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君偉 周 帆 李紅琳 陳 江
(1.上海中醫藥大學研究生院,上海201203; 2.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普陀醫院,上海200062;3.南京中醫藥大學蘇州附屬醫院,江蘇蘇州215009)
噎膈是指吞咽食物梗噎不順,飲食難下,或食而復出的疾病。噎即噎塞,指吞咽哽噎不順;膈即格拒,指飲食不下。臨床上兩者常相伴出現,故并稱噎膈,相當于西醫學的食管癌、食管憩室、食管-賁門失遲緩癥等疾病[1]。噎之名,首見于《內經》,并指出其病位在胃,與情志有關。后世醫家在此基礎上雖多有發揮,但總體效果不佳。明清時期,以葉天士等人為代表的吳門醫家認識到“脘管窄隘”為噎膈的基本病理改變[2]109,使噎膈的治法理論更接近事實。筆者不揣淺陋,現就明清時期吳門醫派噎膈辨治思想闡述如下。
明清吳門醫家多數已能做到明確區分“噎膈”“反胃”為二病,克服了前世醫家將噎膈反胃統論,詳于反胃而略于噎膈的弊端。吳門各家雖然對噎膈病因病機的認識各有側重,但基本形成了氣、痰、瘀交阻,津氣耗傷,胃失通降而發為噎膈的共識。
1.1 胃脘枯槁 胃陰不足,胃脘干槁,食道梗澀,致使飲食難下。徐靈胎[3]在《醫學源流論·臌膈論》也認為:“胃脘枯槁不復用事,惟留一線細竅,又為痰涎瘀血閉塞,飲食不能下達,即勉強納食,仍復吐出。”
1.2 氣逆不降 張璐[4]138在《張氏醫通·噎膈》中寫道:“古人指噎膈為津液干枯,故水液可行,干物梗塞,為槁在上焦。愚竊疑之,若果津枯,何以食才下咽,涎隨上涌乎?”他認為:“膈咽之間,交通之氣不得降者,皆因沖脈上行,逆氣所。”水液隨逆氣上升,不能下潤胃脘而為槁在上焦之根本原因。
1.3 情志郁結 郁怒、憂思等常損傷心脾,日久則陽氣內結,陰血暗耗,導致食道、胃脘枯槁而發為噎膈,正如葉天士[2]111所言:“夫噎膈一癥,多因喜、怒、悲、憂、恐五志過極,或縱情嗜欲……以致使陽氣內結,陰血內枯而成。治宜調養心脾,以舒結氣。”
1.4 痰瘀互阻 尤在涇[5]217在《金匱翼·膈噎》中云:“噎膈之病……或痰或血,附著胃脘,與氣相搏,翳膜外裹,或復吐出,膈氣暫寬,旋復如初。”脾胃虛弱,運化失常,變生痰、瘀之有形實邪,與氣相搏,附于胃脘,日久形成噎膈。
2.1 降肺化痰 徐靈胎在評注《臨證指南醫案·噎膈反胃》時提到:“噎膈之證,必有瘀血、頑痰、逆氣阻胃氣,其已成者,百無一治。其未成者,用消瘀去痰降氣之藥,或可望其通利。[6]”肺氣不降,胃氣上逆,逆氣與頑痰、瘀血交結,更加阻隔胃脘,發為噎膈。尤在涇[5]375也認為:“氣郁痰凝,阻隔胃脘,食入則噎。”仍尊崇先賢之旋覆代赭湯為噎膈此證之正方,但同時強調食入則噎,肺氣先郁,故以郁金、川貝、枇杷葉等降肺化痰,可望肺降痰開而噎自開。葉天士[2]111亦認為降肺降胃為噎膈的重要治法,用藥以“輕劑清降,以及苦辛寒開肺為主”。例如其在《臨證指南醫案·噎膈反胃》[2]109中記述一程姓患者“舌黃微渴,痰多咳逆,食下欲噎,病在肺胃。高年姑以輕劑清降”為肺胃氣不降之證,以枇杷葉、杏仁、瓜蔞皮為主降肺化痰;又因患者年高,不耐攻伐,慮苦寒傷及胃氣,故用清輕之梔子、淡豆豉、郁金清熱和胃。此案用藥之妙,正如葉氏門人姚亦陶評述道:“于上焦不舒者,既有枳、桔、杏、蔞開降,而又用梔、豉除熱化腐,舒暢清陽之氣,是又從古人有形至無形論內化出妙用。”[2]108
2.2 逐瘀通絡 吳門醫家所用逐瘀通絡治法,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又有所創新。葉氏認為邪氣傷人后“初為氣結在經,久則血傷入絡”[2]105,病情遷延的結果是“經幾年宿病,病必在絡”[2]245,揭示了內傷雜病由氣至血、由經入絡、由功能性損害到器質性病變的病理全過程。上述理論同樣適用于噎膈的辨治,氣、痰、瘀交結,日久必形成“瘀濁”之毒[7],深入胃脘絡脈,損傷血絡,成為噎膈發生、發展的重要病理因素。吳門醫家善用辛香通絡之桂枝、生姜、當歸、延胡索等和通絡之蟲、蜣螂蟲、穿山甲等蟲藥以求瘀去絡通,延緩病情進展。如薛雪在《掃葉莊醫案·卷二》中治一病人:“凝瘀既久,三焦通路為壅,延成反胃噎膈。議論緩逐一法。人參研桃仁去皮尖烘脆麝香研大黃蟲酒浸新瓦上烘焙脆當歸梢烘。煉蜜為丸。”[8]56本案即用走竄之蟲疏通痹阻之絡脈,并引辛香通絡之麝香、當歸直達病所,配合大黃、桃仁增強祛瘀之力。由于蟲藥走竄峻猛,用之不當恐致胃氣衰敗,且病人凝瘀已久,正氣受損,不耐峻逐攻伐,故以人參顧護胃氣,諸藥煉蜜為丸以圖緩攻。正如葉氏所言:“攻治必用丸以緩之,非此驟攻暴邪之治,當用穩法。”
