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怡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
香港本土文化是三種文化的復合文化體:雖在一百多年前離開了祖國母體,但傳統中原文化仍占據主體,西方文化強勢登陸,嶺南文化也存在于夾縫中。在復合文化體的作用下,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和社會市場經濟體制,逐漸被賦予了獨特的人文內涵,其中傳統的中原底蘊也與內地電影發展不可分離。1905年的喜劇片《瓦盆伸冤》及《偷燒鴨》均改編自中國戲曲的曲目,導演梁少坡初涉電影,開啟了香港與上海電影工業之間的初步關聯。1926年,“香港電影之父”的黎民偉懷著電影夢來到上海。后來邵氏兄弟又于1934年把在上海創辦的天一影業總部搬到香港。上海與香港間的電影文化融合由此拉開帷幕。
早期香港電影從制片體制、制作手法和敘事方式等都深受美國、歐洲和日本電影的啟發。在此基礎上,融匯了傳統中原文化和靈活的創造性,形成自成一體的香港電影。在這種傳統脈絡的延續中,不難發現濃厚的“上海味道”。
最具代表性的歌舞片衍生于歌女現象,歌女是自19世紀中葉以來上海生活的特色之一,堪稱中國文化民族主義者的縮影。香港歌舞片繼承了上海電影的歌女傳統,于20世紀50年代末期至60年代初期發展至頂峰。
香港電影中的歌女形象形形色色,最具代表的非周璇莫屬。1937年周璇主演了《馬路天使》而被觀眾所銘記,從此“金嗓子”歌喉便聲名大振。之后周璇又拍攝了《長相思》《歌女之歌》等情節劇,影片的成功都仰賴其天籟歌喉。《歌女之歌》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周璇的半自傳性影片。周璇飾演了一位夜總會歌女朱蘭,從小被養父母撫養,而周璇本人的童年也因為被收養而充滿不幸。起初塑造形象時,上海電影試圖將明星主演的影片和其私生活同時呈現。周璇的一生是悲劇的,繁雜的情感糾紛令她遭受精神的壓抑。所以觀眾在周璇身上體會到了她的甜美可人,又為她的楚楚可憐而動容。
隨著上海影人在香港電影業的位置日益穩固,香港電影兩個支流之間的競爭逐漸明朗,上海影人制作的國語片要面對來自粵語片的挑戰。20世紀50年代,粵語片在戰后恢復的大背景下蓬勃發展,其中戲曲片以其直觀的表演特征和戲劇風格使觀眾沉迷其中,其中明星代表有任劍輝和白雪仙。
通常戲曲演員在受訓過程中,要學會表演某一特定類型的角色,并在其演藝生涯中精于某一角色。任劍輝經常扮演書生,在白雪仙輕佻嬌媚的旦角的陪襯下,二人出色的演技及風格受到觀眾的強烈反響。戲曲明星橫跨戲曲與電影兩界,名字在戲曲片及其他類型片中出現數百次。雖然粵語片產量龐大,風格高度戲曲化,技術也存在缺失,但粵語戲曲片很好地將戲曲與電影媒介融合在一起。1959年由任劍輝、白雪仙聯袂出演的《紫釵記》(明代著名劇作家湯顯祖將其改編為戲曲)用戲劇化的形式講述了霍小玉和書生李益之間的愛情故事,受到廣泛追捧,該片也成為粵語戲曲片最出色的樣板。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電影人南遷引發的兩地文化大交流影響至今。20世紀80年代以來,有大量香港電影仍運用外灘、十六鋪碼頭等許多經典上海場景演繹著老上海題材,拍攝了許多表達“上海情結”的故事。這種特別淵源也足以表明他們之間存在著相似的文化因素。
“在中國電影發展史上,上海,香港電影經過許多次交流碰撞融合,從上海影都到香港電影王國,形成了前后相繼,一脈相承的延續性。”追溯上海和香港的電影發展史會看到兩者作為中國電影的發祥之地的共同之處不僅都最早出現了電影,也是中國最早被拍攝時選用的城市。香港電影業的發展得力于上海早期電影人的傾情支持和投資援助:1937年上海淪陷,一批先進電影人撤退到香港,帶來了上海電影創作的傳統,也給香港電影業帶來了新氣象。此后,兩地交流更加頻繁,上海電影人引進先進的電影技術和設備,許多電影人在香港扎根,一些上海資本家的資金也逐漸涌入香港,帶動香港電影圈電影拍攝技術的進步。
上海和香港都曾受到過殖民文化和西方文化潮流的影響。兩者均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批開埠城市,香港曾被割讓為準殖民地,而上海有租界的歷史。上海是一個文化共存的融合性城市,包含了東西方、現代與傳統的相互交融;香港與上海的相似之處也在于當代影人受西方文化的沖擊深刻,東西方的交匯糅合形成了獨特的、開放的香港文化。
