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時間的人

范澤木

天旭的日子過得很無聊，早上起床就在屋子里發(fā)呆，一整天，除了吃飯就是發(fā)呆，第二天早上醒來繼續(xù)發(fā)呆。

他之所以這么喜歡發(fā)呆是因為他不想工作，不想工作就沒錢，沒錢就沒法出去玩兒，也沒法買好吃的。所以他和發(fā)呆成了最佳伴侶。

這天，伊特城廣場的電子滾動屏幕上發(fā)出了一個公告，本城最大的公司伊特公司老總想買時間，因為他太忙了，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根本不夠用，所以他準備花錢買一些時間。

天旭看到公告后心花怒放，心想，真是天助我也，我為何不把時間賣掉一些呢？既不會那么無聊，還有大把的錢可以花。

于是，他噌噌噌跑到伊特公司老總的辦公室。老總問他：“雖然我打算花大價錢買時間，但愿意賣時間的人卻幾乎沒有，你確定愿意賣時間給我？”

天旭連忙點點頭說：“那當然，我早就覺得自己時間太多。”

“那我們簽個協(xié)議。”其實老總早就擬好了協(xié)議，只需天旭在合同上簽個字就行了。

簽完了合同，天旭和老總一起走向伊特城的TM （Time Money）交換機，兩人一起把手掌放在TM機上。不一會兒，TM機提醒交易完成了。老總給了天旭一大筆錢，天旭樂得嘴角直往天上翹。

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天旭覺得日子一點兒都不無聊了，因為他可以買好吃的，可以出去玩兒。他最得意的事，是買了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的用處很多，它可以去超市買零食，把天旭想吃的零食送到床上，并拆開包裝袋，甚至貼心地喂到天旭的嘴里。這種日子好不享受。

不過自從賣了時間后 ，天旭的生活也略微起了些變化。以前醒來的時候，天才剛亮，可現在每天醒來太陽都已經升得老高了，以前天黑才睡覺，現在太陽還沒落山就想睡覺了。以前睡眠很充足，現在總覺得睡不夠。因為他賣掉了六個小時，一天只有十八個小時了呀。

天旭天天胡吃海喝，一有空就出去玩，穿著伊特城最貴的衣服，開著伊特城最好的小馬牌小汽車，不知不覺賣時間得來的錢花得差不多了。

他又到伊特城的電子屏幕上看訊息，喲？伊特公司的老總又要買時間啦！仔細一看，這公告發(fā)出來都一年多了，怎么就沒人肯賣時間呢？天旭疑惑地想道。于是，他又跑到老總的辦公室。

老總一見到他就笑瞇瞇地說：“天旭先生，你又來啦，你真是我的貴人，要是沒有你，我的時間根本不夠用，你看，自從你賣給我時間后，我又創(chuàng)造了很多財富。”

天旭這才打量起老總的辦公室，的確，老總的辦公室變得更闊氣、更富麗堂皇了。老總迫不及待地問：“天旭先生，這次準備賣多少時間呀？”

天旭說：“這次還是賣六個小時。”

“好嘞！”老總說，“天旭先生做事就是爽快。”說完，就從辦公室的文件柜里拿出合同。天旭簽上自己的大名，就和老總朝TM交換機走去。

天旭又賣了六個小時，又得到了一大筆錢。于是他又叫機器人到超市里買了許多吃的，天旭的小洋房已經堆滿了吃的，他家里的零食其實比伊特城最大的超市都要多了。天旭躺在床上吃著零食的時候不禁想到：吃零食可真累呀，要是機器人能幫我消化零食該多好；想上廁所的時候，天旭又想，要是有個機器人能幫我上廁所該多好；天旭現在想要好多機器人，幫自己穿衣服的機器人、給自己洗臉刷牙的機器人，甚至想買一個幫自己呼吸的機器人。可伊特城暫時還沒有這么高級的機器人。

這筆錢，天旭花得特別快，沒過多久，錢已經被花得差不多了。

天旭覺得自己的日子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每天起來就十點鐘了，吃完早飯十一點了，吃完中飯下午一點了，吃完晚飯下午三點了，三點過后得上床睡覺了。

