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清
(1.福州大學 外語學院;2.福建省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350108)
20世紀30年代,美國南部大平原爆發了史無前例的沙塵暴,社會與經濟發展由此遭受重創。沙塵暴刮走農作物和土壤,嗆死牲畜,危害民眾健康。由于無法在大平原塵暴區繼續生存下去,許多居民被迫背井離鄉,遷徙往相對富庶的加利福尼亞。據統計,1933年到1935年的沙塵暴迫使約1.6萬名塵暴地區居民沿著美國第66號公路遷移。[1]沙塵暴以其巨大破壞性引起了聯邦政府、生態學家和小說家的廣泛關注。當時的羅斯福總統認為:沙塵暴是大自然對浪費土地資源的警告。[2]“洪水、干旱、沙塵暴清楚地表明:自然不允許人類繼續違反它的規律。”[3]生態學家探討造成沙塵暴的社會原因——盲目追求利潤的資本主義市場,涸澤而漁的農業機械化大生產方式。以沙塵暴的爆發和大規模生態難民的遷移為背景,美國著名小說家斯坦貝克創作了著名小說《憤怒的葡萄》,探討了沙塵暴爆發的原因——人類中心主義思想觀念,貪婪的資本主義制度與文化,人與土地的異化,一戰與美國獨特邊疆文化的影響。斯坦貝克從生態整體主義觀點出發,提出人類應尊重土地倫理,詩意地棲居于大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實現生態平衡。
在西方,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始于基督教。按照《圣經》說法,人是按照上帝形象創造出來的,最接近神的樣子。因此,人自然而然地成為宇宙和世界的中心。按照基督教的觀點,人類通過給地球上所有非人類生物命名而確立自己的統治地位。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為了人的利益和統治而專門為人類創造的。“作為一種鼓吹人類高于自然的宗教信仰,基督教確立了人與自然的二元論,為西方環境破壞鋪平了道路,認為上帝希望人為了自己的正當目的可以剝削自然。”[4]人類視自己為宇宙的中心,把自然異化為對立的他者,自然被當作“可蹂躪的俘獲物”而不是“被愛護的合作者”。[5]事實上“沒有任何一種丑惡的意識形態,能夠比得上與自然對立的、自我放縱的人類中心主義所帶來的危害!”[6]
以基督教為起點,從中世紀基督教經院神學哲學家托馬斯·阿奎那(《神學大全》),到17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要“使自己成為自然的主人”,到18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的“人是自然的立法者”,西方世界思想家不斷論證人類的優越性,繁衍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工業革命爆發以來,人類過分迷信和夸大大寫的人,人類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主體能動性不斷增強,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由此深受其害。
近現代以來,西方思想界認識到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危害,不斷對其作出批判。尼采明確提出,人“根本不是萬物之冠:每種生物都與他并列在同等完美的階段上”。[7]人類并非大地的主人,只是大地上的塵土和影子。[8]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以批判人類中心主義為前提,建構起存在主義哲學。海德格爾認為人類中心主義到頭來必將反作用于人類自身,威脅人自身的存在:“人拔高自己并擺出地球主宰者的姿態,這恰恰意味著他自己也受到威脅。人以這種方式得到的幻覺,并進而證明他所遇到的一切事物僅僅以他所構想的方式存在。這種幻覺反過來產生一個終極的幻覺:看上去似乎人在所有地方和所有時刻遭遇的都是他自己。”[9]生態學家繆爾從萬物的整體利益出發,質疑人類將自己的小部分利益凌駕于萬物整體利益之上的荒謬性,指出造物主并非為了人類的幸福而創造出其它的動植物。
