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項脊軒志》在通行本中都是以一個前后聯屬的完整篇目呈現的,并無補記和跋語等形式的切分。事實上,其正文寫于作者18歲時,而“補記”的創作時間頗有爭議。顧農認為 “其補文部分當作于嘉靖十五年(1536)”,即歸有光31歲時;姚玉光《歸有光生平三考》則認為補記是歸有光49歲后才寫的;徐中玉、金啟發主張補文作于正文寫作十三年以后。“十三年以后說”大體得到學界認可,而更值得關注的問題在于“補記”獨特形式的價值和意義,即“補記”和原記的協同性,這里的協同性是指“補記”與原記系統各要素之間的協調、同步和互補,并以此彰顯其巨大的審美藝術張力。因此,本文擬采用文本細讀法和互文法加以探討,通過比照“補記”與原記的關系,分析“補記”與他文的相關性,從而為文本的闡釋提供支持,認識“補記”的豐富內涵;這樣,或許能夠彌補《項脊軒志》解讀的無意疏忽。
《項脊軒志》的“補記”是作者于妻子死后若干年重讀舊作補寫而成,就文本存在的客觀事實而言,他認為沒必要打破原有次序而重新整合,也就是說,歸有光本人以為這種組合是恰當的,至于他的理由和用意何在,并未作出說明。但是后人早已注意到這一點。清人王拯在《項脊軒志》后記中說:“按文‘余既為此志’后百十四字,歷敘記文以后十余年事,語尤凄愴,與文境適相類,刻本又聯屬之,人因第賞其文,而遂不察其為文后跋語耳。”又說:“顧自文章言,則自元明以來,上下數百年間,莫與并者。”[1]即使他認為補記是跋語,不能統一為一文,有些偏執,也充分認識到補記的特點、結構的特異性和地位,不能不說具有開創性的認知意義;吳小如先生也質疑道:“既是作者補寫《志》文的續篇,為什么非添在‘項脊生曰’一段的后面不可呢?……其實這正是作者摹仿《史記》的地方。……這種章法,看似別扭,恰有所本。我故曰其結構‘似奇而實正’。”[2]先生雖然指出了“補記”結構是本于《史記》的,但并未闡明這種“似奇而實正”的藝術價值和作用。對此,周先慎先生卻有較多的關注,“后記不僅不是蛇足,而且一經寫出,便成為與正文渾然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這種情形,在古今散文作品中都是很少見的。”[3]周先生重點強調了補記的結構價值,而對思想情感方面的前后貫通涉及不多,言而不詳,未能盡意,故此我們不妨“接著講”。
在時間推移上,補記與原記相承緊密,“后五年”“其后六年”“其后二年”,概述簡潔,清晰明了;空間上,延續項脊軒及其變遷內容,“室壞不修”“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并記述余與妻在軒內的活動;人物關系上,由先母、先大母到亡妻,自然補充和延伸;表現手法上,依然選取家庭生活小事、平凡場景,表現亡妻音容笑貌,寄托深情;語言風格上,充分體現了作者追求忌“飾”、忌“浮”的審美趣味,顯示出“不事雕琢而自有風味”(王世貞語)的特點。這些內容都與原記處于同一平面上,前后平衡協同,顯而易見,但是,“補記”所寄寓的思想情感就不是那么簡單了。
關于《項脊軒志》表達的思想情感問題,文本有“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句,作為過渡句,重在言“悲”,而“悲”的內涵,人教版是這樣定位的:“表現了物在人亡,三世變遷的感慨,表達了懷念祖母、母親、妻子的深厚感情”,特別對“補記”作了解讀:“補寫項脊軒的變遷和逸事,主要表現作者喪妻前后的感情變化”[4],這是文本的表層思想情感,可視為一重情感寄托,其實,文本還存在著更為深遠的雙重寄寓。
文本所寫“諸父異爨”、軒室變遷、軒內苦讀、祖母持笏、“項脊生議論”諸內容,篇幅約占全文三分之二以上,說明了文本不僅僅是表達懷念親人的深情和三世變遷的慨嘆,再結合作者在科場仕途及齊家興族的坎坷遭際,無疑還表達了作者振興家族的責任感、壯志未酬的孤獨失落感和有負長輩及妻子厚望的愧疚感。二者相比,后者反而是作品蘊含的側重點。但是,記母親與補記妻子似乎同這種理解并無關系,這正是文本的非協同處,更是研究情感寄寓的肯綮所在。
《項脊軒志》中沒有記述母親對自己的關愛,也沒有記述母親對自己讀書的指導、督促和期望,可是為什么聽老嫗講述時,老嫗“語未畢,余泣”?這個疑問在《先妣事略》中得到解答,母親去世時年僅26歲,歸有光8歲,母親“為多子苦”,干家務時“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劬勞辛苦”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母親“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顯然,母親的辛勤操勞和對己的督促期望,恐怕才是“余泣”的根源。
