,“咱們倆合伙,在一個圈里,各弄各的。”于是一個忘我地彈唱,一個靜靜地雕刻,兩個紙手帕,雕的蘿卜人們任意取用,錢看著給,沒有價。
那天的晚飯一起吃的,因為初相識,因為突然下起了雨,最重要的,小荳知道了這個業余愛好雕蘿卜的理工男秦大鹿,每個周末街頭賣蘿卜花是為了捐資助學,他供著一個貧困山區讀中學的小孩,這打動了小荳。
秦大鹿對蘿卜的癡迷令小荳驚嘆,除了上課、吃飯、睡覺,給那個資助的孩子隔空指導功課,秦大鹿都在雕蘿卜,甚至在跟小荳約會時,談得最多的也是蘿卜,一次小荳說,“你追求過我嗎?啊?你追求的是蘿卜!”沒想到秦大鹿摟住她親了一下說,“我把你當蘿卜追求,你就是我可愛的大蘿卜。”小荳滿房間地追著他打,靜下來想了想,他親我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在親一個大蘿卜?問秦大鹿,秦大鹿竟然說,“也許,因為你可愛的像一個大蘿卜,紅艷艷的皮,卻有一顆潔白無瑕的心。”一句話倒把小荳說的紅了臉,更像一個大蘿卜了。
小荳對于一個理工男癡迷雕蘿卜多少有些不解,但被他的善良和執著鼓舞,跳著腳的支持他。秦大鹿有一個理想,打破全國紀錄,因為現在有一個人在一個八兩的蘿卜上雕了863個菊花瓣,現在他發誓要雕到1000個。他打聽到一個民間藝人老左頭,刀法特別好,可是不傳外人。小荳為了幫他,趁著暑假,每天都在老爺子門口候著,陪老爺子散步、聊天,下雨天幫人家買蔬菜,甚至老爺子生病了,自告奮勇的幫人家端湯端藥,暑假快結束,小荳以為沒戲了,沒想到老爺子找到小荳,對她說,“你的赤誠打動了我,我就破回例,收你男朋友了。”
大鹿常常捉襟見肘,小荳無數次動用自己的小金庫,那都是她為出國準備的錢。她開始節衣縮食,半個月沒吃葷,母親來看她,看她吃肉的樣,對她說,“小荳,你用不用上醫院檢查一下,身體沒問題吧?怎么饞肉饞成這樣?”小荳剛想說,“我都半個月沒吃肉了!”怕母親追問原因,說到半道變成“我都半個月,堅持吃素減肥呢!”母親看看她,搖了搖頭說,“你是瘦了,怕胖也得注意身體啊!”小荳使勁地品味嘴里的紅燒牛肉,一邊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三年后的春天,大鹿終于實現了夢想,他雕了1000個菊花瓣在八兩的蘿卜上,獲得了全國蘿卜雕花大賽的金獎。那天晚上的慶功宴,大鹿誰也沒邀請,只給了小荳專場,可是吃著吃著,小荳就抱著大鹿哭了。
畢業季,小荳問大鹿怎么打算的,大鹿支支吾吾,他說還沒想好。小荳說,大鹿,到想的時候了。過了些日子,大鹿說,“小荳,我想畢業留在國內,我想放棄專業,去酒店工作,因為我放不下蘿卜。”于是小荳揣在懷里托福的通知書沒有拿出來,那天,她本來想跟他報喜。他們照常一同去亭子里,他雕蘿卜,她彈唱,不過小荳唱的都是悲傷的調子,《想起》、《永遠到底有多遠》。
昨天,是他們最后一次在一起合作,小荳要出國了,小荳一直唱到黃昏,大鹿的蘿卜早就賣光了,他坐在一邊靜靜的看著小荳彈唱,三年了,他從沒像今天這樣好好看看她彈著吉他唱歌的樣子,長發松垮的在發梢束了一下,長長的睫毛低垂,顴骨到嘴角的線條溫柔如水,天鵝般雪白的脖頸優雅的傾斜了一個角度,彈唱的時候,右側的一個小虎牙若隱若現。大鹿不敢再看下去,他扭轉頭,看著夕陽里安靜又喧鬧的街市。
天快黑了,小荳站起來,她重新綁了一下頭發,然后說,“大鹿,我明天就走了。”“我送你吧。”大鹿說。“不用了。”小荳大聲地笑,笑出了淚花,“萬一你或者我一個忍不住改變主意,不就前功盡棄了。”她張開雙臂,大鹿抱住她問,“你真的要走嗎?”“是啊,我幫助你實現了夢想,我該去追求我的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