斯坦貝克批評西方文化中“人類中心主義”的傳統,摒棄人類為自然之主宰的觀念,揭示過分夸大人的地位帶來的巨大危害,告誡人們人類命運與自然界休戚相關。《憤怒的葡萄》滲透著生態法則、蘊含著生態思想。
在白人開發美國南部大平原前(1870年前),大平原生態圈已經演化上億萬年,形成了“草地—野牛—印第安人”的穩定狀態。草地植被是該穩定生態圈的基礎,起到固定水土和為草原動物供給食物的作用。印第安人秉持自我約束的倫理文化,將人口控制在大草原能承載的限度之內,以敬畏、感恩之心融入大草原,對動植物的取食完全止于生存所需,從不大開殺戒,因而極好地維持了大草原的生態平衡。
白人以強盜式的掠奪強占了大草原。對此,斯坦貝克作了這樣的描述:“從前加利福尼亞是屬于墨西哥的,土地屬于墨西哥人;后來有一大群衣衫襤褸的,瘋狂的美國人蜂擁而來。他們對土地的欲望非常強烈,于是他們就強占了這帶地方,把他們的領地強占了,分割成許多塊,大家吵吵鬧鬧,爭奪了一番,這些瘋狂的,餓狼似的人,用槍守住了他們霸占的地方。”[10]231小說中湯姆一家坦言:“爺爺就是從印第安人手里把土地奪過來的,”[10]237“爺爺占領這塊地,得把印第安人打死,把他們趕跑”,“爸爸出生在這里,他清除了野草,消滅了蛇”[10]31;總之,“為了這塊地,爺爺消滅了印第安人,爸爸消滅了蛇”。[10]32隨著白人的到來,草原生態圈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白人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出發點,以人的利益為價值判斷的終極尺度,以征服者的姿態狂妄、自負地奴役自然,自然被置于人的對立面,僅僅成為一種為人的利益而存在、可任意支配使用的商品和謀取利潤的生產資料。簡而言之,自然被徹底地實用化、工具化。在這種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指導下,大草原生態發生劇變。草原植被是大平原生態圈的基礎,但因“產量低,無利可圖,可有可無”[10]97被大面積去除,讓位于小麥和牧牛王國。野牛被家畜取代,印第安人讓位于白人移民。出于純粹經濟利益的考慮,白人在開墾的大平原上沒有實施輪番種植以恢復土地肥力,而只是鼠目寸光地實施單一農作物的種植——“農場上沒有種菜,沒有養雞,也沒有喂豬。他們只種一樣東西——比如說,棉花,或是桃子,或是萵苣,另外一個地方就光養雞。”[10]235大草原生物和文化的多樣性蕩然無存,大自然變得滿目瘡痍,生態秩序由此崩潰,最終爆發了20世紀30年代鋪天蓋地的沙塵暴。大自然以災害變異的形式,對以人類中心主義指導下違背自然規律的開發,給予無情的報復和嚴厲的懲罰。
生態思想史專家彼得·科茨指出:“環境的威脅是社會造成的,只能從文化的范疇來解釋。”[11]環境問題根源于更深更廣的歷史、社會和文化問題。人類過度貪婪和利己主義的價值體系導致了環境危機。斯坦貝克在《憤怒的葡萄》中探討了生態嚴重失衡、沙塵暴爆發的根本原因——資本主義制度的貪婪本性。資本主義制度以經濟、資本和獲利至上為目標,正是這些制度上的深層原因造成人性變本加厲的貪婪。在斯坦貝克眼中,人類的貪婪是“一切罪孽的萬惡之源”、“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惡”。[12]104-105資本主義以利潤最大化為根本思想,其生態價值觀亦浸淫著自然被當作資本的思想。人有權利、甚至是義務去利用自然這個資本。作為一種不斷向最大極限發展的文化,資本主義總是設法從世界的自然資源中獲取比它昨天所得要多的東西。[13]6因其文化本身固有的貪婪劣根性,資本主義必須依賴大規模吞噬自然資源的血腥方式而發家。在以追求經濟增長為目的的金融資本掠奪體系驅動下,人類的貪欲不斷膨脹,利用現代科技殘暴地掠奪大自然。
