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區時期中共建立了諸多群眾性團體,即“群團”,但在中共黨的話語體系中,群團雖與現代普遍意義上的社團組織(即“社會團體組織”之簡稱)稱謂不一,但又具有重疊交叉的性質,故本文統一稱為社團組織。土地革命時期,中共建立的名為“群團”的社團組織主要包括工會、農會、共青團、婦女會等群眾性組織。作為中國共產黨聯系群眾的橋梁和紐帶,社團組織為中國共產黨擴大社會基礎、實現社會整合并進而鞏固其執政地位,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有關中央蘇區時期社團組織的研究,以往大多聚焦于革命動員、黨組織建設、蘇區政權穩固等視角。①近年來,何友良等中共黨史學者開始從社會治理的視角,著力探討蘇區社團組織的構成與作用。②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社團組織在中央蘇區治理體系中的功能和作用,以深化這一論題的研究。
社會治理包括社會管理和社會自治。“社會管理的主體是公共權力部門,它實際上是一種政府行為,是政府的重要職能。社會自治是人民群眾對基層公共事務的自我管理,其管理主體是社會組織和民間組織,它是一種非政府行為,是基層民眾的重要實現形式。社會管理和社會自治是社會治理的兩種基本形式,是一體之兩翼。”[1](P271-272)顯而易見,社團組織在充分發揮其社會整合功能的基礎上,不論是協助政府履行社會管理職能,還是提升社會內部的自治能力,都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社團組織古已有之,自宋以后,它在中國古代基層社會治理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的某種穩定器。誠如有人在論及宋代民間會社的作用時說:“宋代民間會社很大程度上以多種不同的方式影響著各級政府機構及其相關管理人員,尤其在對基層社會的治理層面,民間會社的作用更是具有行政權力所不可替代的效果。”[2]對此,陳寶良認為傳統社團具有兩大功能,對內組織成員使其成為一個社會團體,結合并擴大社團內各成員的力量與智慧,使團體成員產生一種奮發圖強的心理,能使其中的個人發現潛在的興趣或才能;對外維護社會行為固有的模式,維持社會系統的整合,達成社會所樹立的目標,促進社會的適應能力,擴大人們的社會交往和豐富人們的生活內容,社團之間實現互動。[3](P465-472)徐秀麗則認為傳統社團有五大功能:第一,社團生活可滿足團體成員的精神需要;第二,社團結合有助于抵御生存困境,提高生存能力;第三,團體活動有利于個人的發展;第四,社團作為政府職能的延伸,承擔社會管理的職能;第五,社團具有社會整合功能。[4]可見,社團組織對維護社會穩定、推動社會發展,具有重要作用。
進入近代以后,中國社會政治生態發生巨變,特別是科舉制的廢除和城市工業化的發展,原先掌控基層社會的士紳階層逐步從鄉村中疏離出來,成為城市居民的一部分,從而為基層社會的豪強、地痞、惡霸等黑惡勢力掌控基層政治權力[5](P15),甚至操控基層社團組織提供了機會。被黑惡勢力掌握的社團組織,不僅難以發揮固有的社會穩定功能與作用,甚至反而容易滋生乃至激化社會矛盾,導致基層社會治理環境的惡化。可見,近代中國傳統的社團組織,在國家權威失墜與社會整體失范的社會巨變過程中,已經難以履行其聯系政府與民眾、實現社會整合的基本功能。
這對需要發揮社團組織功能來動員民眾、控制社會基層的任何政治團體而言,不能不說是一項嚴峻的挑戰。作為新民主主義革命領導者的中國共產黨,在發動工農革命、組建蘇維埃政府的過程中,自然也不能例外。那么,中國共產黨是怎樣來應對這個挑戰呢?
