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影《塬上》看西部電影的現實主義回歸

林 青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文學院）

2017年第39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中，西部電影《塬上》作為一匹黑馬一舉斬獲喬治金獎，是目前為止中國電影在莫斯科電影節上取得的最好成績。

“對現實主義美學風格的不懈追求，一直貫穿于西部電影發展的全過程之中，成為西部電影的主；流特征。”[1]本片導演通過對影片主題內蘊、視聽語言、空間呈現等方面的準確獨到的把握和表達，為觀眾再現了當下中國西部鄉村真實的生存環境及當地居民真實的生存狀態。這種現實主義的美學風格不僅讓《塬上》在莫斯科國際電影節2000余部影片中脫穎而出，也令以現實主義著稱的西部電影重新回到國內外觀眾視野中。

1 貼近現實的主題內蘊

《塬上》講述了北京記者康文因工作需要返回闊別已久的故鄉所經歷的故事。回到家鄉后，他在原老師的葬禮上見到了久違的同學們，但同學之間卻因為各自的利益暗中謀劃，最終大家在聚會上不歡而散。康文為了尋找朱鹮在家鄉四處走訪，這個過程中他看到曾經的鄉親們都在生存和發展的夾縫中苦苦掙扎，陷入了困惑。

導演喬梁在主題內蘊的把控與表達上，將關注目光精準地投放到當下中國最熱點的話題“環保”方面，拍攝了當下中國老百姓最關注的空氣質量問題，既及時又貼近現實。然而，導演在處理這一題材的過程中，并沒一味尖銳地去指責發展工業卻污染環境的污染者，而是客觀地審視了當下中國農村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之間的劇烈沖突——如何在“既要金山銀山，又要青山綠水”之間達到平衡？這既是導演在影片中反復探討的問題，也是當下中國人最關心的問題。

對于這一主題的表現手法，導演是含蓄的。導演喬梁在訪談中說到“關于污染這個話題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要說，片中所有人物都有自己的觀點和態度，我不想讓觀眾感覺到我的態度。”[2]于是，他將這種現實的矛盾與沖突借人物間的沖突呈現出來。影片的前半部分，人物在經濟利益面前所表現出來的算計與之在保護生存環境問題上所表現出來的掙扎形成了鮮明對比。表面上，導演呈現給觀眾的是人物在生態環境和生活困境之間的艱難抉擇，實際上卻暗示了當下我國在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二者之間所面臨的難題。在影片中，“金山銀山”和“青山綠水”形成一種悖論，二者想要兼得看起來幾乎沒有可能。如果發現朱鹮的事情被報道出去，政府就是大力保護環境，水泥廠就會被停工，全村一半的人都將面臨失業。并且，將直接導致已經身患肺癌的尚青得不到金錢補助，難以續命。但即便是發現朱鹮的事情不被報道，塬上人的生命也會因為日益加劇的環境問題而受到威脅。劇中人物一只朱鹮陷入了“要錢還是要命”的撕扯之中。影片劇情在這種激烈的沖突中達到了最大的張力。這種表現手法雖然含蓄，卻達到了真實、生動的效果，以無聲勝有聲的力度直接叩擊觀眾內心。

此外，導演并沒有給觀眾直接展示當地受到污染的現狀、水泥廠排放廢氣的場景等，而是借人物的對白和行動告訴觀眾環境污染給當地居民帶來的惡果。雖然導演并沒有明示，但尚青患肺癌與她在水泥廠工作有所關聯；栓牢母親在面對康文采訪時說道：“朱鹮是神鳥，輕易不來，自從任萬鵬辦了水泥廠啥鳥也看不見了。”也暗示了環境惡化的影響。直接給觀眾看到事件的殘酷結果比看到原因更具有說服力和震撼力。與此同時，導演借“朱鹮”意指良好的生態環境，將對環境保護的愿望含蓄地表達出來，避免了口號式的呼吁，在情感上更容易引起觀眾共鳴。

