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輩：輾轉悲歡，我本平凡

王亞晶

無論是否可以成為今年中國電影的黑馬，《無名之輩》都在中國當代電影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擁有了姓名。

荒腔走板下的現實主義

2018年11月11日，在轟轟烈烈的“剁手”浪潮下，導演饒曉志發了一條動態：

“沒什么，就是我的電影新作11月16日就要上映了，西片兇猛，所以熱度不高，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一下。”草草幾筆，算是做了宣傳。

響應的人寥寥無幾。也是，放眼11月的檔期，進口片《毒液》勢頭正猛，《神奇動物》也來勢洶洶，又有誰會關注毫無“流量”的《無名之輩》配不配擁有姓名呢。有人說，這部小成本的國產片可能要就此夭折了，要怪只能怪命不好。

然而，是命就總有翻身的時候。在接下來的一周，《無名之輩》無論口碑還是票房，都呈現逆襲狀態。在經過觀眾真金白銀的票房檢驗后，它的豆瓣評分更是達到8.4，成為繼《我不是藥神》之后評分最高的國產片。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這部《無名之輩》上演了如此鯉魚躍龍門式的逆襲呢？

電影里的主人公都是一群無名之輩，故事也采用多線索群像的模式：一條線是兩個憨賊“眼鏡”和“大頭”干了一番持槍搶劫手機店的“大事”，躲進高位截癱的女人馬嘉祺家后發現只是搶了一堆手機模型從而發生的悲喜劇；一條線是保安馬先勇帶著想重新當回協警的愿望尋找丟失的槍，通過夜總會小姐真真調查搶劫案的故事。馬先勇原本就是協警，由于酒駕發生車禍，不僅使得妻子死亡，妹妹馬嘉祺殘疾，也讓他和女兒之間產生了巨大隔閡。除了這兩條主線，還有幾條副線交織，形成了類似與當年《瘋狂的石頭》般充滿了嬉笑怒罵的荒誕喜劇。

但，又有些不同。

不同于《瘋狂的石頭》將黑色幽默運用到極致，《無名之輩》則在幽默中添加了些現實主義，而兩者更大的不同，是對小人物的看法和對待方式。如果說《瘋狂的石頭》更多的是戲謔與玩笑，那么《無名之輩》便多了一份溫暖與體貼。正如電影的結局，非常耐人尋味：

保安終于擒獲劫匪，可也挨了逃不掉的一槍，生死之間，他不再想著警察夢，而是滿面笑容地看著女兒的課本。

憨賊“眼鏡”終于扔掉了他那端了一整部電影的獵槍，也終于在不經意間“殺了人”，他看著空中的煙火，眼神從憤怒，到絕望，到自嘲，再到平淡。

故事講得荒腔走板，演員也說著一口爽利、狠辣的貴州方言。方言，是現實主義和荒誕喜劇的載體，但也是趣味性和真實性的統一。現實背景下的敘事，敘事背后的情感邏輯具有可信度和說服力，還很接地氣。

然而再濃的煙火氣也裹不住現實的摧殘，每個小人物都是籍籍無名之輩，他們一腔孤勇地闖蕩江湖，無奈生活給予他們一次次窘迫和難堪，讓原本就不美好的日子更加過不下去。碰巧的是，電影本身就命名為《荒腔走板》，定檔前，導演覺得名字不好，隨之改為《無名之輩》。這一改動便是絕妙——荒腔走板的是故事，而無名之輩是現實。

你我皆無名，但生來有尊嚴

對于普通觀眾而言，他們并不關心電影的結構和表達特色，他們更在乎的是故事的代入感。“一座小城，困住螻蟻！不甘于命，事關尊嚴”，這是《無名之輩》喊出的口號。的確，電影成功的底層群像塑造和深入的主題表達引起了觀眾強烈的情感共鳴：你我皆無名，但生來有尊嚴。

無論自己是在為哪一行出力、替什么人賣命、怎樣生活，都能或多或少地在《無名之輩》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或許是那個保安馬先勇，因酒駕死了老婆，癱了妹妹，努力了多年的協警夢也化為泡影，窮困潦倒，連女兒的學費也交不上，讓女兒看不起；