針對農村中傳統社團的種種亂象,早在1928年4月,中共出于發動群眾建立革命政權并鞏固革命政權的需要,根據共產國際加緊組織工會和建立農民組織的有關指示,明確提出:將爭取群眾、建立群眾組織以及鞏固并健全黨的組織,列為最重要的工作和獲取斗爭勝利的必須條件。[6](P175)稍后,又在六大上進一步明確規定:在現在革命的階段,共產黨主要的策略,應該是創設絕大多數被殘余封建勢力剝削的農民群眾的統一戰線,特別是盡量擴大并鞏固農民協會的組織。并認為農民協會的組織必須盡可能的民主化,極力糾正以黨來委派農協委員的辦法,使農協成為真正的群眾的組織。[7](P357-360)所以,隨著土地革命的展開,中共在用暴力打碎舊國家機器的基礎上,對原有的服務舊制度、欺壓民眾的舊社團組織,要么進行徹底的改造,要么予以徹底摧毀,然后建立起自己領導的、工農大眾真正做主的社團組織,即工會、共產主義青年團、貧農團、兒童團、赤衛隊、士兵會、少年先鋒隊、革命互濟會、婦女代表會、反帝大同盟、擁蘇大同盟、各種合作社等,然后,再發動這些組織進行社會動員,把整個蘇區民眾納入斗地主、打土豪、分土地以及擁軍參戰、支援紅軍的活動之中,以實現對蘇區政權的鞏固和社會治理。
事實上也是這樣,因為不論是減租減息,還是武裝斗爭,農民協會、農民委員會在中共的領導之下,不僅是階級斗爭的組織,而且是暴動的組織;換言之,農民協會等社團組織,一開始便含有與鄉村中舊政權對抗的性質。蘇區“成立新型農民組織并與地方武裝力量緊密聯系,不斷加強政治宣傳、知識教育、思想動員等工作改造農民思想、鼓勵農民參軍,輔助革命斗爭”[8],并且,為了對付民團、保衛團、靖衛軍等地主階級武裝,保障農村革命的勝利成果,中共還給農民協會等社團組織置備了鳥槍、梭標、大刀、木棍、槍彈等武器,從而使其變成了名符其實的地方武裝組織。隨著蘇區社團組織的武裝化與政治化,其與鄉村舊勢力的斗爭發生“異位”,即傳統社會中原先那種鄉村老百姓的事由縣長老爺解決或至少也要豪紳解決的慣例,已經為老百姓當家作主所取代。而參加社團組織的蘇區民眾,因受到與舊的社會勢力斗爭中所取得勝利成果的鼓舞,變得更加積極與自覺,主動地配合蘇維埃政權,投入到鄉村社會治理之中。正如有研究者在分析蘇區社團的功能時指出:土地革命明確廢除宗族制度、會道門組織和取消地主士紳在鄉村的政治權力,其留下的空間交由社團接替,其原有的部分積極功能如宗族組織團聚族人、舉辦公事、救濟互助的功能,被貧農團、互濟會等所替代,會黨組織所部分具有的護衛地方功能,由赤衛隊等承擔,甚至連少先隊也是“工農勞動青年群眾的半軍事的組織”,在鄉村保衛、武裝斗爭和文化事務中發揮作用,至于原由士紳承擔的與政權交接會商的權力和事務,則由工會、貧農團等各社團分擔了。[9]
正是因為社團組織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隨著土地革命的開展和深入,其在中共及蘇區政府大力組織與推動下,得到了極大發展。據1932年5月《江西蘇區中共省委工作總結》記載:萬泰、公略、興國、寧都四縣民眾加入社團組織的平均數占總人口的70.7%,其中萬泰最高,達94.4%,而作為社團組織之一的貧農團,其人員數則占蘇區總人口的22.6%。[10](P154-476)當然,隨著組織與力量的擴大,蘇區社團組織不僅在蘇維埃政權與個體民眾之間搭建了溝通的橋梁,也為中共政治動員、鄉村治理和社會革命等目標的實現創造了條件,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廢除士紳和宗族制度后所遺留的權力真空,成為擴大農民政治參與、重建鄉村社會和促成新型國家權力有效深入鄉村的重要渠道。至此,可以說,無論是對于蘇區工農政權的建立與鞏固,還是對于蘇區基層社會的治理與穩定,社團組織均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在蘇區社會治理體系的形成過程中,中共領導下的社團組織是如何組建的呢?組建的社團在蘇區的社會治理體系中,扮演著一種什么樣的角色呢?
