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素的生成芻探

2018-02-27 18:48:05李朝暉

藝苑 2017年6期

李朝暉

【摘要】懷素是唐代杰出的草書大家，歷代頗受關注。文章通過從時代與變革、悟化與超越、入世與出世三個方面的分析與探究，使懷素的形象漸趨清晰。有唐以來的好書之風、所處時代的審美取向、善師悟化以及對社會現實的積極適應，最終造就了酷愛書法、精研苦練的懷素。懷素及其草書不僅盛名于當時，而且影響著后世，尤其對當代書法藝術的發展有著重要意義。

【關鍵詞】懷素；草書；審美取向；悟化；至高境界

[中圖分類號]J29 [文獻標識碼]A

唐代是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大發展的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強盛的時代之一。政治的開放、經濟的繁榮，促使唐代文化藝術成就斐然。唐詩、書法、繪畫、雕刻等構筑起唐代文化藝術的高峰。其中，唐代書法雖以楷書著稱，草書亦有頗為卓越的成就。唐釋子懷素，字藏真，俗姓錢，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737）出生于永州零陵縣城東門外的一戶貧寒家庭，至唐德宗貞元十五年（799）卒，他是唐代草書書家的杰出代表。晚清何紹基《跋板橋書道情詞》稱：“山谷草法源于懷素，懷素得法于張長史，其妙處在不見起止之痕。前張后黃，皆當讓素師獨步。”[1]作為一位“幼而事佛”的僧人，草書大家懷素是如何鑄就的？這值得探究。

一、時代與變革

唐代是文化藝術多元發展的時代，而唐代尤重書法。書法因帝王倡而興盛，舉國上下無不言書。凡善書者必受社會重視，甚至得到皇帝的器重，書法成為求得功名的必要條件。并且，唐代還設有書學機構，致使書家輩出。馬宗霍《書林藻鑒》云：“唐代書家之盛，不減于晉。固由接武六朝，家傳世習，自易為工。而考之于史，唐之國學凡六，其五曰書學。置書學博士，學書日紙一幅，是以書為教也。又，唐銓選擇人之法有四，其三曰書，楷法遒美者為中程，是以書取士也。以書為教，仿于周；以書取士，仿于漢；置書博士，仿于晉。至專立書學，實自唐始。宜乎終唐之世，書家輩出矣。”[2]110而唐代書家中，最為杰出者當屬顏真卿、張旭和懷素。顏真卿以楷書和行書稱雄，后兩者則以狂草聞名于世，有“顛張狂素”之稱。

唐代初期，唐太宗極為推崇王羲之（右軍）。而初唐上層士大夫們慕右軍書法之儒雅風范，亦正契合了他們雍容文雅的生活狀態和所追求的精神理想。虞世南“同郡沙門智永善王羲之書，世南師焉，妙得其體”[3]1621。歐陽詢“初仿王羲之書，后險勁過之，因自名其體。尺牘所傳，人以為法”[4]4117。褚遂良“臨寫右軍，亦為高足”[5]151。唐初書法脫胎于右軍，崇晉人法度，又兼及魏晉以來墨跡與碑刻之遺韻，漸成剛柔相濟、法度森整的“中和”美時風，而尤以楷書筆法和結構之嚴謹為重。虞世南《筆髓論》《書旨述》，歐陽詢《八訣》《結字三十六法》《傳授訣》《用筆論》，李世民《筆法訣》《論書》《指意》等，可謂此期書學法典。如《筆法訣》云：“夫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心神不正，字則攲斜；志氣不和，書必顛覆。其道同魯廟之器，虛則攲，滿則覆，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5]115唐太宗“心正”與“書正”之論，必然使臣民之書法有“君子之相”，以示君子之德。而“虛”“滿”皆廢，維“中”是尊。這種“君子比德”與“中和”思想，則是太宗繼位之后，大興儒學，倡導儒家理想人格的體現。書法為“成教化，助人倫”，而國家“以書取士”，凡天下學子，書法范程式，使書法漸失生機。宋代姜夔《續書譜》云：“唐人以書判取士，而士大夫字畫類有科舉習氣。顏魯公作《干祿字書》，是其證也。矧歐、虞、顏、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筆應規入矩，無復晉魏飄逸之氣。”[5]372宋人卑唐，是對唐人憑楷法遒美求功名、致使楷書日漸拘媚而論。顏真卿所作頗具“正大氣象”之楷書，被宋人米芾列為“俗品”，亦因唐以楷取士的流弊所至。

