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人生

默隱

兩年前的一個午后，我正在街邊一家美發(fā)店做頭發(fā)，突然一個微胖的男人走進來盯著我看了半晌后說：“美女，我是某某電視臺的，我們正在做一檔訪談類的節(jié)目，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到節(jié)目里做一期嘉賓。”

機不可失，這可是可以在電視上露臉的機會呀，我立馬就答應(yīng)了。

然而，等我興致勃勃地到了節(jié)目錄制現(xiàn)場才想到一個問題，他們?yōu)槭裁匆椅易龉?jié)目呢，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正在疑惑，就有人過來招呼了，我一看正是下午叫我的那個胖子，他說他姓張，是這檔節(jié)目的編導(dǎo)，然后就拿個本子讓我看劇本。

原來是要照著稿子背的，說白了我就是那群眾演員路人甲啊。但既來之則安之，我也沒理由說我不想干了，只好硬著頭皮看起所謂的劇本。

我邊看張編導(dǎo)邊給我說戲，我也大致能明白在這期節(jié)目里我是一個癡心女子，化名叫小悅，為了和身患重病的愛人阿磊相守在一起，竟然與父母決裂，而主持人就負責(zé)假惺惺地在旁邊開解我們。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我旁邊看劇本的一對中年男女就是我所謂的父母，而那個呆頭呆腦的男人就是我的“愛人”阿磊，我突然覺得這就是一場鬧劇。

但事已至此，我只能硬著頭皮上場，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很有演戲的天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情緒到底是怎么醞釀的。我悲悲戚戚地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講得聲情并茂，相比之下，那幾個人的表現(xiàn)就有點不盡人意，他們幾乎都不怎么敢面對鏡頭，只能勉強把節(jié)目錄完，然后主持人跟編導(dǎo)夸了我，我也沒當(dāng)真，只是拿了工錢走人。

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當(dāng)這期節(jié)目在電視上播出之后，我的生活也起了軒然大波。先是家里的親戚朋友都吃驚地來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再然后就是父母開始震怒，說我沒長腦子，怎么可以去錄這樣的節(jié)目呢，這要是被人誤會，以后還怎么嫁人呢？

我也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可是節(jié)目已經(jīng)播出了，除了后悔也沒有辦法。那段時間只要我一上街，肯定會有人認出我來，而且大家還會很熱心地圍住我，關(guān)心地詢問我的生活狀況，那些可憐的人們，他們都被可惡的電視臺給騙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給他們解釋，索性就三緘其口，一言不發(fā)。這件事弄得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后來我就跟父母說我想去北京找表姐，或許換個環(huán)境心情能好一點吧。于是，我就拖著箱子去了北京。

表姐是做服裝設(shè)計的，北漂多年還算混得不錯。她很熱心地收留了我，又幫忙讓我去她一朋友的公司做會計工作，我就這樣暫時安頓下來。

沒過多久，公司里一個叫王鳴的男同事開始追我，又是送花又是請看電影。我是一個虛榮心很強的人，受不了這樣的愛情攻勢，沒過多久就被他俘獲了。

然而，我們的浪漫愛情實在是太短暫了，正當(dāng)我沉浸在幸福之中時，有一天王鳴面色凝重地來找我分手，理由是我欺騙了他。

他從網(wǎng)上找出我做那期節(jié)目的視頻，并說我是個不要臉的女孩子，既然有一個重病的愛人，為什么還要接受他？我欲哭無淚，一遍遍跟他解釋，可他就是不相信我，他說他是有腦子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被騙到的，他還嘲笑我編的謊言實在太沒有水準了，然后冷冷地轉(zhuǎn)身走了。我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兒，心如刀割。

更讓我難過的是，王鳴還把這件事跟公司的同事說了，一時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個薄情寡義、兩面三刀的女孩。我冤枉卻無法言說，因為有網(wǎng)上的視頻為證，有我當(dāng)時動情的表演為證。我不得不從公司辭職，像一個見不得光的人，把自己關(guān)在黑暗里。也直到此刻，我才真的相信這件事帶給我的負面影響是不可磨滅的。

那些日子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為了讓自己放松下來，我開始去一些酒吧里喝點小酒。而讓我惱火的是，有一次竟有一個男人一眼就認出了我，并驚訝地對我說：“你不是那個癡心女孩小悅嗎？你愛人阿磊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喝得半醉，于是沒好氣地回：“他已經(jīng)死了！”

沒想到，這樣的回答倒招來了他更加關(guān)切的眼神，他說自從看過那期節(jié)目之后，他就被我深深地吸引了，他喜歡并且尊重這樣重情重義的女子。他還說，如果有可能，他想跟我交個朋友。之后，他開車把我送回住處，就很禮貌地離開了，臨走還留了一張名片給我，讓我酒醒后聯(lián)系他。

