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

張吉強

趙總是省城一家旅游開發有限公司的老總。這天他和秘書兼司機小劉開車去鄉村考察，準備開發一處新的生態旅游景點，誰知返程時車載導航出了故障，把他們導上了一條土路。

此時已近傍晚，路越來越難走，路過一片荒野時，路稍微平坦了些，小劉歸心似箭，腳下不禁加大了油門。突然，一個黑影兒從路邊的荒草叢中沖出來，等小劉發現后趕緊踩剎車制動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那個黑影兒撞在汽車前保險杠上彈出去，摔在了地上。

小劉和趙總都嚇壞了，趕緊下車查看。走到近前，兩人這才松了口氣，原來剛才撞的不是人，而是一條狗。那條狗比較壯碩，躺在地上不停地顫抖，嘴里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眼看著活不成了。

小劉看看四外沒人，就把狗從路中間拖到邊上，然后示意趙總趕緊上車。兩人匆忙上了車，小劉剛要發動汽車，卻見一個人趕著一群羊從路北側的土溝里爬上來，擋在了車前面。那人用手里的鞭子指著小劉，怒道：“撞死了我的狗，就想跑？！”

狗的主人來了，小劉知道想跑已經不可能了，只好再次下了車，來到那人面前，滿臉賠笑道：“大叔，都怪我不小心……”

“你叫誰大叔呢？”那人打斷了小劉的話，“你仔細看看，我比你大不了幾歲！”

聽那人這么說，小劉仔細一打量，不禁啞然失笑，可不，這人頂多也就三十歲，只不過是臉上沾滿了塵土，頭發被風吹成了亂草，加上衣服比較破舊，使得他看上去好像是四五十歲的樣子。

小劉趕緊賠禮道歉：“我這是啥眼神?。坎缓靡馑?，大哥！撞死你的狗我也不是故意的，這樣吧，你開個價，我賠錢給你！”

“你以為錢是萬能的嗎？”那人蹲下身撫摸著狗的頭，悲傷地說，“這條狗已跟了我五六年，每天都和我形影不離，真像我的親兄弟一般，你卻撞死了它，可疼煞我了。我不要錢，我要我的狗！”

見小劉和那人叨叨個沒完沒了，趙總有些火大。今天出來談項目不是很順利，他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如今又碰上這種糟心事，他能不上火嗎？他落下車窗抻出頭沖小劉喊道：“別和他叨叨了，讓他出個數，賠了錢趕緊走人！”

小劉聽罷，只得對那人說：“我們領導發話了，你還是出個數吧！”

那人想都沒想就伸出兩只手指頭：“兩千！”

還沒等小劉說話，趙總已經沖了過來，咆哮道：“你那是金狗還是銀狗啊，張嘴就要兩千？也就是一條土狗嘛，值不了幾個錢，給你五百就不少！”

趙總這話徹底把那人給激怒了，那人蹦著高兒地吼道：“甭管土狗不土狗，你們要了它的命，不給兩千甭想走！”

趁老總和那人在那里理論的工夫，小劉去車里拿來錢包，從里面數出二十張百元大鈔遞給那人，然后沖趙總使了個眼色。趙總余怒未消，氣呼呼地轉回身上了車。

小劉發動著汽車，一腳油門踩下去，汽車頓時像離弦的箭一樣往前沖去?？纯撮_出去了有幾百米，小劉扭過頭對還在生悶氣的趙總說：“趙總，你別生氣了，不就兩千塊錢嗎，咱沒賠本！”

趙總哼了一聲，奚落道：“你小子是不是昏了頭了？被人家訛去了兩千塊，竟然還說沒賠本！”

小劉撲哧一下笑了，邊笑邊說：“趙總，你聽！”

趙總豎起耳朵聽了聽，除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和車窗外呼呼的風聲，什么聲音也沒有。他搖了搖頭。

小劉只得又提示說：“趙總你再聽，聽仔細點兒，后備廂……”

經小劉這么一提示，趙總這才聽到后備廂里隱隱有羊“咩咩”叫的聲音。他一下明白了，責怪道：“你小子……”