唐代亦是審美思想巨變的時代。時至中唐，玄宗即位。佛教之禪宗獨盛，主“見性成佛”之頓悟。禪家簡靜清妙、超遠灑落之情趣，為文人逸士所傾，寄興寫情之風大盛。始于唐初尊王“尚法”書風，至中唐顏真卿時則為之一變。馬宗霍盛贊：顏魯公“納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法于古意之外，陶鑄萬象，隱括眾長，與少陵之詩、昌黎之文，皆同為能起八代之衰者”[2]110。顏真卿是玄宗開元二十二年（734）進士，是忠烈之臣，人品書品皆是儒家倡導的最高倫理精神的典范，為后人所推崇。顏書變時風者，首推寓情于書的《祭侄文稿》。魯公仍崇二王，但并未因“寄人籬下”而不能自立，能寄情于書，自出新意，與唐前期頗具古典風格不同，頗見浪漫之氣。顏真卿一生受教于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其終身理想，卻能出右軍“中和”美之窠臼，或因時下禪宗興盛，審美思想觀念轉變相關。唐代能寓情于書者，魯公之外，或為張旭、懷素二人。張旭書法，開二王一脈。其善作楷法，尤以草書最擅時名，作草往往于醉后呼叫狂走，揮灑成書，甚至以頭濡墨而書，故得“張顛”之稱。張旭草書可窺見王獻之連綿草書之氣息，但更瀟灑磊落、變幻莫測，而驚世駭俗。唐代韓愈《送高閑上人序》贊曰：“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斗，天地萬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5]270感悟造化于內心、傾注滿腔情感于點畫之間、若癡若顛、又字字得法之張旭狂草，與李白詩歌、裴旻劍舞，并稱有唐“三絕”。張旭所開狂草書風，經顏真卿、崔邈，傳至懷素，書以寄情的浪漫書風已然大行。這從唐代論草書詩的情況可窺一斑。蔡顯良《唐代論書詩研究》中，共記錄有九十三首論書詩題目，并注明另有唐代詠書詩五十首目錄從略。[6]1在已列出目錄中，論草書的就有近五十首，作者包括李欣、王維、李白、高適、皎然、戴叔倫、杜甫、溫庭筠、權德輿、孟郊、劉禹錫、韓偓、張祐、羅隱、司空圖、錢起、蘇渙等詩壇大家。這些論草書詩中，論懷素者最多，超過十六首；論張旭者僅數首，居于其次。張旭于盛唐已先出生，懷素于盛唐末年出生。這客觀地反映了盛唐前后，草書在唐代社會文化中受到喜好和尊崇的程度及其變化。著稱于世的唐詩對頗具意味的草書如此之關注與歌頌，可見當時社會的審美取向。而懷素對書法天性使然的愛，以及對狂草的癡迷追求，恰好順應了唐代當時的社會風尚。由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懷素之“狂”，或為時代之“狂”。endprint

二、悟化與超越

佛教對中國書法風格的直接影響，是在唐代禪宗大盛以后。中唐玄宗即位，抑制佛教，僅禪宗迅速興起。至玄宗開元二十五年（737）懷素出生，禪宗已盛。當時零陵是禪宗南岳懷讓（677-744）和青原行思（671-740）的活動區域，懷素“幼而事佛”于零陵書堂寺，“經禪”乃份內主事。其思想成長難免受禪宗之陶染。懷素所承禪宗為南宗惠能大師一派，主“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頓悟，不拘于“坐禪”“觀定”，亦成佛道。“即心即佛”之精神，至唐末五代，一枝獨秀。

禪宗之“頓悟”，可歸為兩個特征。一是具有偶發性與非理性。禪宗主張不立文字，唯向心內領悟。眾事、眾物、眾生、眾相皆有佛性。“舉動施為，語默啼笑皆是佛。”所謂禪無時不在時時在，無處不有處處有。隨時隨地都可能悟得禪之本意，而不拘修行。禪宗主張直覺體驗，靠個人親身感受和體驗以領悟禪道。其往往不具邏輯推理性，是非理性的主觀感悟。

禪宗之頓悟的這一特性，與書法藝術的感性特征相契合，使書法藝術與客觀事物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形成可突破人的思維定勢的通感。張旭云：“始吾見公主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后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7]17如張旭能將自然萬物悟化于筆端一樣，游走于自然山林的僧人懷素，亦能觀夏云，隨風頓悟筆意，而得草書三昧。唐代陸羽《僧懷素傳》就載：當懷素聽聞張旭由“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悟，“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后，“不復應對”，而是“連叫數十聲曰：‘得之矣！”[5]260頓悟自然妙趣，非為狀物，而為豐富筆墨之內涵，尤使草書可得妙趣橫生之“形勢”。宋代郭熙《林泉高致》亦言：“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圣益佳。”[8]94懷素將造化之妙能融入草書創作中，故其草書能隨手萬變，奔放流暢，飛動自然，率性顛逸，若驟雨旋風，怪狀崩騰，“又如瀚海日暮愁陰濃，忽然躍出千黑龍。夭矯偃蹇，入乎蒼穹”[9]993。