酒醒之后，我拿著那張名片看了好久，名片上的人叫李峰。是一家科技公司的主管。我仔細回想了一下，覺得他昨晚的表現(xiàn)確實不錯，是個正人君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在那一瞬間，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既然他真的把我當(dāng)成那個癡心女子，那么我就不妨按照他的思路把戲演下去吧。

我按照名片上的聯(lián)系方式給李峰打了電話，聽得出，他很興奮，然后他約我吃飯，我正故作矜持，他就馬上說他會開車來接我。

在一家清靜的餐館里，我把那個故事又給李峰講了一遍，不同的是我給它加了一個悲傷的結(jié)尾，我說我的愛人阿磊最終還是死了。

李峰眼里露出真實的悲傷，他說當(dāng)時看過這期節(jié)目之后他曾經(jīng)給電視臺打電話，想要在經(jīng)濟上給我一些幫助，可是電視臺以不得泄露嘉賓資料為由，拒絕透露我的聯(lián)系方式。于是他的心里一直帶著一種遺憾，直到他遇到我，才多少有些釋然。

我和李峰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是個很仗義的人，我看得出他是真的關(guān)心我，于是我就像個貪婪的孩子，用一個假的故事不斷地從他那里獲取溫暖。而他對我既有心疼又有關(guān)心和寵愛。

在一次喝醉后，他捧起我的臉對我說，從他在電視上看到我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他將來一定要娶一個像我這樣懂得為愛犧牲的女孩。

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那么幸福，這種幸福很真切，卻又讓人感到虛無縹緲。

我很清醒地知道，李峰之所以愛上我，只是因為這個故事，如果沒有這個故事，我和他的人生不會有任何交集。他愛的是電視上那個虛構(gòu)出來的人，而不是我。所以，為了自己的幸福，我要一直扮演故事里那個女孩，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能說出真相。因為當(dāng)我說出真相的那一刻，我就會遺失幸福。

相處半年之后，李峰主動要求我?guī)厝ヒ娢腋改福液塥q豫，但是又想不出什么借口來拒絕，于是只好先給父母打了電話，在電話里一遍遍地告訴他們：“不許提我去電視臺做嘉賓的事，否則后果會很嚴重。”

那年的十一假期，李峰第一次去我家拜見我父母，他們一見他就相當(dāng)滿意。膽戰(zhàn)心驚地過了幾天，很快就要到我們回北京的日子了，我心里不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想：總算是快要熬過去了！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回北京的前一天下午，樓下的一位鄰居聽說我?guī)Я四信笥鸦貋恚秃軣嵝牡叵雭砜纯础＿@是一個很愛說話的老太太，說實話，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我家的那一刻，我著實有些心驚膽戰(zhàn)。

我很小心地在客廳里伺候著，端茶倒水的，生怕一個不留神她就給我聊出什么破綻來。然而怕什么來什么，聊著聊著她話鋒一轉(zhuǎn)就對李峰說：“我們小妍還上過電視呢！”我心里一驚，趕忙找話題岔開，這時她突然想起家里正煲著湯，只好不情愿地起身回家去關(guān)火。

那一晚，就當(dāng)我們睡下不久之后，突然聽到樓下有異常的聲響，我似乎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叫救命。我猛然一驚，那個老太太就住在樓下，而那個叫救命的聲音也像極了她。

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叫醒家人和我一起下樓去看看。然而，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另一個可怕的想法打敗了，我突然有一種解脫感，甚至很忐忑地想：如果她真的出了事，那么我是不是就會少一份威脅呢？我猶豫著，最終還是慢慢地躺下了。

那一夜我都沒有睡，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困倦地洗漱，就聽到樓下小區(qū)里有警笛的尖叫聲。父親驚慌地從外面跑回來對母親說：“樓下的劉嫂死了，昨晚被入室搶劫的小偷殺死在家里。”我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我對著鏡子看到了自己的臉，蒼白、冷漠、沒有血色，我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其實也很可怕！

在簡單地接受了警方的訊問之后，我和李峰乘車回到了北京，他依然那樣愛我，他帶我回家去見他的父母，他還買了房子，他說他要給我一個溫馨的家，他說他一定要讓我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道裂開的傷痕，無法縫合。我常常在夜深人靜時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對我喊著救命。我想裝作聽不到，可是我無法躲避，那個聲音一直折磨著我，使我無法解脫。

下個月我就要披上婚紗，成為讓人羨慕的新娘。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此生我不會再有真正的幸福，因為我的幸福早就已經(jīng)遺失了，此時的我，就像一條作繭自縛的蠶，也像一條看似幸運的美人魚，沒有人知道，我的一生，都將在刀尖之上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