美國南部大平原本是片多變的邊際土地,生態平衡脆弱。由資本主義文化所衍生出來的貪婪與追求利潤最大化的生長機制,漠視生態的文化模式,對大自然進行毫無節制的濫砍濫伐。最終決定大平原農業發展模式的是以追求利潤為目標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它無視土地的生態屬性,采取涸澤而漁的經營方式盲目、無情地擴張,將大片草地開墾為麥田。首先對土地造成大規模破壞的是大平原的佃農們,他們明“知道這土地不出莊稼”[10]30,明知道“如果……可以輪種各樣的莊稼,那也許可以給土地輸會血液吧”[10]30,卻“拋棄了只有養地才能豐產的常識,貪婪地、無休止地一片片向前開墾,像侵略者一般洗劫自己的家園。”[12]104-105唯利是圖成為農業生產的目標。為了追逐最大化利潤,佃農們將大平原大面積開墾,單一種植小麥,由此造成大平原地面上的天然植被大面積剝落。在斯坦貝克筆下,土地淪為背景和工具,受利益驅使的佃農異化為摧殘土地的幫兇。
農業資本家的貪婪更是在大平原土地開發中暴露無遺。斯坦貝克把代表農業資本家的銀行和大公司形容成“所呼吸的是利潤,所吃的是資本的息金。如果它們得不到這個,它們就會死去”[10]30的怪物,“這怪物非經常有盈利不可。它不能等待。它會死的。要知道租稅老在不斷地增加。如果這怪物停止發展,它就死了。它是不能停頓在一個限度之內的”。[10]30由于大平原“塵暴地區廣闊而平坦的土地特別適合于機械化耕作”[13]115,農業資本家為了從土地中得到更多回報,大量購置拖拉機,以工業機械化的方式將生態不穩定的半干旱地區大片開墾為麥田,于是“空蕩蕩的土地上,一部一部的拖拉機劃出了無數的犁溝”[10]148。種植業生產得以大規模擴大。在受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所影響的農場主眼中,“最高的經濟獎賞無不走向那些竭盡所能榨取自然的人”。政府亦不遺余力地鼓勵農場主使用機械技術來彌補農場勞動力不足的缺陷。
農業資本家的貪婪進一步體現在對待佃農的態度上。靠著機械化發家致富的農場主,用拖拉機實施大規模機械化耕種,將佃農從世代生存的土地上趕走,使他們淪為六十六號公路上的流民。在農場品大豐收時,大業主們一方面以極低的價格收購水果,卻把“罐頭制品的價格抬得很高”[10]284,從中牟取暴利;另一方面不斷壓低工價,哄抬物價,使得越來越多的饑民干一整天活卻食不果腹,在公路上流離失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谷倉里裝滿了糧食,窮人的孩子卻害佝僂病,身上還長著糙皮病和膿瘡”[10]285。于是流民們的“饑餓和恐怖逐漸釀成了憤怒”[10]442,“果實卻只好在地下腐爛”[10]352,腐爛和衰敗的氣息像一場大難一般,從全州蔓延至全國,醞釀出憤怒、絕望和反抗。
著名生態思想家沃斯特認為,生態危機的根源不在于生態系統自身,而在于文化系統,因此“必須盡可能清楚地理解我們的文化對自然的影響。”[14]斯坦貝克從文化角度挖掘生態災難的根源,指出資本主義貪婪的制度與文化對美國南部大平原的沙塵暴災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正是因為佃農和農場主的貪婪,以及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固有的破壞性因素,造成“大平原社會中沒有任何東西去制約商業性耕作的發展,也沒有任何東西去防止商業性耕作為了利潤而冒的風險,”[13]7最終造成大平原鋪天蓋地的沙塵暴。
斯坦貝克從早年就開始探索一種人與土地合理共存的土地倫理,如果人類自私地對待土地,以征服者的態度濫用、蹂躪、奴役土地,土地必將貧瘠、荒蕪、病入膏肓。斯坦貝克在《憤怒的葡萄》中揭示了人與土地的矛盾關系。出于動物本能的驅使,人類為保證個體和物種的生存,隨心所欲地奴役土地,破壞了賴以生存的地球,最終也給人類自己帶來滅頂之災。佃農首先是土地破壞力量的重要組成部分。佃農們明知道種植棉花會“吸干了地里的血。如果他們可以輪種各樣的莊稼,那也許可以給土地輸會血液吧,”[10]30他們還是要“趁這地還沒有完蛋之前,趕快種出棉花來。然后我們就把土地賣掉。東部有好多人家想要買些地呢。”[10]31“佃農傾向于避免任何的耕作改良,因為它們的改良付出在土地租種期間得不到任何回報。”[15]于是土地不斷被蹂躪、摧殘。佃農過度透支土壤肥力,耗盡了土地的能量儲存,使得土地超過了可持續的承載能力。