書法之“悟”需“師造化”，更需“師古今”。師古是為得傳統之妙有，師今是為去心中之藩籬。懷素酷愛書法，但因地域和交往之限，自知“所見甚淺”。從傳為其在唐大歷元年（766）所書杜甫詩《秋興八首》，可見懷素早年草書運筆尚未邁進晉人門檻。懷素初年草書“不得法”，究其原因是“不師古”。唐大歷二年冬或三年春，張謂奉詔回京任太子左庶子，懷素便與張謂一同進京。在來到長安、前后滯留大約五年的時間里，懷素曾睹二王書跡而學之。其作《論書帖》流露出的疏淡與飄逸，頗似王羲之，或可窺見其草書之本源。后來，懷素受得鄔彤指點，時一年有余。鄔彤師張旭，“與懷素為群從中表兄弟”，授懷素筆法。其謂懷素曰：“草書古勢多矣，惟太宗以獻之書如凌冬枯樹，寒寂勁硬，不置枝葉。”懷素得獻之“勁硬”；其謂張旭草書之神鬼莫測，懷素得張長史書之妙源；并于臨別時，謂懷素曰：“萬里之別，無以為贈，吾有一寶，割而相與。”懷素得右軍《惡溪》、小王《騷》、《勞》三帖；其謂“古釵腳”，即折釵股，懷素得草書轉折之圓轉有力。[5]260懷素《藏真帖》有云：“懷素，字藏真，生于零陵。晚游中州，所恨不與張顛長史相識。近于洛下，偶逢顏尚書真卿，自云頗傳長史筆法，聞斯八法，若有所得也。”懷素返鄉時繞道洛陽，而未能與張旭相識，頗為遺憾。唐大歷七年（772），他拜會了當時在洛陽、已是書法大家的顏真卿。顏真卿二十有余時，曾于長安師事張旭二年，又天寶五年始，復拜訪張旭于洛陽多次，自覺略得筆法，以為未穩。在這期間，顏真卿將張旭對其所談筆法作了整理，主要集中于《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顏真卿與懷素論書，亦將張旭筆法十二意相授。顏真卿或是使懷素書法觀念產生徹悟的書家。陸羽《僧懷素傳》記載：“至晚歲，顏太史真卿以懷素為同學鄔兵曹弟子問之曰：‘夫草書于師授之外，須自得之。張長史睹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狀。未知鄔兵曹有之乎？懷素對白：‘似古釵腳，為草書豎牽之極。顏公于是倘佯而笑，經數月不言其書。懷素又辭之去，顏公曰：‘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懷素抱顏公腳，唱嘆久之。顏公徐問之曰：‘師亦有自得之乎？對曰：‘貧道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夏云因風變化，乃無常勢；又遇壁拆之路，一一自然。顏公曰：‘噫！草圣之淵妙，代不絕人，可謂聞所未聞之旨也。”[5]261鄔彤得悟張旭點畫之彈性的力量感，謂之：“似古釵腳，為草書豎牽之極。”顏真卿悟得凝重之力量感，謂之：“屋漏痕。”“古釵腳”又稱折釵股，力量外顯而乏內涵。“屋漏痕”內斂而富意韻，自然而生動。故而顏魯公《祭侄文稿》能具雄渾深沉之氣勢、率真爛漫之氣象。懷素得顏公點化而“有自得之”悟：草書貴在變化，若風中之夏云，奇妙“無常勢”；變化貴在痛快淋漓，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變化貴在自然，似“壁拆之路”。懷素代表作《自敘帖》點畫高度簡潔凝練，運筆疾遲有序淋漓，墨色枯濕變化自然，氣勢奔放流暢灑脫，正是懷素“聞所未聞之旨”的體現。如鄔彤、顏公、懷素之“悟”，書法之悟性因人不同，有高低之分，又貴在能“妙悟”。若得不可名言之妙處，師造化可得形勢，師古今可得法度，二者相合，便得通達。書法之悟同禪悟一樣，是偶得之事，非可力求，而唯貴有妙悟。禪悟是為成佛，懷素之悟是為得書法之真諦。

二是自然性與超越性。禪宗主張“自然”即眾生本性，亦即佛性。禪悟是為領悟佛性，即為覺達自足完滿、純真樸實的生命本然。禪宗主張“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強調了悟一切皆空，了無差別對立，從而實現生命的超越與精神的自由。