有一天，天旭起床后，在廁所里刷牙洗臉，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突然愣住了。鏡子里的人是誰？只見他的頭發(fā)稀疏無力，像被老鼠啃過；他的眼袋大大的，成了大熊貓；他的顴骨高高地突起，像瘦猴似的；他的嘴邊長滿了胡子，那胡子不是黑的，而是金黃色的。

天旭掐了掐自己的臉，痛啊，說明不是在做夢。他朝鏡子笑了笑，只見鏡子里的人眼角長滿了皺紋。天哪！這難道就是自己？天旭嚇得一把扔掉了牙刷，跌坐在馬桶上。的確，別人過了一年，就等于自己過了兩年啊，現在自己該有四十歲了吧？天旭嚇得捂住了臉。

天旭的錢花光了，怎么辦呢？天旭首先把小馬牌汽車賣了，這讓他度過了好些天。后來，天旭又把小洋房賣了，這又讓他過了好些天。天旭一天天變老了，樣子越來越滄桑。家里的錢終于全部都花完了，一分也不剩。他再也沒有可變賣的東西了，因為他把機器人也賣掉了。他又朝伊特城廣場的電子屏幕走去。電子屏上公布著一個天大的消息：在離伊特城兩百公里，一個叫馬村的地方，有人挖到了紅寶石，價值不菲。天旭猛地渾身一振，這消息太讓人驚喜了。他馬上就想出發(fā)，可是他沒有車啊。他只能硬著頭皮，朝伊特公司走去。

老總的辦公室更加金碧輝煌。老總遞給天賜一瓶鉆石裝的可樂可口，笑嘻嘻地問道：“兄弟，這次想賣多少時間？”

天賜猶豫了一會兒，說：“賣兩個小時吧。”

老總說：“賣兩個小時的錢，可不夠買一輛車啊，你就賣四個小時吧。”

賣四個小時？那自己一天不就八個小時了嗎？天旭咬了咬牙，艱難地點著頭說：“那好吧。”

從TM交易機走出來后，天旭仿佛心里塞了什么東西，總覺得堵得慌。這種感覺是他以前從沒有過的。

一天只剩八個小時了，自己還能干什么呢，除了吃喝拉撒睡覺，幾乎什么也干不了。不行，得找個助手一起去才好。

天旭在電子屏幕上發(fā)布了一個消息，想招募一個助手，可是過了十幾天（對天旭來說是一個月），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這天，天旭正在伊特城的廣場上晃蕩，忽然看到廣場中央坐著一個乞丐。天旭給了乞丐一百塊錢，隨即和乞丐聊起天來。乞丐說：“我可以做你的助手，但你要給我報酬。”天旭一口答應了他。

天旭和乞丐在當天就出發(fā)了。剛上車，天旭就說：“不好意思，我得先睡覺了。”接著他一倒頭，呼呼大睡了起來。乞丐不會開車，只能無奈地在車上等待。過了兩個小時，乞丐實在等不及了，只能把天旭叫醒。天旭睡眼矇眬地看著乞丐，說：“好，咱出發(fā)！”天旭給自己和乞丐買了很多吃的，他決定一天只吃一餐，一天只睡兩個小時，最多也只能睡四個小時，這樣可以節(jié)約很多時間。endprint

到了馬村，只見挖紅寶石的人像螞蟻一樣多。天旭和乞丐扛著工具，往挖紅寶石的地方前進。剛走沒幾步，天旭就說：“你先去挖吧，我困了，得找個地方睡一覺。”乞丐很無奈，只能在天旭周圍挖了起來。

有一天，天旭坐在車上照起了鏡子。他突然發(fā)現，自己的頭發(fā)已經花白，臉上的肉像即將融化的巧克力一般松弛著。再看看手，已經有了老年斑，皮膚皺皺巴巴，顯然，自己已經步入老年了，再過不久，恐怕就要死了吧。天旭看著想著，胸腔里忽然涌上一陣暖流，隨即，淚水流了下來。我賣了這么多時間，結果現在成了這樣，我怎么這么糊涂呀！

“天旭先生，我挖到了一塊紅寶石。”乞丐興奮地對天旭說。天旭讓乞丐把紅寶石拿上車，打開手電筒照了起來，這紅寶石有兩三顆彈珠般大小，在手電筒的照耀下，紅寶石閃閃發(fā)光，像純正的紅酒，晶瑩剔透。

