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初夏的早晨,我媽吃過飯,就在門前院子葫蘆架下,坐在竹凳上為我們縫補衣服,哥哥的書包帶子斷了,我媽要給接上;我的褲子膝蓋上磨了個小洞,我媽要給修補;爹的襯衣,姐姐的枕巾,媽自己的布鞋,都等著她去連綴,去重新出落得完好。
暖和的陽光灑在葫蘆架上,嫩綠的葉子窸窸窣窣,嬉笑著伸開手掌互相撫摸,一高興,它們手里捧了一夜的露珠,不小心灑了下來,有幾顆剛好掉在我媽的臉上。我媽伸手抹了一下,放進嘴里,“好甜的露水吆”,我媽嘆了一聲,又自言自語:“天意呀,天降甘露,今天怕是個好日子哩?!?/p>
我媽開始穿針走線了。葫蘆葉子的影子,投射在媽的身上、手上,投射在針線籃里,投射在哥的書包上,投射在那些等待著的衣服上、褲子上、鞋子上、針線上,也投射在媽的心思上。
我媽靈機一動,其實,也不是靈機一動,這在我媽已成習慣了,是僅屬于我媽的秘密習慣 ??????取來孩子們用的鉛筆,將那從各個方向投影下來的葫蘆葉子們畫下來,就畫在那接待影子的布上。若覺得投射在恰好的地方,好看,正合適點綴點什么,就依照那樣式,略加放大或縮小,一針一線縫好繡好,她的藝術品就成了。瞧,此時,被我那頑皮的膝蓋磨破的褲子上的窟窿,正被一片翠綠的胖葉子補丁覆蓋了,那本來寒磣的補丁,卻成了有趣的、搖曳著的一片初夏的葉子。
快到正午了,一片葉子的影子,定定地守在剛展開的姐姐的枕巾上,好像不愿走了。媽說:這是緣分和天意,咋不早不晚,偏偏就在這時,是這片葉子,來到丫頭的枕巾上,怕是要為她送些吉祥好夢!我媽就把這安靜清涼的葉子,挽留在姐姐的枕上,挽留在她青春的夢邊。
我媽愛說緣分、天意,卻很少說運氣之類??墒俏乙f,我哥的運氣比我好,你看,這時候輪到為他縫書包帶了,一朵正在開著的葫蘆花 ????正在鼓足勁開花瓣兒,那花瓣兒還沒開圓哩,它把還沒有開完的花影兒匆忙地投在哥的書包上。我媽看見了,花就在她的手邊顫呢,花心里還噙著亮晶晶的露珠兒。媽抬起頭,望了望綠瑩瑩的葫蘆架和藍瑩瑩的天,然后把目光停在手邊的葫蘆花上。媽微笑著,笑意、暖意和神秘的天意,滿當當地漾在媽的臉上、心上。此時,她整個兒被一種比我們后來漫不經心掛在口上的所謂詩意呀、禪意呀等等更為圓融深摯的情感暖流和純真歡喜給籠罩和充盈了,那是只有上蒼能夠給予的一種福氣和喜氣。
我媽就把那朵惹人喜愛的葫蘆花,繡在我哥的書包上了。你說,我哥的運氣多好!
葫蘆架下的母親不認識幾個字,也不知道什么美學的理論。但是,那綠意環繞的庭院里,那灑上初夏陽光的葫蘆架下,那引線的母親……無一不是美的。在母親的眼里,一切自然而然的事物都是上天給予的美好,把它永久地繡在初始的地方,既是對大自然的模仿和美的創造,也是對美好自然的珍惜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