或許是那個畫地為牢的殘疾女人馬嘉祺，曾經健康陽光但因一場車禍囚禁于輪椅。孤獨讓她練就了一種異于常人的刻薄，萬念俱灰，一心求死；

或許是吹噓著洗劫手機店卻抱回一堆模型機，還高喊要將“搶劫產業鏈”腳踏實地、仰望星空、一步一步做大做強的憨賊“眼鏡”與“大頭”。

他們太卑微了，史書只留給有姓名的人，這些人無關緊要，落地無聲。

但是，保安為女兒擋槍，為“協警夢”命垂一線；殘疾女人小便失禁，在兩個她瞧不起的男人面前罵罵咧咧、丟掉體面；兩個聲稱“殺人如麻”的憨賊連蛇都不敢殺，實際外強中干。所有人都在死扛，但現實偏偏要撕碎他們最后的一點顏面。矛盾在激化、弱點在暴露，當最后一層遮羞布被扯下，無名與尊嚴的反抗在他們的身上都各有體現，他們慢慢拆掉自己的面具，最終找到了二者的平衡點。

影片取景在西南小城，與靚麗、發達的都市相比，它顯得破舊不堪，但這正是整個社會進行現代化轉型中的真實寫照，更加凸顯多數普通人的精神困境。演員用聲嘶力竭的叫喊和夸張的肢體動作做困獸之斗引得觀眾發笑，但笑過之后便是苦澀，因為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如此生活著，這是最真實的一面。有些可恨，又有些可憐。

熒幕上每個生命都很豐滿，他們在各自的軌道上生活、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在亦正亦邪的邊緣尋找著生命的尊嚴。他們不過無名之輩，我們不過無名之輩啊，所以觀眾才會共情，這部電影，仿佛是對所有平凡眾生的一場集體公關。

平凡是生命的底色

在某社交平臺上有這樣一個提問：“在清華大學做學渣是什么體驗？”

有一個同學這樣回答道：

“我盡力了。謝謝大家。我真的盡力了，真的盡力了。可是什么也沒有改變。什么也沒有改變。什么也沒有改變。”

什么也沒有改變，一連說了三遍。他寫這句話時的疲憊無力讓人心酸，每個人都堅信過自己的不平凡，也許有些人還遇見過某個不平凡的時刻，但是真正將不平凡走到最后的卻寥寥無幾。

電影《無名之輩》告訴我們：有些人不怕死，就怕平凡。

保安馬先勇從底層到云端用了四年，然而從云端到底層只在一夜間。他太想重回云端了，反而忽視了本就脆弱的父女關系。他以為自己只要變得不平凡了，就能得到眾人的認可。但是他卻不知道，即便人到中年還一事無成，但是在女兒的心中，父親的身份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

妹妹馬嘉祺，被殘疾和孤獨折磨得準備自殺，她連死都不怕，就怕拖著只有頭能動的殘軀將生活過得了無趣味。她以為只有死了，所有人都會解脫。但是她卻不知道，她的保安哥哥為了給她換一個帶電梯的房子，活得有多卑微。

憨賊“大頭”不怕搶劫帶來的罪名，只怕貧窮讓他失去追求心愛女孩真真的機會。他以為，只要有錢，能付彩禮，能裝修房子，真真就會和他結婚。但是他卻不知道，他在真真心里也永遠占據著一份珍重的地位，為此幫他隱瞞下他所有的過錯。

平凡的他們為了不平凡做了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但生活卻和他們開了個猝不及防的玩笑。當電影里除了不能動的馬嘉祺以外的所有主人公都會聚在那座揭開謎底的大橋，就意味著在輾轉了幾度悲歡后，一旦謎底揭開，他們每個人都要回歸平凡。

保安沒有成為協警，兩個憨賊要接受法律的懲罰，殘疾女人依然要笑著活下去，夜總會小姐也要褪去偽裝。

每一個熱愛生活的人，都將歸于平凡。能夠接受平凡，并且享受平凡，也許才是人生中最不平凡的一件事。

我們都想要在黑暗中看見光；我們希望有些小人物能堂堂正正活得有尊嚴；我們祈求生活遠離貧窮與災難。但我們同樣要試著理解并接受人生的不完美和平凡。

因為，只有平凡才是生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