就前者而言,中共一方面通過經濟利益驅動與政治思想教育的辦法,把廣大人民群眾動員起來,因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建立起以人民群眾為主體的社團組織。對身處社會底層的廣大無地群眾來說,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是其人生的重要目標,而土地人均嚴重不足的事實,更是造成他們長期貧困、破落流亡乃至鋌而走險的主要原因,從此意義上看,物質利益的獲取特別是土地的獲得,無疑是民眾理解、接受并走向革命最直接的利益驅動。事實上,中共領導人在土地革命過程中也深切感到:沒有土地的果實,很難贏得來自民眾的支持。比如毛澤東在接受外國記者談話時說:“誰贏得農民,誰就贏得中國;誰能解決土地問題,誰就能贏得農民。”[11](P208)所以,發動農民參與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發展工農業生產、發展文化教育事業等,成為中共在蘇區革命的重要內容;并且為了土地分配的有序性,中共先后制訂和頒布了《井岡山土地法》《興國土地法》《蘇維埃土地法》《中華蘇維埃土地法》等文件,對土地的分配與使用作出明確的規定,以確保民眾對土地占有的合法性。同時還在優待紅軍條例中規定:紅軍戰士及其家屬享有分配田地的權利,免除一切捐稅,免交房屋租金,國家商店優先購物,子女免費讀書以及家屬每年可享受50個以上的勞工。[12](P596)但是,鑒于底層群眾思想保守與落后的現實,單純依靠物質利益的刺激,難以保持他們對革命的忠誠和熱愛,故而,中共在經濟利益驅動的基礎上,對他們進行政治思想教育。主要是:對國民黨的黨化教育、帝國主義的奴化教育、傳統社會的封建教育進行批判或禁止,樹立和提倡全新的無產階級教育、共產主義教育,鼓勵他們創造自己的文化生活;同時對蘇維埃政府制定的一些法令、法規及政策,進行講授與宣傳,以啟發與激勵蘇區民眾的革命斗志及其為未來美好社會奮斗的信心。如為了向民眾灌輸反等級觀念與階級壓迫的民主平等思想,成人文化課本《工農兵三字經》寫道:“天地間,人最靈,創造者,工農兵。”[13](P112)為了宣揚革命的道理,蘇區政府在教育農民革命的文章中說:“農民種了地,工人做了工,可是他們還是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沒有房子住。為什么這樣呢?因為受了豪紳地主資本家的剝削。工人農民要吃飯,要房子住,所以要起來革命。”[14](P91)中共政治思想教育的引導,對于提高蘇區民眾的階級覺悟和動員他們加入革命隊伍之中,無疑有著積極作用。
另一方面,中共通過建立群眾性團體的辦法,把動員起來的廣大人民群眾組織起來。根據其一般的組建方式,中共采取的方法是首先派工作人員深入基層,動員和依靠一個當地積極分子農民或工人,把周圍親近的人聚合起來,建立一個核心小組;然后再以此為基礎,通過行業或利益的紐帶作用,把更多的人組織起來,形成一個更大的團體。比如蘇區崇義縣委,指令縣、區蘇維埃政權派出特派員到鄉村“務須于一禮拜內成立貧農團”。其辦法是特派員到后,先在一村中,找出一個工作積極、忠實可靠的貧農,將其本村所有的貧農團結起來,組織貧農小組;在此基礎上,再召集各村貧農小組開一次全鄉貧農大會,正式成立貧農團,并要求婦女貧農及青年貧農都要加入貧農團。與此類似,農會、工會、互濟會、合作社、勞動互助社等其他群眾性團體從形式上就相應地組建起來。