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她記得我的表情

葉傾城

不久前的一天，我教孩子背古詩，背到“臥看牽牛織女星”一句。說到銀河，我用很遺憾的口氣說：“其實，我也只見過兩次銀河。”沒想到孩子一下子眼睛都瞪圓了，用無限驚佩的口氣說：“媽媽，你真厲害，你居然見過神話里的東西。”

銀河……是神話？

那不是確切存在于深藍夜色中一條波濤涌動的銀色大河嗎？

但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神，無言以對。她沒有說謊，對她而言，那確實是神話。在我記憶中，我與她散步的傍晚，沒有一次見過銀河。她的小伙伴們恐怕也沒人見過———除非有人在歐洲度過暑假。電影里有沒有？也許動畫片里有。污染就是這樣悄悄來臨，愈演愈烈。

而我，要如何告訴她：晨星是天空微啟的笑顏，烏云是世間的憂愁，夕陽之美像孩兒面，忽言忽笑，一下子滿臉通紅，一下子笑得露出了小酒窩……日月星辰都是宇宙的眼耳口鼻，和人一樣，能表達出大自然的無數表情。

但是，別說天空的表情了，連人的表情，最近都很難得一見。今年以來，霧霾越來越嚴重。每天送孩子出門上學，我自己戴上口罩，看著她戴上三維口罩，我簡直有強烈的犯罪感：這跟送奧斯維辛差不多了。但是能不上學嗎？第一，家里的空氣，一定富含二氧化碳，吸多了恐怕也不好；第二，我們這種普通人家，一節課也不敢落下，落一節課可能就是高考的一分。

我叮囑她，課間不要多出去，就呆在教室里吧。她單純地看著我：“媽媽，可是你說過要多運動的呀，不上操場怎么運動？”這是死循環了。久坐不動，狂奔吸霾，顯然都對身體不利，但兩害相權，我不知道何者為輕何者為重。

我不知道我會是什么表情，可能是面無表情，反正隔著口罩，她看不到我。我也只能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其他部位，擋在口罩之下。

會不會有一天，霧霾越來越嚴重，回到家我們也得戴著口罩。到那時，我將如何跟孩子說：笑起來時嘴邊的一個小酒窩，鼻子都氣歪了，驚奇地張大嘴，笑得合不攏嘴……這些表情她都沒見過呀。

啊不，她見過，網絡上有表情包，微信上有自帶的笑容。但是，那些虛擬的表情，正如電腦桌面上的藍天白云，都不是真實的存在呀。

王小波說過：所有的憤怒都來自無能。所以，如果我憤怒，也是因為我無能為力。我能讓孩子擺脫霧霾嗎？不能，除非我移民。我能不能移民？不能，因為我是一個無用的人，目前所得，不夠我在國外過相對體面的生活、讓我的孩子上相對優良的學校。

我又如何向孩子解釋更美好的大自然？我要到海南，才能跟孩子說何謂碧空如洗。我讓孩子看的彩虹，其實是一個壞了的消防龍頭，在嘩嘩流水，意外地在水流上空形成了小小的彩虹。我教孩子背“西北望，射天狼”，并且告訴她：這是冬季最亮的一顆恒星。其實我非常心虛，我自己都沒看到過天狼星。

在北京，天上能見到的，頂多只有啟明星。每次看到，我都會高高興興地指給孩子看，我希望她認識后，能多少領略一點星空之美。就連啟明星，其實都很難遇到了，它是多么美麗，像少女的明眸。

會不會有一天，她給她的孩子說到“啟明星”的時候，她的孩子會驚呼：“媽媽，你見過神話。”

美好的事物，不應該只存在于神話中。

多希望，就在這個冬天，某一個落過雪的早晨，空氣凜冽而清潔，天空高遠是一張寧靜閑淡的臉，如菩薩低眉。而我與她，都摘下口罩，在雪地里走走，大口大口吸進冷空氣，搓著手，綻放出最素樸、亙古以來每個人都會有的笑容。

希望她記得的天空，是藍色的；

希望她記得我的表情，是笑著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