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少年

今世未央

誰不愿做嬌滴滴的女孩子

從我懂事起，我就看出來，自己家的爸爸有點窩囊。

爸爸脾氣好得過分，從不跟人起爭執，不知道為什么，周圍的人卻總是故意挑釁他，話里話外地嘲諷他，就像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上。往好聽里說，爸爸待人隨和，息事寧人，其實，他就是。

從小，我就沒指望過他能替我撐腰，學會了凡事為自己出頭。

那時，班上有小男生想欺負我，我抄起一根木棍就在后面追打他。最后我還跑到他家，找到他的家長，哭鬧一番，讓她好好管教自己的兒子。很快，我就成了全校出了名的不好惹，那些小刺頭們再也不敢跟我鬧事。

那時，我走在路上，都能聽到村里的人在后面議論紛紛：“這二丫頭的火爆脾氣，一點也不隨她爸，真給他們家改門風了。”

可惜，小時候讓我得意洋洋的東西，到高中時反而讓我開始自卑。班上有個女生亭亭玉立，有著青春期女孩子的嬌羞，再看看特別漢子的自己，我就很是自慚形穢。那個時候，心里就會覺得委屈，如果不是自己的爸爸那么無能，誰不愿意做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呢？

學會做自己的后盾

我高考后報了離家很遠的南方城市，畢業后就留了下來，跟爸爸保持著一種遠房親戚般的淡漠關系。

2013年春天，我邀請爸媽和姐姐來參加我的婚禮。我自豪地把準新郎介紹給他們認識，這男人是我自己挑的，敢闖敢干，愛憎分明，跟爸爸是完全相反的類型。讓人沒想到的是，在婚禮舉行前一天，這敢愛敢恨的男人卻悔了婚。

我看著那一大堆準備妥當的婚禮物品，連哭都哭不出來。爸爸還在不著邊際地安慰我：“你別難過了，他這時候反悔，總比結婚以后再反悔強啊。”

別人家的爸爸不是應該義憤填膺，去暴打那個渣男替女兒報仇嗎？我氣紅了眼：“都是因為有你這么窩囊的爸爸，人家才敢這么欺負你女兒！”

相比被退婚，我更受不了的是家人們的可憐，我強行攆他們回家。爸爸卻一反過去的軟弱，堅持留了下來，媽媽和姐姐只好先回去了。

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我痛不欲生，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爸爸給我收拾屋子，幫我遛狗，然后做好飯等我回家。我在家時也不想跟他說話，視他為隱身人。

我有時故意加班到很晚才回來，哪怕知道爸爸也像那條狗狗一樣，在家等了我一天，可我寧愿摸摸狗狗的頭，安撫安撫它，卻不肯看爸爸一眼。那些日子，我們兩個人幾乎沒有交流。他除了買菜，幾乎不出門，也很少跟人聊天，因為他聽不懂當地話。后來，也不知道是他看我狀態有了恢復，還是他實在忍不住這尷尬，才回了老家。

回去后，媽媽數落他：“二丫本來就不待見你，你還在她那呆了那么多天，凈給她添亂。”他跟媽媽說：“我知道幫不了她，就是想在身邊看著她，也能放心一點。”

媽媽把這話轉述給我時，我并沒被他感動。這些年，我拜他所賜，已經習慣了自己做自己的精神后盾，誰也給不了我支撐和力量。

后悔曾對你冷漠

小時候，我跟爸爸去過一次單位。

那時，他是個倉庫保管員，辦公桌上碼著一本本的賬簿，有人來領東西，就需要在上面記下來。不同種類的物品需要記在不同的賬本上，每次他都是隨意一抽，就正好是他要寫的那本。我越看越覺得神奇，問他：“你怎么知道要拿這一本？”他故作神秘，笑而不語。

后來，爸爸上了年紀之后，開始變得愛嘮叨，這件事一再地被他提起。其實，等我上了學就已經知道了，這些賬本的脊背上都寫有相關的名字。

再后來，我才真正明白，在爸爸的眼里，這是我特別仰慕他的一個瞬間。而這種崇拜，才是讓他最難忘的。原來，即便像他那樣的爸爸，也很愿意享受自己孩子對他的崇拜。

很可惜，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2015年，爸爸得了腦溢血，總算是搶救及時，命是保住了，卻永遠地躺在床上，只會睜著眼睛，呆呆地看人，沒有思維，不能動彈。

媽媽和姐姐伺候了他幾個月后，他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看樣子，得需要從長計議了。那時，她倆累得不行，就跟我商量著，看我能不能回老家來找個工作。

我不得不放棄了幾年來打拼下來的事業，來到離家近的小城，沒法要求待遇，更不用說發展空間，只是為了方便照顧他。

長久地照顧這種根本看不到希望的病人，是件身心俱疲的事情。有時，我心里委屈，累得都想哭，一邊給他喂流食，一邊恨恨地對他說：“憑什么，你從來沒做過我的鎧甲，現在卻直接成了我的軟肋。”

他的眼直直地看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聽明白我的話，但我總覺得，他的眼圈似乎紅了。

其實，那個時候，我心里早已經原諒爸爸了，我能放棄一切回來照顧他，就是因為我知道了他這么“”的原因。

當年，我的爺爺脾氣很暴躁，尤其是喝醉酒后，對奶奶和他更是動輒打罵。他十七歲那年，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在爺爺又一次耍酒瘋的時候，他開始了反抗，奪過爺爺想砸人的板凳，闖出了家門。他不知道的是，身后暴怒的爺爺被氣得犯了心臟病。后來，爺爺在醫院里再也沒有醒過來。

我突然很心疼他，心疼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所經受的一切。我的爸爸，被困在十七歲的那場災難里，永遠無法脫身。

做回十七歲的那個少年吧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覺得跟爸爸沒話可說，現在他躺在病床上，沒有知覺了，我反而每天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了。

媽媽不讓我在爸爸面前胡說，她說他能聽得懂，不能讓他傷心。

我覺得那樣更好啊，他要是不服氣，可以起來和我理論理論。有人的時候，我對他說更多的話，把小時候對他的怨氣一股腦地都撒給他。沒有人的時候，我也會偷偷附在他耳邊，小聲說：“當年只是個意外，不是你的錯。”

爸爸是病了好久才走的，他躺在床上好幾年，基本上就是半個植物人的狀態。我們晚上睡覺都得定好鬧鐘，每兩個小時給他翻一次身。最后，他走的時候，連個褥瘡也沒有。我覺得，我和媽媽、姐姐也算是對得起他了。

爸爸沒有留下值得大寫特寫的故事，即使寫盡他生平中最瑣碎的事，也不過幾頁紙。爸爸走之后，我也沒覺得有刻骨銘心的思念。后來，我做過一次夢，夢到了他，是他剛走時候的樣子，穿戴整齊，很安詳地躺在那里。

醒來后，我坐在床上，恍然若失，突然就流出了眼淚。我這才意識到，以后我再也沒有爸爸了，我本以為自己一點都不想他的。

不知道他在天堂里有沒有變成一個孔武有力的爸爸，我倒是寧愿在那里的他，可以不用做父親，不用背負那么重的枷鎖和女兒們的怨念。就讓他去做回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少年吧，去奔跑，去飛翔，自由自在，肆意輕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