不過,對中共來說,這只是組建社團的第一步。第二步,為了保證社團組織的完善與正常運行,中共對社團組織采取黨團政治領導模式,即通過社團中的黨員和黨組織的模范帶頭作用與核心骨干作用,使社團及其成員在維護社會穩定、實現社會治理方面能夠始終堅持黨的政策與宗旨。并且,為了確保黨團對社團組織領導的合法性,中共不僅在“六大”通過的黨章中明確要求:“在蘇維埃政權和各類群眾團體的各種代表大會的會議上及機關中,凡有黨員三人以上者均成立黨團。”[15](P232)而且在《蘇區黨團組織與工作條例》中明確規定:在蘇區,從中央到區的蘇維埃、工會、農會、互濟會、反帝擁蘇同盟及其他群眾團體中工作的黨員,都必須組建黨團;黨團由同級黨委會指定黨團中政治上、工作上負主要責任的黨員3到7人組成黨團干事會,處理與領導整個黨團工作,黨團的書記由同級黨委會指定政治上最堅定、對黨絕對負責任的黨員擔任。黨團應經常舉行會議,主要討論黨對本組織的指令及決定等問題。[16](P465-467)如是,隨著第二步工作的完成,一個完全意義上的蘇區社團組織才算建立起來,并逐步發揮著聯系黨、政府、軍隊與民眾的作用,成為維護蘇區基層社會穩定的重要機構。
就后者而言,蘇區社會治理無疑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根據當時蘇區社會的治理體系及社團組織在該體系中所承擔的作用來判斷,社團組織在社會治理中扮演的是一種政權協助者、監督者以及群眾利益維護者的角色。
充當政權建設的助力者是社團在蘇區社會治理中扮演的主要角色。在蘇維埃政權組織中,就其職能部門設置來看,中央、省、縣、區、市各級蘇維埃執行委員會之下,設立勞動、內務、財政、糧食、教育等職能部門。而這些職能部門的主要功能,是在通過土地革命解決最為根本的土地所有制問題和農民問題之后,再負責相關的社會治理,如《中華蘇維埃各級勞動部暫行組織綱要》規定:“勞動部是蘇維埃政權機關的一部,其職務專為執行監督蘇維埃保護工人階級各種法令的實施,以保障工人的權利”;其所屬的勞動保護局專門“負責監督勞動法之實行,隨時有權到工廠作坊商店去實際檢查,并有強迫執行與禁止資本家開工之權力”;失業工人介紹局專門負責失業工人登記、介紹工作以及監督社會保險金的分配等任務;經濟評判局專門負責“審查與登記集體合同與勞動合同,評判工人與資本家斗爭,如遇不能解決或資本家不遵守者,提交勞動法庭裁判”。[17](P315-316)再如內務部負責“管理市政、民警、刑事、偵察、衛生、交通、郵電、糧食、社會保證、戶口調查、生死和婚姻登記等事項”。內務部下設市政管理局、行政局、衛生管理局、交通管理局、社會保證管理局、郵電管理局等機構,分別履行各自所承擔的職責。[18](P316-317)跟政府職能部門相呼應,蘇區社團組織中的工會、青年團、少先隊、兒童團、反帝大同盟、革命互濟會等,也建立起一種從中央組織到基層組織的層級領導體系,形成一套自上而下的垂直組織系統。如工會,中央有中華全國總工會蘇區中央執行局,省有省總工會,縣有縣工會,區有區工會,鄉有工會小組。其他如青年團、少先隊等社團組織,也都像工會一樣,建立從中央到鄉村的垂直組織系統,形成由上到下的縱向統轄體系,為各社團整合會員、形成整體性社會力量,提供了制度上與組織上的保證。但必須指出的是,鑒于農會或貧農團本身的特質,其組織形態與其他社團不同,它是一種只限于鄉村而無上級機構的基層社團組織,因為根據中央規定:貧農團在組織結構上“不要全省、全縣、全區的系統組織,只是按鄉的單位”來組織,即鄉設農會,村設小組,但都必須受鄉蘇維埃執行委員會領導。由此可見,社團組織跟中共所建立政權中的一些職能部門共同構成了蘇區社會治理體系。