所以難免不對兩個充滿相似文化氣息的城市進行對比,這種趨同的背景也使香港電影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射到的藝術相通的上海。上海人帶著上海特色的文化南遷給香港人帶去了寶貴的藝術體驗,隨著時間的推移,上海文化逐步上升為文化主導,逐步滲透扎根于香港中。而對于香港來說,它本身就缺乏豐厚的歷史底蘊和文化根基,在它未來的發展之路上,似乎僅僅只能依靠三四十年代的老上海來獲取精神依托,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地位,也看到自己的影子。老上海的國際地位與香港可以說是互為鏡像的關系,是彼此城市文化的間接反映和表達。一方面老上海作為文化的引領者,它引領著香港時尚潮流,在當時自然而然地影響到了香港影人拍片的題材選擇,因此在香港電影中反復重現的老上海的文化景觀也就不足為奇。
20世紀90年代香港電影產業出現了老上海的懷舊熱潮,有一批親身經歷上海文化影響的香港電影人從中紛紛受益。許鞍華、關錦鵬、王家衛等導演抓住了老上海的懷舊題材,懷著昔日心中的上海夢,延續著對它的熾熱情懷。
關錦鵬導演的電影在電影界的標志尤為突出,稱得上是最具舊上海風味的印記。生于香港的他眼看著香港從英國殖民地變成多功能的商業聚集地,也造就了他在色彩和造型方面的敏銳和喜愛。“香港人對未來很茫然,反而趨向懷舊,緬懷過去的一些情境。我承認我對30年代的生活的確很癡迷……也發現自己對30年代香港或上海那種末世紀的情懷特別喜歡。”盡管香港電影在以往都是以商業氣候為大勢,充滿著敏銳直接的感官刺激,然而在大背景下的關錦鵬另辟蹊徑,細膩地架起一座歷史與現實之間的溝通橋梁。
香港社會的殖民歷史在香港導演心中埋下了創作的種子,他們善用時間與記憶來描繪情感。這種特殊的書寫癖好作為歷史的寫照,從1842到1997年回歸,殖民經歷常常被導演用來書寫特定的情緒心理。關錦鵬在《胭脂扣》里表達了這種長達150年的殖民歷史對港人造成的自我認同的困惑,尋根情愫逐漸累積,伴隨著強烈的身份認同,尋根情結油然而生。
關錦鵬在另一部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傳達了另外一種身份認同。這種認同也是一種執著情緒,書寫了自己對港人身份認同和對老上海的執著,也敘述了一種現代人面對未來香港的焦慮。在時代倉促突變的形勢下,情節荒誕卻合乎情理。影片里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都具有不中不西的特點,紅玫瑰代表著西方電影熒屏上開放的性感尤物,白玫瑰則含蓄地充當了東方古典名畫中的簪花仕女。電影中的佟振保是一個中國化的西方人,也是游離不定夾雜在東西方之中的可憐人。這種西方化現代性與傳統經驗的融合,不僅呼應了上海華洋交雜的社會境況,也表現出導演關錦鵬作為本土港人一種在東西方夾縫中求生存的艱難窘迫。
年代的香港是當時內地難民逃亡的一個重要選擇,有大批上海人前來避難,因此難民相對集中。在這部傳記體的電影《阮玲玉》里,戰爭爆發后,阮玲玉等人逃往香港避難。已逝的女性神話阮玲玉被導演作為一種符號和舊上海的一抹剪影,表達了他對女性群體的特殊關懷,流露著導演本人對舊上海風月的無限懷戀的情愫與致敬。
許鞍華作為香港近20年來最具影響力的電影導演之一,雖然身處商業電影為主流的社會環境里,依然保持著對電影事業的忠誠和良知。她從小在澳門和香港長大,1937年以后,上海移民接連不斷地涌來,所以她小時候的記憶里,周圍居住的就都是上海人。這也是她最初與上海建立的關系源頭,她的創作理念似乎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始終貫穿著人文關懷和對現實環境與歷史背景的觸摸。
許鞍華導演運用港人身份,在1984年用《傾城之戀》講述了一個雙城故事,再次把上海和香港互為鏡像的關系鮮明地呈現給了觀眾,折射著30年代的老上海,是一部從香港人的視角出發拍攝的上海傳奇。白流蘇來到香港時,一個充滿英國化的社會陳列在她的面前。不管是華麗的舞池、淺水灣大飯店,跑馬場,還是流亡在外的印度公主都在證明:眼前的這一幕絕非香港社會,而是30年代舊上海的浮華體現。
在獨特的政治、經濟環境的刺激和中國電影發展的整體視域下,香港電影產業無論是工業還是美學層面,都為中國電影注入了新鮮血液。回眸歷史文化長河中,上海文化首先在香港盛放,而老上海的文化遺韻和現代香港相遇到滲透經歷了多種文化的碰撞積累和延伸融合,最終建立起一個具有現代都市特征的中國電影分支。研究上海電影與香港電影的交流融合,對于進一步認識香港電影在整個電影發展歷史中的價值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