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組詩】

張遠倫

我是那個按時回收陽光的人

每天，我都從人民路，轉進人和街，再隱入華福巷

小巷太深，追著我走了幾條街的陽光

并沒有跟上我

它到巷口化整為零，散落在樹葉縫隙里

我就是那個按時回涼的人

每天，我都從巷口里出現，披上幾片落葉

轉出人和街，堂皇地出現在人民路

陽光重新聚合

在大禮堂廣場形成連片

我是那個按時升溫的人

我是多么喜歡光芒，那按時消失的跟蹤者

那按時張開的捕獲器。我知道

它也喜歡我

一枚李子滑落下去

一枚李子，從最高的臺階，滾到最低的臺階

像一個被地球引力謀害的孩子

我追著它，從第一級臺階到最后級臺階

我從未見過自己，步幅如此巨大

一枚李子不斷旋轉，而我要到它前面去

阻截這枚意外掉落的李子，可我失敗了

它掙脫最后一級臺階，去到小廣場中央

不斷旋轉，最后安靜下來

像一個最終被地球引力救回的孩子

斑馬線

焦躁的時候，我在斑馬線上

走斜線。平靜的時候，走垂直線

清晨，我發現，前面全是焦躁的腳后跟

沒有人愿意調整自己的走向

夜間，我發現，有些許平靜的腳后跟

緩慢而笨拙

我窺見了他們的情緒，也把我的情緒

暴露給了身后

每天，我都想把那一條最優雅的線條

保持到底

可綠燈即將用盡。沒人窺見

我在將白線從黑線里撤出

也沒人看到，烙印在我內心的虛線

多了一條

一聲叮當

我喜歡聽，一枚硬幣，跌落深淵的聲音

細微，像在呼救

可走上巴士，我扔進縫隙里的，大多是紙幣

無聲無息，沒有回應

有時候，我會取出交通卡，它有一個小小的磁場

讓我聽見一聲嘯叫

這種嘯叫，越來越多，越來越像是在

警示一種繁忙的命運

這讓我如此喜歡，那生命最深處的

那一聲叮當

所有飛翔都是為了向曠野致敬

在小區里抱著小女兒

看到麻雀，就會想到一句話

——所有的飛翔

都是為了向我的曠野致敬

有時候我想寫進一首詩里

代替我十個月的小女兒去思想

顯然我辦不到

我盡可能多地將自己最熨帖的

那一片曠野，從幻覺里取出來

盡可能多地在上面

留下痕跡和想法

她有和我一樣的染色體序列

一定會在某一個中年時光里

想到這么一句——

所有飛翔，都是為了

向先父的曠野致敬

篦

你看到的黃牯牛突然變得溫柔

靜靜地朝我低著頭

一定不要驚訝

我只是取出了身上的篦子

它懂得在昏黃的陽光下迎接我

眼里像是含著熱淚

注意看，你會發現它瞳仁里的反光

甚至，可以看到它朝我屈膝

臣服的姿態

超越了一般的主仆關系

你還可以看到它站起來，亮出短角

允許我懸掛上去

像是在蕩秋千

山丘上，衰草順伏，沒有人

打擾，也沒有人叫囂

牛沉默，我給它篦走瘙癢

如此情景，像是我在向巨大的空曠

炫耀你無法獲取的

那份孤獨

我有一個巨大的合頁要你關閉

親愛的女兒，每當我倆在城市的住宅區里

悠然轉圈，我就會發現你，對光芒的渴求

繪本屋的燈光雖亮，但代替不了星辰

豐巢快遞柜的燈光雖在閃爍，但代替不了螢火

我有一個燦爛的村莊要交給你，讓我們

一步一步，走著去

我有一個巨大的合頁要你關閉，先是關閉白

再是關閉黑。你的大地最終將會貼緊天空

親愛的女兒，我就在那村莊的合頁里

和你捉迷藏。最終，你會找到那個熄滅的我

片 羽

有時候，我會巧遇一片白鶴的羽毛

這種邂逅

常常令我感覺到天意

有時候，我會將白鶴的羽毛

誤認為是白鴨子的羽毛

不屑一顧，自顧在平靜的水田里

找鴨蛋

有時候，天意

就是微風吹拂白鶴的感覺

遺失的羽毛，攜帶一部分

這巧合令我著迷

我的后半生，一直在放棄這些巧合

在籮箕里進入夢境

一塊篾骨頭，就只能是一塊篾骨頭

八塊篾骨頭，交叉在一起，就是籮箕的骨架

夏夜，我會在籮箕里疲倦地睡去

有時候，臉上印滿細篾條的小格子

有時候，背脊上多出一個骨架的形狀來

隱隱約約，像被夢境處以極刑

夜涼如水，我需要一聲斷喝

將身上的刑具，和心上的倦意，一一抖去

天幕上，碎屑一樣的星斗

在一個少年的變聲期，紛紛掉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