2.3 滋補胃陰 葉氏開創胃陰學說[9],認為“胃喜柔潤”[2]122,“胃屬陽土,宜涼宜潤”[2]109,“陽明陽土,得陰始安”[2]122。胃為水谷之海,津液之源,胃陰虛則胃燥,致胃絡不通,胃失通降。而噎膈病位在食道,屬胃所主,若胃之津虧血傷,失于濡養,則致食道干澀,飲食難下。對于“胃有燥火”,或病后傷及肺胃津液等胃陰不足的證候,葉氏倡導甘平和甘涼滋潤為主的濡養胃陰之法。具體用藥上,葉氏善本仲景麥門冬湯化裁,多用玉竹、麥冬、石斛、蘆根、山藥、粳米、甘草之類以補養胃陰。滋補胃陰法在噎膈治療中得到廣泛運用,如葉氏在《臨證指南醫案·噎膈反胃》[2]109中記述一噎膈病案:“某,陽明汁干成膈。梨汁、柿霜、玉竹、天冬、麥冬、甜杏仁、川貝、生白芍、三角胡麻。”本案即用大隊增液潤燥之品,以求陽明胃汁得復,胃降得和。吳門其余醫家也常用滋補胃陰之噎膈治法,如張璐在“胃陰不足,胃火上逆”之噎膈證中,治以“梨汁、藕汁等分熬膏蜜收,不時噙熱咽下”[4]138;胃血枯槁者,治以“地黃、麥冬煎膏,入藕汁、人乳、童便、蘆根汁、桃仁泥和勻細細呷之。”[4]138
2.4 通補胃陽 葉氏雖倡胃陰亦不忽視胃陽,他認為:“胃為水谷之海,多氣多血之鄉,臟病腑病,無不兼之,宜補宜和,應寒應熱,難以拘執而言。若努力損傷者,通補為主。”[2]213胃陽虛則易感寒而釀生痰濕,血亦凝泣難行,痰濁瘀血結于食道胃脘,便可形成噎膈。葉氏對于“胃陽虛而為噎膈者”,以“通補胃腑,辛熱開濁”為主要治法[2]111,常用《金匱要略》之大半夏湯化裁。病案舉例:“朱五二,未老形衰,納谷最少,久有心下忽痛,略進湯飲不安。近來常吐清水,是胃陽日薄,噎膈須防。議用大半夏湯補腑為宜。人參、半夏、茯苓、粳米、姜汁。”[2]110胃陽日薄,濁陰漸阻,日久延為噎膈。湯飲難進,心下忽痛為噎膈漸成之佐證。辛溫之半夏、姜汁既可溫補胃陽,又可降逆化痰止嘔;人參、茯苓、粳米是為補養胃氣而設。此外,沈金鰲認為噎膈的治法雖以潤燥為本,但有一種胃陽火衰,不能運化者,可暫以辛溫開其結滯,先用辛甘溫氣味之升陽諸藥,如人參、黃芪、柴胡、當歸、益智仁、草豆蔻等安胃回陽,再圖潤燥養陰[10]。
葉氏認為:“久病以寢食為要,不必汲汲論病。”[2]59對于噎膈患者,除了正確、及時的治療外,還要注意飲食和情志的調養。飲食不當常是引起噎膈的重要誘因之一。“味進辛辣,助熱之用”[2]58,“煙辛泄肺,酒熱戕胃”[2]69,“噎膈一證……或肆意酒食,以致陽氣內結,陰血內枯而成。”[2]111進食辛辣炙煿之品極易損脾害胃,動傷血絡,產熱生痰,加重病情。薛雪指出噎膈患者應“薄味節勞”[8]58,薄味之品如新鮮的淡豆腐漿、琵琶膏、蔬菜水果汁、牛乳之類,甘平滋養胃陰,對噎膈初起患者大有裨益。此外,情志在噎膈調養中也十分重要。葉氏指出“憂思郁結,凝痰阻礙”之噎膈者,“當怡情善調”[2]109;“老年難以恢復”、“藥不能愈是病”之噎膈者,當“潛心安養”,可“望其悠久而已”[2]111。噎膈后期應做好患者心理疏導工作,幫助病人克服悲觀、緊張、恐懼等不良情緒,或可延長生存期。
綜上所述,吳門醫家在批判性地總結和吸收前人經驗的基礎上,對于噎膈的病因病機有了較為統一的認識,即胃陰、胃陽不足為致病之本,氣滯、血瘀、痰凝為致病之標;論治總以通暢食道、胃脘和調整陰陽為要,通暢之法注重降氣、化痰、通絡;調整陰陽之法注重恢復胃陰、胃陽。需要指出的是,逐瘀通絡和滋補胃陰是在吳門醫派創新醫學理論“絡病理論”和“胃陰學說”直接指導下的應用于噎膈臨床的治法[11],有別于前世醫家單純活血化瘀和苦寒下奪之治。通絡法基于噎膈有形實邪阻滯和“久病入絡”的病理特點,以辛味通絡藥和蟲藥為核心用藥;滋補胃陰法基于噎膈胃脘枯槁和胃腑喜潤惡燥的特性,以甘平和甘涼濡潤藥為主組方。總之,吳門醫派調臟腑、治內邪、標本兼顧的噎膈辨治思想和飲食情志等調養經驗對現今食管癌、賁門癌及良性食管病的治療和護理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值得我輩仔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