2 冷峻紀實的空間呈現

敘事學家安德烈·戈羅德和弗朗索瓦·若斯特在《什么事電影敘事學》中提出“電影中的時間性必須建立在空間上，由此植入敘事之內。”[3]作為電影情節呈現和表現時間流動的重要媒介，空間是電影敘事研究中無法回避的問題。

在影片中，導演為觀眾呈現了西北地區所獨有的黃土地“塬上”。首先，導演所展示的“塬上”這一地理空間，不僅是村民世代居住的物理場域，更是劇中人物情感釋放的空間。對于康文來說，塬上是他生長的故鄉，作為一個游子，回到自己故鄉本應是高興的事情，但生活的不如意和生活觀念的轉變讓這個“原鄉人”已然變成了“異鄉人”。他的歸來是突然的，對于塬上人來說，他無異于一個闖入者。接受過高等教育且在已經在大都市生活多年，有著塬上人心目中體面工作的他，所代表的是另一個現代化并且高度發達的城市空間，與塬上這個閉塞、窮困的鄉村空間是格格不入的，二者一經碰撞必然產生難以調和的矛盾。他試圖通過報道將保護生態環境，引導可持續發展方能造福后代的先進理念輸入給鄉親們，但世代生活在塬上的鄉親卻只關心錢的問題。當他采訪栓牢母親時，栓牢母親一句“要我說，你報道得好！水泥廠就該關！”他立刻露出欣喜的目光，欲接著往下問。然而，話鋒一轉，老婦接著說道：“礦是咱大家的礦，憑啥讓他任萬鵬把錢賺了？”他便不再言語。他忽略了塬上人最大的問題是解決溫飽和生存問題的金山銀山，而他所追求的青山綠水對塬上人來說如同空中樓閣，看上去很美，但不切實際。

當康文回到塬上，他發現自己既不能融入曾經的鄉親和同學，也無法逃離故鄉對他內心的牽絆。一方面，他滿懷對故鄉熱忱的愛想要改變塬上環境污染的現狀，卻忽略了塬上村民急需解決的生存問題；另一方面，他作為本村第一個大學生，在首都北京工作多年，是村里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但當他再次回到故鄉時卻是正處于生活和工作的雙重危機之下。當他看到曾經不如自己的同學風光無限、當初的戀人身患絕癥、敬重的老師已然離世等人事變遷，他發現心中的“故鄉”早已物是人非，“塬上”對于他來說已是似曾相識卻不敢相認的“他鄉”。

其次，導演鏡頭所呈現的“塬上”還是一個灰暗、了無生氣且貧瘠的生存空間。惡劣的生存環境，讓村民不得不離開塬上去相對發達的縣城討生活。“要錢還是要命”是生活在塬上的村民們面臨的最艱難選擇。影片中，各角色無疑都知道朱鹮是“神鳥”，朱鹮的出現代表著一方環境質量的改善和優化。但是，出于對各自生存利益的考慮，卻無人主張讓朱鹮出現的事情被報道宣揚。因為，一旦曝光此事，水泥廠就可能會被關閉，塬上的村民也就可能面臨失去經濟來源的困境。導演鏡頭下干涸的黃土地顯現出塬上的貧瘠，也暗示了人物精神世界的貧瘠。人物在鏡頭中呈現出麻木的神態，現實的逼迫讓他們不得不隨波逐流做出沒有后路的選擇。導演借“塬上”這一獨特的地理空間，合理且真誠地闡釋了當下中國農村的真實現狀，真切地反映了當下中國農村人的生存和生命的困境。

3 冷靜克制的視聽表達

3.1 抒情表意的黑白影調

在色彩運用方面，本片采取了高亮度、低對比度的黑白影調，令影片呈現出灰暗的視覺效果，這與影片中原家溝受到水泥廠粉塵污染、空氣質量每況愈下的故事情節密切呼應，這種灰暗如同籠罩在整個塬上的霧霾，令塬上的一切看起來都缺乏生機和活力。