懷素《食魚帖》云：“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異疏還報。諸君欲興善之會，當得扶羸也。”懷素雖身已出家，卻形同俗流，飲酒吃肉，任情縱欲，飄逸放蕩。而顏真卿《懷素上人草書歌序》有言：“開士懷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疏，性靈豁暢。”[10]65懷素似心無染著，為典型禪宗做派。懷素性格形成固然有天性使然，而作為禪宗弟子，難脫禪理影響。其藐視禮法，追求無拘無束的自由境界，在書法之境中，追尋著生命的本真與超越。禪宗對眾生本性的張揚，在懷素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全唐文新編》中所錄懷素《酒狂帖》云：“酒狂昨日過楊少府家，見逸少《阮步兵帖》，甚發書與也。顛素何可以到此，但恨無好紙墨一臨之耳。比見獻之《月儀帖》內數字，遂與右軍并馳，非后人所能到。一點一畫，便發新奇一法，此乃得鐘繇弟子宋翼三遇波藏鋒法。酒狂見此，遂大吐出胸中霓耳千丈，早晚納去，俟楊生縛筆至可為也。”[11]12519由此可見有二，一是懷素曾是見過二王法帖的，并且用心研習過；二是懷素學習前人書法，依自己喜好性情所取，并非迷信而盲從。楊凝式《題懷素酒狂帖后》詩就云：“十年揮素學臨池，始識王公學衛非。草圣未須因酒發，筆端應解化龍飛。”[9]2824懷素研習王羲之書跡，亦敢于向其挑戰。懷素《真書過鐘帖》云：“右軍云：吾真書過鐘，而草故不減張。仆以為真不如鐘，草不及張。所謂世之重能以其能。懷素書之不足以為道，其言當不虛也。”此帖已對王羲之譽高顯出不滿之意。宋代秦觀《淮海題跋》載懷素有一帖：“云：‘漢時張芝言書，為世所重，非老僧莫入其體。則懷素自謂抗張芝，而過右軍矣。”[12]562南宋董逌《廣川書跋》中亦言：“懷素似不許右軍得名太過，謂‘漢家聚兵，楚無人也。其與阮籍言‘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氣亦略等矣。”[13]133這或可視為懷素對待權威的態度。懷素重視權威，又睥睨權威。重視者，是為取法，睥睨者，是為超越，最終達到心靈解脫、精神自在。正如《鎮州臨濟（羲玄）慧照禪師語錄》所云：“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14]65懷素感悟于禪，使書法能從唐初“應規入矩”的“尚法”思想束縛中得到如此大的解放，可謂意義重大。endprint

世人皆稱“狂素”，可謂之睥睨權威，可謂之草書狂放，可謂之性格不羈。懷素之“狂”，以酒助之，以書彰顯。懷素性格多重，“一日九醉”。酒之醉亦成就著懷素。懷素憑借酒醉，忘物欲，忘形骸，忘生死，忘是非，擺脫現實人生的一切羈絆，心靈獲得徹底的解放和自由，任情恣性，隨意所適，書能佳也。老莊道家拋棄一切局限而達到精神上的絕對自由之境界，在懷素身上得以體現，故而有“自言轉腕無所拘，大笑羲之用陣圖”[9]714的懷素。