小劉打斷了他的話：“他不仁就別怪咱們不義。這事兒不賴咱們，誰讓他先訛咱們的！”

兩人正說著，汽車開到了一段更加坑洼不平、崎嶇難行的土路上，小劉不得不降低車速，緩慢而行。就在這時，一陣馬達轟鳴聲從后面傳來。小劉通過后視鏡一看，不由得大驚，那人竟然開著摩托車追上來了！小劉腳下猛踩油門，只要過了前面那座土橋，駛上大路，他就甭想攆上了。

誰知，還沒等他們駛上橋頭，摩托車已沖到汽車前面，一個急剎車，擋住了去路。小劉和趙總心里都暗暗叫苦，這下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小劉撞死了那人的狗，已賠了錢，可他們為什么還害怕見到人家呢？

原來，剛才小劉去車里拿錢包時，看到羊群都聚集到了車尾，他在心里一合計，現在山羊不便宜，一只就得千把塊，你既然訛我們的錢，我也不客氣，弄你兩只羊。這樣想著，他就悄悄轉到車后面打開后備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離后備廂最近的兩只羊進去，又關上了后備廂。

趙總和小劉做好了與那人大戰一場的準備。誰知，他們只是虛驚一場，人家根本就不是為羊而來。

“謝天謝地，終于趕在你們上橋之前追上了你們！”那人從摩托車上跳下來，指著前面那座土橋說，“這條河叫洪河，幾天前上游發大水，把這座橋沖成了危橋，你們這輛轎車開上去，非掉進河里不可。你們還是掉頭回去，轉到另外一座大橋上過河吧！”

趙總和小劉心里不由得一陣感激，原來人家是來救他們的。趙總望著滾滾的河水，心里一陣陣后怕，這真要連車帶人翻進河里，哪還能活命啊！小劉見橋頭上連個警示標志都沒有，就抱怨道：“既然這座橋已成了危橋，為啥不在橋頭上立個警示標志呢？”

那人笑笑說：“我們這里地處偏遠，平時連輛三輪車都難得一見，誰能想到會來輛小轎車呢。你們放心，我回家后連夜做兩個警示牌，明天一早就立在兩邊橋頭上?！?/p>

那人說完，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遞給小劉：“這是那兩千塊錢，還給你。狗死了就死了吧，反正是個畜生，等我再養一條。剛才我是急火攻心，氣糊涂了，才跟你們要錢，你們別介意！”

趙總和小劉聽了那人的話不禁面面相覷，他們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人，肥肉都吃進肚里了，竟然要主動吐出來。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們的心思，解釋道：“在我還小的時候，奶奶就教育我要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做一個富有同情心、樂于助人的人，做一個待人真誠、寬厚的人。我奶奶如果知道因為一條狗我訛了你們兩千塊，她老人家一定會罵我的！”

那人的話讓趙總和小劉羞愧難當，尤其是小劉，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和那人的偉岸相比，他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小劉再也忍不住了，他跑到車尾，騰地一下打開了后備廂。兩只羊從后備廂里慢騰騰地站起來，“咩咩”地叫個不停。小劉紅著臉說：“這是剛才我‘偷你的兩只羊，現在也還給你?！?/p>

小劉原以為那人會辱罵他，誰知人家卻嘿嘿一笑，說：“不就是兩只羊嗎，沒啥大驚小怪的，我家有的是，好幾十只呢，你們若是稀罕，這兩只就送給你們了！”

趙總和小劉哪能要啊。那人見他們不要，就說：“要不這樣，天色已晚，也到了飯點，附近也沒飯店，你們干脆跟我回家得了，我給你們烤只全羊，填飽肚子你們再趕路，如何？”

小劉本想拒絕，趙總卻一口應承下來，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實誠的小伙子。俗話說不打不相識，他打算交下這個朋友。

那人準備在前頭引路，誰知卻怎么也發動不著摩托車，尷尬地對他們兩人說：“不好意思，這輛摩托車是我著急來追你們，從一個路過的鄰居那里借的，沒想到出了故障?！?/p>

趙總說：“沒關系，這樣吧，你推著摩托車，我陪你一起走回去！”