不過,社團組織畢竟是一種社會性組織,相對于蘇維埃政權的職能部門而言,在社會治理的地位與社會作用上,只能處于輔從協助地位。具體表現有二:一是把身處社會基層的民眾的要求與呼聲,向上傳遞給黨與上級政府。比如農民對土地的要求,工人對工資的要求,婦女對傳統婚姻與家庭的意見,或者民眾對當地擴紅運動、查田運動等所存在的問題的看法,都可以通過自己所在的社團組織及其活動,將其反映給黨和政府。誠如美籍華裔學者黃宗智在探討蘇區社團組織的作用時所說:“每一個人不由自主地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新的革命組織與革命活動——作為一個黨員、蘇維埃代表、貧農團團員、各種婦女工農代表會議成員、赤衛隊員、少先隊員、兒童團員,等等,參與由當選蘇維埃代表召集鄰里會議、全村群眾大會,當然還參與一個接著一個的群眾運動,特別是為了建設和重建村與鄉政府而反復進行的選舉運動。”[19]正是在這樣一些社團活動中,民眾的心聲得到了向上傳遞的機會。二是協助蘇維埃政權工作,把黨與政府的政策與主張貫徹給基層民眾。比如作為社團重要組成部分的貧農團,不僅協助蘇維埃政府貫徹執行土地法令、沒收和分配土地,而且還動員工農群眾積極參軍參戰與參加蘇區建設,使得黨的擴紅運動與查田運動以及黨團政策等得到真正的落實。1932年江西崇義縣貧農團小組的四次會議記錄就是典型的表征。四次會議中涉及的是當時蘇維埃政權所迫切需要解決的主要事務如擴紅、選舉代表、健全社團組織以及慰勞紅軍等。整個會議過程按照嚴格的流程進行,貧農團對上述政權事務都予以熱情的關注與積極的討論。[20](P72)同時,為了確保社團組織對黨的政策的遵從,中共還在黨團組織與工作條例中規定:黨團必須向同級黨委會負絕對執行黨的決議的責任,并將執行情況經常向同級黨委會報告,同級黨委也必須經常檢查和指導整個黨團擔負的工作;蘇維埃、工會黨團書記必須參加同級黨的常委會,絕對負責執行常委決定,其他黨團書記在必要時亦可出席同級黨常委或委員會;當黨團與同級黨委會在某一問題發生分歧時,同級黨委會須重新考查作成決議,黨團必須執行其決議。[16](P466-467)顯然,中共通過對黨團的領導來實現對社團的管理,且讓其成為自己實施對蘇區社會管理的“毛細血管”。
社團組織的另一角色職能是監督蘇區基層政權的建設。作為黨領導下蘇區社會民主治理的體現,各社團組織通過相應的監督機構普遍參與到對蘇區政權的監督與批評之中,自覺承擔著政權賦予的責任和使命。如在反對貪污浪費和厲行節約運動中,工會、農會等社團成員對發現的各種貪腐與浪費行為和無視蘇維埃法令的腐敗分子予以嚴厲的批評,擁護蘇維埃政府懲治貪腐分子的決定。又如在“節省經費”運動中,共青團員擔負起對機關公費使用的監督責任,用不亂費一文錢和一件用品的實際行為和對浪費經費進行批評的方式,監督了“節省經費”運動的開展。[21](P30)再如在反官僚主義、貪污腐化和消極怠工等運動中,由共青團員組成的輕騎隊負責檢查蘇維埃機關內、企業內、經濟和合作社組織內的“官僚主義、貪污、浪費、腐化和消極怠工等現象,舉發對于黨和政府的正確決策執行的阻礙和誤解(如紅軍公谷之保管、軍委倉庫保管,糧食之收藏,打土豪之罰款等等)”[22](P16)。社團對政權建設的這種監督性參與,對保障蘇區政權與民主制度運行發揮了積極作用。[23](P308)