在《憤怒的葡萄》中,斯坦貝克描繪了人與土地關系越來越淡漠、隔閡的悲涼圖景。人們大量使用沒有生命的現代化機械設備耕種,對土地缺乏深切了解。開拖拉機的駕駛員高高端坐在拖拉機上,既看不見土地的真面目,亦嗅不出土地的氣息,對土地持藐視態度。駕駛員根本不關心種下的種子是否發芽,也根本不在乎長出的幼芽在大旱天枯萎或在大雨中被淹死。人與土地的關系越來越疏遠。駕駛員的兩腳因踏不到泥土而無法感覺大地的溫暖與力量。人們對土地“既不熟悉,也沒有所有權,既不信賴,也無所求”[10]33。土地在鐵皮機器底下飽受磨難,漸漸死去。先前對土地懷有強烈欲望的農場主們,“再也不起早貪黑,不再只等天一亮就到田里去,不再在天還不亮的時候就驚醒過來,傾聽困倦的鳥兒首先發出的吱吱喳喳的叫聲和房屋四周清早的風聲了。”[10]231農場主以美元計算收成,在紙上經營農場,忘記了土地曾經的氣息,和土地日漸疏遠隔閡。“他們對錢的欲望越大,對土地的愛好就越淡薄。”[10]231-232
不同階層的人對土地的態度揭示了美國農業悲劇背后的文化與道德危機——土地被透支、異化、病入膏肓,一時難以修復。由于人類與土地之間并沒有形成唇亡齒寒的密切關系,人們只是把土地當成奧德修斯婢女一樣的財產,當成城市與城市之間長著莊稼的地方,對土地沒有任何熱愛、尊重和贊美,有的只是無止境的剝削。人與土地的關系完全被經濟上的利己主義所主導。《憤怒的葡萄》中喬德一家的西遷暴露出美國文化的一大問題:由于缺乏與土地持續、有機的聯系,人們習慣于濫用腳下的土地,然后像祖輩一樣向西遷移。這樣的生存哲學必然導致生態危機。因此土地的荒蕪須歸咎于一種民族文化體系內部的錯誤。[16]斯坦貝克認為人類對土地負有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土地是由交錯聯結的食物鏈和能量循環組成的復雜有機體。各種不同部分的合作與競爭,才能有效地維護和延續土地的功能。只是土地社區一份子的人類,受錯誤價值觀念的誤導,狂妄地自視為土地的主人,肆意破壞土地。人與土地之間須建立一套新的可持續的觀念,以修復被濫用的土地,保持土地的健康。
《憤怒的葡萄》暴露的首先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問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由于德國封鎖了達達尼爾海峽,切斷了俄國糧食通往歐洲的渠道,而澳大利亞、阿根廷的農業歉收和印度對糧食出口的限制就更加重了歐洲的糧食短缺,歐洲亟須從美國進口糧食。[17]1917年美國參戰后,為鼓勵小麥種植,政府一方面提出“小麥贏得戰爭”的口號,實行小麥價格保護,另一方面給南部大平原各州下達擴大小麥面積的指令性計劃。巨大的需求和政府的鼓勵政策使得小麥價格不斷飆升。小麥種植甚至與愛國行動相聯系。戰爭給大平原農場主們提供了市場,巨大的需求促使生態環境脆弱的半干旱地區得到大規模開發。在《憤怒的葡萄》中,斯坦貝克把沙塵暴地區的主要農作物描寫成棉花:“天知道棉花的市價會漲到多么高。人家不是用棉花做炸藥、做軍裝嗎?只要老打仗,棉花的價錢就會漲上天。”[10]30一戰對美國南部大平原造成巨大的破壞力,土地能否耕種的生態屬性完全被忽略,種植業在塵暴核心區瘋狂蔓延,而聯邦政府和農場主并未意識到在大平原擴大生產所帶來的生態風險。
《憤怒的葡萄》亦揭示了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識問題——美國獨特的邊疆文化傳統。19世紀初,美國通過低價購買、兼并和戰爭等各種手段巧取豪奪,將大片西部土地納入版圖,疆域由此不斷擴張。遼闊的西部不斷刺激拓荒者的雄心和野心,土地被當成牟利的資本。美國人相信,西部資源如此豐富,永遠不可能耗竭。美洲大陸被認為是上帝的應允之地,開墾荒野成為一種榮耀。殖民者在美洲定居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由東向西擴張以尋找新伊甸園的過程。這種想法刺激人們不斷攫取土地,浪費自然資源,心安理得地耗盡現有土地的肥力,然后舉家西遷。人們由此缺乏對居住地以及整個生態環境的責任心和義務感。美國邊疆生活首先鑄就了美國人的樂觀個性,一方面使得他們對未來充滿信心,不斷銳意進取,另一方便也使得他們狂妄自負,以自然的征服者自居,習慣于低估、甚至忽視自然的警告。即使面臨干旱和沙塵暴時,天性樂觀的美國人傾向于認為這些自然災害不會持久。“在塵土飛揚的20世紀30年代,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資產階級樂觀主義的冥頑不化和對自然警告的無動于衷。”[13]27-28豐富的資源助長了美國人的浪費惡習,因為“開發資源比保護資源能更快地致富”。[18]邊疆生活也塑造了美國人樂于遷徙的傳統。既然不打算長期在一個地方待下去,人們就采用殺雞取卵的方式榨盡地力,根本不顧及對土地資源的保護。在《憤怒的葡萄》中,美麗富饒的加利福尼亞成了理想中的福地。在故土遭遇農業歉收和沙塵暴后,喬德一家背井離鄉,一路西行,在夢想中的加州遭遇的卻只是饑餓與暴力,這完全粉碎了美國的伊甸園神話。