三、“入世”與出世

懷素當是中國書法史上聲名最著的僧人書家。雖然其書風“瘦硬”，點畫少有提按，且行筆迅速，即生即滅，似有禪宗心無掛牽的意味，但觀其整體書風，其書法中仍然存留著些許欲望——一種對書法藝術至誠至高的追求。懷素所處時代，釋道儒合流漸成歷史潮流。懷素作為一個出世僧人，心懷“入世”情懷，不為儒家“治國”，只為“治書”。一則，為了提高自己的書法水平。懷素走出湖南，游歷北方，于京城拜訪求師名人，只要力所能及可見書法名跡，都飽覽之、師法之。二則，擴大自己的書法在當時社會的影響。中晚唐時期，佛教日益社會化，僧人書家步出山林，廣交世俗士大夫階層，甚或步入宮廷，抬高了僧人書家的地位和聲名。當然，儒子文人士大夫對釋子僧人書家的選擇是有標準的。懷素入長安后，能與眾多士人融為一體，可以窺見，懷素人品、書品、佛品之高。若對懷素交往的塵俗圈作一考察，有張謂、鄔彤、許瑤、任華、李舟、錢起、戴叔倫、陸羽、盧象、李白、顏真卿、朱逵、馬云奇、徐浩、竇冀等，其中不乏有權重一時的官宦、一流的詩人、著名的書法家等等。而這些社會各個領域有名望的人之間相互提攜，似在情理之中。況他們之間彼此借重各自名望，以影響社會，使每個人都成為世人廣為所知的人物。懷素與文人士大夫之間密切而頻繁的交往，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即是他對于時機的把握。據《一統志》記載，當時名流寫歌詩贈予懷素者達三十七人，多為懷素相邀而作。《全唐詩》就收有李白、錢起、任華、許瑤、蘇渙、王邕、竇冀、戴叔倫、魯收、朱逵等人贈予懷素的詩。當時書名最著的書法家顏真卿也應邀為懷素寫了《懷素上人草書歌序》。得文人士大夫提攜是一個方面，懷素亦借題壁、書屏等書法表演來努力傳播自己的書法。如竇冀《懷素上人草書歌》中對懷素題寫墻壁的情景進行了描繪：“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襟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9]714亦有韓偓《草書屏風》云：“何處一屏風，分明懷素蹤。雖多塵色染，猶見墨痕濃。怪石奔秋澗，寒藤掛古松。若叫臨水畔，字字恐成龍。”[9]2700這種當眾揮寫也是懷素性情本真的宣發。

懷素傾其一生在追求書法的至高境界，努力使自己的書法能得到世人的肯定，甚至稱頌，卻于晚年棄塵囂而隱歸。其盛年的得意與晚年的凄涼，一生中兩種遭際形成鮮明的對比，引人沉思。懷素草書代表作《自敘帖》充滿著名人贊譽之辭。該盛年之作是懷素一生中最光彩最耀眼時刻的總結，其風格瘦勁峻拔，飛動自然，奇崛萬變。而懷素晚年之作《論書帖》卻云：“為其山不高，地亦無靈；為其泉不深，水亦不清；為其書不精，亦無令名，后來足可深戒，藏真自風廢。近來已四歲，近蒙薄減，今亦為其顛逸……”其書風亦全篇絕無狂怪之形，而是瘦逸嚴謹、整飭規矩，未越魏晉法度，表明懷素晚年草書從驟雨旋風、絢爛之極轉歸古雅平淡。懷素執著、勤奮、真切，天分極高。時至晚年，他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與摯愛的書法藝術，“悍然”否定自己，則是其對人生與書法藝術悟化的通徹。懷素明白，一切皆浮云，唯有書藝高，書之至高不在世俗中，而在自然無為之心境中。懷素貞元十五年（799）在家鄉零陵所書《小草千字文》，是所能見到的其自署落款最晚的作品。該帖瀟散平淡，毫無火躁之氣，雖字與字不相連屬，筆道卻更顯蒼勁渾樸。其或可表征懷素真正達到了“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境界。

懷素曾學書時，為解紙墨之缺，常以水代墨，并以漆板作書，更種萬余株芭蕉樹，用寬大的芭蕉葉練字，亦有“筆冢”“墨池”之說。為求得狂草真法，其筆耕不輟，精研苦練精神十分驚人。懷素對書法天性使然的愛，以及對狂草的癡迷追求，恰好順應了唐代當時的社會風尚。而有唐以來的好書之風、所處時代的審美取向、善師悟化、以及對社會現實的積極適應，最終造就了酷愛書法、精研苦練的懷素。宋《宣和書譜》云：“唐興，士夫習尚字學，此外惟釋子多喜之，而釋子者又往往喜作草字，其故何耶？以智永、懷素前為之倡，名蓋流輩，聳動當世，則后生晚學，瞠若光塵者，不啻膻蟻之慕。”[15]197開一時風氣先聲的懷素，深刻地影響著唐中晚期乃至后世。時至當今，懷素的鮮活形象，屢屢出現在文學、繪畫等藝術作品之中。后輩為了頌揚懷素學書精神，常以其芭蕉學書為畫，如徐悲鴻《懷素書蕉圖》、李可染《懷素學書圖》等。有志于草書者，欲得其草書之妙，更是無不精研之、苦習之。懷素，一個引發人們頗多思考的奇跡創造者。無論是其“師造化”“師古今”之悟化，還是其“棄百事而以學書為事業”卻“不以為苦”[16]505，已成為當代書家的學書精神參照。中國社會發展到今天，國家昌盛、經濟繁榮，當前張揚個性、崇尚自由、思想大解放的時代精神，與草書精神頗為契合。草書作為書法的至高境界，書法史上卻少有其充分發展的完整時代。若得懷素精神之啟迪，當今時代或為草書大發展時代，草書或為當代書法發展之重要取向或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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