路上經過聊天，趙總得知這個小伙子叫孟曉秋，今年三十歲，靠養羊、喂牛、種果樹為生。趙總覺得有些奇怪，像孟曉秋這樣正值壯年的小伙子，在農村基本上是見不到的，都跑到大城市打工創業去了。于是，趙總就問他為啥不出去打工。孟曉秋回答，他要在家守著他奶奶。

孟曉秋說，他原先也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在省城打工，六年前的一天，他給奶奶打電話，奶奶一直沒接，他不放心，就連夜從省城趕了回來，到家后才發現奶奶躺在床上已經奄奄一息，他趕緊撥打急救電話把奶奶送進了醫院，最后經過醫生全力搶救，總算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從那天起他就發誓再也不出去打工了，他要守著奶奶，為奶奶端茶送飯，為奶奶捶背洗腳，讓奶奶過一個幸福快樂的晚年。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沒多大工夫就來到了孟曉秋放羊的地方。孟曉秋把摩托車還給那個替他看守羊群的鄰居，那個鄰居擺弄幾下，一腳就把摩托車踹著了，然后騎上走了。孟曉秋在趙總的幫助下，趕著羊群回了家。

到家后，孟曉秋告訴奶奶家里來了客人，讓她陪著客人說話喝茶，自己則拖了一只羊到后院去宰殺。

孟曉秋的奶奶今年八十歲，是一個滿頭銀發、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聊了一會兒后，老人家打開了話匣子。她告訴趙總，別看曉秋一口一個奶奶地叫她，其實她并不是他的親奶奶。

這話讓趙總目瞪口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孟曉秋對一個不是自己親奶奶的老太太都那么孝順，對自己的親奶奶，還不得更孝順??？

老人家嘆了口氣，說道：“曉秋這孩子命苦，很小就沒了媽，他爸一個大爺們兒拉扯他不容易，爺倆經常吃不上飽飯，穿不上暖衣。我實在看不下去，就主動幫助他們，冬天給曉秋做厚衣，夏天給他做薄衣，他們吃不上飯的時候，就喊他們來我們家吃。后來曉秋他爸得病去世了，他那些伯伯叔叔姑姑舅舅沒人愿意收留他，我和我家老頭子一商量，就把他給領回了家。這孩子長大后懂得感恩，這不，怕我歲數大了一個人在家會出意外，說啥也不出去打工了，在家收拾那幾棵果樹和那幾只羊，一年下來也掙不了幾個錢，到現在連媳婦也討不上！”

趙總有些不相信，這么孝順、善良、實誠的小伙子，怎么會連媳婦也娶不到呢？

剛好孟曉秋端著一個燒烤爐從后院走過來，趙總就問他是不是眼光太高了，一般的姑娘看不上？孟曉秋尷尬地笑笑，一邊撥弄燒烤爐里的木炭，一邊回答：“不是我眼光高，是人家姑娘眼光高呢。現在的姑娘找對象，大多數都要求男方在城里有樓房，還要有小轎車。這兩樣，我一樣也買不起，所以只能打光棍兒嘍！”

孟曉秋說完，老太太插話道：“都怪我這把老骨頭到現在也不死，耽誤了孩子的終身大事。”

孟曉秋嗔怪道：“奶奶你說啥呢？這樣的話以后可不許再說！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守著你當一輩子光棍兒也樂意！”

在孟曉秋烤羊肉的工夫，趙總又和他攀談起來。趙總說像你這樣種果樹養羊是掙不了大錢的，還得想辦法創業。孟曉秋說這個道理他懂，其實他也有個很大的抱負，就是把村西那片地都承包下來搞鄉村生態旅游，只是因為投資太大，他又搞不來貸款，所以只能空想而已。趙總聽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羊肉烤好了，趙總讓小劉把車上的一箱紅酒搬來。他已打定主意，今晚要和孟曉秋開懷暢飲，共同描繪明天的合作藍圖。他相信，以孟曉秋的人品，他們未來的合作會非常愉快非常成功，不久的將來，這里一定會崛起一個遠近聞名的星級旅游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