天旭對乞丐說：“咱回家吧，賣紅寶石得來的錢，一人一半。”

“是你告訴我這個消息，并且是你帶我來的，我得到的錢，應該少一些。”

天旭說：“是你挖到的寶石，咱就這么說定了，一人一半。要是憑我這樣一天挖幾個小時，指不定猴年馬月才能挖到。”

天旭和乞丐挖到的紅寶石不是最好的，但也屬于上品，所以得到了一筆不菲的錢財。乞丐拿到錢后，在伊特城買了一間小房子，定居了下來，并且和天旭成為了朋友。他此后有了一個名字：謝天旭。意思是感謝天旭。

天旭已經很老了，頭發(fā)白得像銀絲，背駝了，手腳也不再麻利。他突然發(fā)現，自己年輕時做了一件離譜的事，可惡的是之后還繼續(xù)離譜。他不禁感到深深的懊悔，如果沒有把時間賣給伊特公司的老總，自己現在應該還很年輕吧。

他顫顫巍巍地朝伊特公司走去。

老總接見了他。“天旭先生，你老得可真快呀，我差點兒沒認出是你。”

天旭痛苦地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天旭天生，又來賣時間嗎？”

天旭說：“不是的，董事長先生，我想向您買回一些時間。”

老總的手指像彈鋼琴似的輕輕敲擊著辦公桌，他隨即笑了：“我說天旭先生，我的時間可比你挖到的紅寶石還貴，我是不會賣給你時間的。”

天旭并沒有表現出驚訝，他顫顫巍巍地走出了老總的辦公室。從伊特公司出來后，天旭在電子屏幕上發(fā)布了一個消息：他要買時間。

過了一年（對天旭來說已經過了三年），終于有一位中年婦女找上門來。“您就是天旭對吧？”

“是的。”天旭說。

“您年輕時是多么英俊帥氣啊。”中年婦女說。

“您早就認識我了？”天旭疑惑地說。

“我想整個伊特城的人都認識您，您是伊特城賣時間第一人，我則是第二個想賣時間的人。”

天旭問：“您想賣多少時間？”

“我賣六個小時。”中年婦女說。

天旭拿出合同，準備讓中年婦女簽字。他突然問道：“您賣時間干嗎呢？”

中年婦女嘆了口氣，說：“我的兒子得了種怪病，現在伊特城最好的醫(yī)院接受治療，醫(yī)生說，治這病得花很多錢。”天旭陷入了沉思。

天旭拿著合同的手不由得更加顫抖。是啊，賣時間的人，恐怕多少都有自己的難處。他一想到年輕時的自己，不禁臉紅耳赤。

天旭把合同收了回來，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臉，抹了把眼睛，緩緩地說：“我給您一筆錢吧，您的時間，我不要了。”

“天旭先生，這怎么好！”婦女頓時撲通一聲跪下來，長久不起。

天旭忽然發(fā)現心中的許多東西都像滔滔江水一般涌出去，心就像整理過的房間一樣亮堂。

“就這么定了，錢您拿去吧。”他有力地重復著這句話。

天旭決定了，不再去買時間，把錢捐給有需要的人。自己種的苦果，再怎么難吃也就吃了吧。

天旭越來越蒼老，他拄著拐杖走在伊特城的廣場上，盯著電子屏幕看，誰家有困難，誰家需要錢，他就給誰送去。乞丐知道后，就經常陪著他。

天旭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醒著的時間越來越少。到后來，他幾乎剛張開眼睛又睡著，日子只分為醒著和睡著。

那一天，他睡著了，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自己身輕如燕，好像一直在云上飛，耳邊似乎還有喧嘩聲，那也許是神仙們在討論著什么。

過了很久，天旭醒來了。天才蒙蒙亮，清脆的鳥鳴聲聲聲入耳，窗外的樹葉上，晶瑩的露珠在滾動。

這是怎么回事？天旭瞪大了眼睛。自己可是很多很多年沒看到過清晨了。

這時，謝天旭、中年婦女、伊特公司老總，還有天旭幫助過的人都出現了。

伊特公司老總說：“那天我跟你說，我的時間比紅寶石還貴，可你如今的善心比我的時間還貴。”

天旭發(fā)現，自己又年輕了。他一一擁抱著他們，說不出任何一句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