黑白色調契合影片整體壓抑的情感基調。本片中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中年危機，他們都在各自的生活抉擇中掙扎：康文面臨著情感的絕境——妻子即將和自己協議離婚；尚青自己身患重病，兒子又不幸殘疾；栓牢在縣城開了小飯館勉強度日、整日忙碌無暇照顧自己的孩子；雯雯與任萬鵬感情糾纏不清；任萬鵬的水泥廠因康文的報道停工整改，損失慘重。因為一只受傷的朱鹮卻把這些人聯系在了一起、牽動了這些人的命運。影片中，每個人“各自有各自的正義，各自有各自的道理，而且是那種無法反駁的道理。”[3]為了不讓康文報道朱鹮，保住自己的經濟利益，大家想盡各種辦法，原本應該親密無間的同學情誼也因此蒙上了陰影。影片灰暗的基調也暗示了同學關系不再明朗如初。

直到影片最后，大家追逐朱鹮來到河邊，回憶起童年無憂無慮的時光，感嘆朱鹮的美麗時，影片才轉為彩色。這既隱喻了同學之間情誼的復蘇和融和，也暗示著人們對于未來生活的美好希冀和向往。

3.2 化繁為簡的音效處理

與黑白影像和獨特的地理空間呈現并立的，是影片同樣極具地域化特色的聲音元素處理。《塬上》全片沒有采用配樂，僅用演員在片中吼出秦腔經典唱段《斬李廣》作為唯一的音樂。

貫穿整部影片的秦腔《斬李廣》選段中的“七十二個再不能”是本片的一大亮點。秦腔《斬李廣》描寫的是一位將軍遭奸人陷害，行刑前他滿懷悲憤、唱出自己的控訴，用七十二個“再不能……”對國事、家事和自己的人生經歷表示回顧：“再不能瑤琴樂弦奏，再不能象棋會公候；再不能吟詩賞心喉，再不能描畫百獸圖……再不能夫妻情長久，再不能教子把書讀；再不能還鄉見長幼，再不能聚親會朋友……”由唱詞可見，這七十二個“再不能……”描述的都是人生的幸事樂事。在本片中，每一次原老師虛幻形象的出現都會伴隨著“再不能”的吼唱，秦腔粗獷的腔調給人以干涸絕望的凄婉之感。反復出現的“再不能……”與貧瘠的塬上和塬上為生存苦苦掙扎的村民形成互文關系，唱出了塬上人的危機和苦悶。如果塬上人一味追求經濟效益而忽視環境保護，這種做法無異于飲鴆止渴，那么環境的惡化將導致他們“再不能”享受人生的幸事樂事，這種惡果已經在影片中已經有所暗示，如尚青身患肺癌、雯雯不孕、栓牢不得不離家外出務工……

導演將聲音的運用簡化到了極致，避免了過度使用配樂煽情，令影片呈現出紀錄片般的真實感。聲音上的留白給觀眾留下了更豐富的想象空間，也隱喻了塬上人在新時代的洪流中失語的狀態。

4 結語

早期的西部電影以宏大的敘事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如《人生》《老井》《黃土地》《黃河謠》，電影為觀眾呈現了中華民族頑強的生命意識，譜寫了一曲曲生命的禮贊。新時期以來的《美麗的大腳》《圖雅的婚事》《可可西里》《一棵樹》等新西部電影同樣對西北地區人們的生存狀態保持著高度關注，與此同時，更對西部地區的環境保護問題表現出具有時代意義的思考。雖然在此之后，西部電影陷入了較長時間的沉寂，影片《塬上》秉承西部電影一貫的現實主義美學風格，以平實真切的眼光審視當下中國西部農村人們真實的生存環境和生存狀態，其所關注的問題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環境保護不僅是當下西部農村面臨的問題，也是目前中國面臨的問題，更是全人類的問題。在當下商業電影一味追求票房而忽略藝術價值的情境下，《塬上》秉承了西部電影一直以來所倡導的社會責任感和藝術品格，帶領觀眾從商業電影所呈現的浮華和迷幻中回歸生活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