受益于科學的訓練,斯坦貝克對人與環境關系的理解超越了同時代的美國經典作家,堪稱是“現代生態思想之父”。斯坦貝克的生態思想一方面源于在美麗的故鄉——加利福尼亞州薩利那斯河谷度過的美妙時光,另一方面則受益于海洋生物學家愛德華·里科茲的言傳身教,后者幫助斯坦貝克形成了科學的生態整體觀:海洋生物有趨向群體生活的本能,通過相互合作實現共存。海洋生物在你吃我我吃你的競爭中相互依存,并在與周圍環境既競爭又合作的相互關系中達到自然的平衡。每一個物種,無論多么渺小、不起眼,在保持整個生態系統的完整性時,都起著其它物種不能替代的作用,如果失去了,就是災難性的損失。人類群體與海洋生物間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是一個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并在與周圍環境的相互關系中相互依存。生態從其存在的開始就是一個整體,包括人類自身在內的所有生物、植物、物質都囊括于自然生態之中,人類只是其中微小的一部分。與西方占統治地位的人類中心主義強調人類凌駕于自然世界的觀點截然不同,斯坦貝克將人類置于與萬物平等的位置,重新在生態整體中定位人的地位。在給大學同窗好友的信中,斯坦貝克曾說過:“石頭、樹木、山脈是一個世界,但,這是一個與人類在一起的世界,而不是遠離人類的世界,人類與他的環境是一個不能分開的單位。”[19]斯坦貝克認為作為自然之子的人類,更應用心靈去體味自然之美,從而凈化靈魂,延續生命。“地球是我們的母親,活著的一切生命都來自母親,最終也回到母親懷里。”[20]
斯坦貝克的萬物相聯思想,與生態倫理之父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中提出的“像山那樣思考”的整體主義思維極其相似。“像山一樣思考”是指從人與自然關系出發,從保持土地健康和生態平衡的角度來思考,把自然視為一個龐大的有機體,培養一種生態良心。人類只是由土壤、河流、植物、動物所組成的整個土地社區(the land community)中的一員,因此必須有一種強烈的整體感,與自然合為一體,不能擅自脫離自然的軌道。人類應學會在這個社區中互相尊重,互相依賴,互相愛護。
生態詩人斯奈德指出:“我們必須從整體上看待一個完整流域、一個自然系統和一個棲息地。”[21]自然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有機體,所有生物之間密切相關。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中提出的“大地倫理學”核心是生態整體主義。作為不可分割、生機勃勃的有機整體,大地應受到人類的尊重和保護。與大地和諧相處就好比與朋友和諧相處。大地是整個地球,與地球以及許多其他物種漫長的存在史相比,人類只能算匆匆過客。人類絕對不能為了自己而剝奪其他物種的生存權和存在權。相反,人類應理智地認識到地球上物種的有限性,秉持自我節制的可持續發展精神,以生態系統承載限度來約束自己的發展。如果人類不實行自我約束,“不一致采取有力行動,緊急制止貪婪短視的行為對生物圈造成的污染及掠奪,就會在不久的將來造成自殺性的惡果。”[22]獲得了在地球上生存權利的人類,天然地也負有保護整個地球的責任。人類應遵循生態整體的內在精神,遵循自然規律,自覺地融入自然。只有這樣,人類才能真正返回家園——自然的家園和精神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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