再看“補記”中回憶亡妻魏氏,有四個細節:“從余問古事”、“憑幾學書”、“述諸妹語”和“枇杷樹”,且不說時過境遷,“語尤凄愴”,單說這幾層的言外意就十分深遠,誠如清代考據學家王鳴盛在 《鈍翁類稿序》中所說:“震川之文,弦外有聲,酸咸外有味者也。是故言在此而意在彼,節愈短而趣愈長。”王錫爵也說:所為抒寫懷抱之文,“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唐時升代王錫爵撰《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從余問古事”“憑幾學書”不只是表現伉儷情深,還暗含妻子對歸有光的敬重,“述諸小妹語”流露出夸耀、自豪的情態。這在歸有光《請敕命事略》中表述的再清楚不過了:
先妻少長富貴家,及來歸,甘淡薄,親自操作。……常謂有光曰:“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魏氏生時,有光方年少,為諸生,及王氏,方鄉舉,家益貧,歷歲歲北上辦裝,及下第之窮愁。(《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由此可知,亡妻對歸有光懷著怎樣的敬重、期待和激勵,可是,十三年后,自己仍然是舉業未成,仕途蹭蹬,窮困潦倒,家道不興,其間所包含的失意、愧意、悲意是何等的深刻。所以,朱靜老師評道:“令有光最難釋懷的愧疚來自于妻子對于他學識的器重和對他舉業能成的期盼。而現在連續六次的失敗已經讓他再難有成就向亡妻證明。”[5]
和上文所列細節的言外意相比,寫“枇杷樹”的寄寓有過而無不及,此句取意于《世說新語·言語》,“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補記”中妻子“手植”“枇杷樹”,對應的正是桓公“前為瑯琊時種柳”,如今“亭亭如蓋”,對應的是柳“皆已十圍”,桓公北征時,再見前柳,感嘆時光流逝,催人衰老,功業未成,令人愴然淚下;顯然暗合歸有光此時人生之境和睹物思人之情,雖未言 “泫然流淚”,但悲悼之情溢于言表,而且時光流逝、舉業未成、家道不振的愧疚失意之情則深寓其中。
《請敕命事略》還有一處寫到先妣周氏時的話,也可類推此意,“有光獨久不第,而先人春秋高,先妣墓木已拱,有無窮之感也。常默默自愧其姊云。”雖然此處“墓木”不能直接證明寫枇杷樹的用意,但寫法一致,悲嘆愧意也是統一協同的。
總之,把“補記”同原志比照,所形成的情感氣脈前后貫通,有機相屬。不論是寫祖母對歸有光的疼愛、期待、激勵,還是寫母親、妻子都是沿著“悲”的兩重寄情而展開的,尤其是補記的愧疚、失落之情更是這一氣脈的補充和拓展。
文本中“項脊生曰”一節議論文字,是以蜀清和孔明自喻,以“丹穴”“隴中”來比項脊軒。歸有光雖處于“區區敗屋”之中,又安知他日不能像“昧昧于一隅”的蜀清和諸葛亮一樣名揚天下呢?因此,即使別人把自己看成“埳井之蛙”,年青的歸有光也認為軒陋而有“奇景”,對未來充滿堅定的信心和希望。《家譜記》寫道:“有光學圣人之道,通于六經之大指,雖居窮守約,不錄于有司,而竊觀于天下之治亂,生民之利病,每有隱成于心。”他9歲即文章,10歲洋洋灑灑揮就數千言,十一二歲便 “慨然有古人志”,14歲應童子試,20歲得補生員,這些經歷證明了他參加科舉的遠大志向。正源于此,他才肩負著親人的殷切期望和振興家族的使命。明末昆山人張大復說:“歸先生居項脊軒,輒扃其戶,久之能以足音辨人,意當時人知之,謂之埳井蛙耳。乃不知有丹穴隴中之想,如先生真功名富貴人也。”(《居息庵·梅花堂筆談》卷五)可見,少年歸有光的遠大抱負和堅定信心,這段議論恰恰正面揭示了 《項脊軒志》的主旨和重心。
“補記”部分以平淡敘述的方式映射出進入而立之年后歸有光的心情和境況。他鄉試6次,連連落第,仕途多舛,心力交瘁, 又加親人相繼去世,振興家族的希冀旁落;當他再次面對舊閣子和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時光蹉跎,失意、頹唐、孤寂、悲哀、愧疚之情交織在一起,黯然傷悼的心境可想而知。只不過“補記”的表達方式比原記含蓄、隱忍和老練罷了,正所謂“人事變遷,家道坎壈,皆歸入此軒,作睹物懷人寫法”(林紓《春覺齋論文》)。從寄情角度看,一議一敘,議為直接表達,敘為寄情托意,議敘相映,形成反差,既凸顯作品的形式的靈活多變、相得益彰,又使悲情加劇、復雜深邃,從而構建了一個“明文第一”的獨特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