充當群眾利益的維護者也是蘇區社團不可或缺的角色之一。反映和維護各群體的自身利益是蘇區各社團的制度要求和職責規定[23](P282)。相對而言,工會、婦女組織是蘇區維護自身利益最為活躍、富有成效的組織。《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頒布后,蘇區各級工會即監督和檢查《勞動法》的執行情況。隨著《勞動法》的落實,工人的工資有了明顯的增長。如長汀的紙業工人每月最高工資為35元,比革命前多25元,酒業工人每月的工資是20元,比革命前增加了14元[24](P627)。而據《勞動法》要求簽訂勞動合同、增加工資、休息日發薪等,與老板、店東據理力爭以及工會組織工人為維護和爭取經濟利益而舉行罷工等各種斗爭在中央蘇區屢見不鮮。如1933年初,中央蘇區各地工會普遍發動年關斗爭,組織工人、店員、苦力罷工,迫使老板接受工人提出的經濟要求。雖說此舉嚴重脫離蘇區實際,并造成很壞的影響,但維護工人利益的初衷卻是顯而易見。[25]婦女組織在執行蘇維埃政策、法令的同時,也是積極反映和維護婦女的權益。在婦女生活改善委員會及各鄉婦女代表會議等組織下,要求增加婦女干部參加政權、分田給青年寡婦和童養媳、保留婦女的離婚權利、反對家暴以及呼吁男女平等平權等,幾乎成為經常性的訴求。不僅如此,但凡發現有“婦女未得真正解放”或者有地方政府違反“保護婦女法令”者,婦女生活改善委員會即會“提到主席團去討論糾正”,“于都、寧都、勝利等縣甚至有違反法令而撤換工作者”。[25]婦女組織積極作用的發揮,使得婦女權益的維護收到較好的效果。
嚴格意義上,蘇區的工會、農會、青年團、少先隊等各類社團組織既非黨委機關,亦非政府機構和職能部門,但是,在中央蘇區現實的社會治理中,卻實實在在起到了政府助手的作用。循此意義理解,作為蘇區社會治理體系結構中的社團,就其性質來說,實屬于在中共經濟利益驅動與思想政治教育共同作用下、并受黨團領導的社會組織;就其作用來說,是輔佐蘇維埃政權實現社會治理的重要群眾性機構。
建立社團組織,改變原有社會結構,是在革命發生和打破舊的社會制度之后,各地蘇區普遍推行的社會組織建構過程。作為蘇區社會中出現的新生事物,社團組織在蘇區社會治理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一,社團組織搭建了蘇區政府聯系群眾的橋梁。在中央蘇區政府的運作體系中,社團組織起到重要的連接廣大人民群眾與政府的作用。一方面,社團組織在政治系統的輸入環節將下情上達蘇維埃政府,使得蘇區政府對于民情能夠保持足夠的敏感性和適應性,不至于陷入盲目;另一方面,作為政治系統的政策輸出,蘇維埃的一切法令需要民眾的服從與支持。毫無疑義,對于任何一個政治系統而言,系統輸入和輸出的平衡至關重要,在中央蘇區政治系統運動的這兩個重要環節,社團組織在政府與群眾之間起到了極為重要的緩沖作用,其中不僅可以避免政府與群眾產生直接的沖突,相反還會促進彼此關系的更加緊密。譬如以工會與蘇區政府的關系為例,蘇維埃是政權機關,工會是工人階級的群眾組織;代表工農利益的蘇維埃政府在保護工會利益的同時,也需要依靠工會會員,作為蘇維埃政府各項政策的擁護者與執行者;而工會與其他社團組織一樣,既要遵守蘇維埃政府的法令,也要不斷地將自己隊伍中最好的人員送到蘇維埃機關中,以加強工人階級在蘇維埃政府中作用的發揮。[26](P143-244)
第二,社團組織夯實了蘇區社會治理的基礎。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重要特征之一是缺乏有效的整合,這固然與之前長久以來中國歷史上國家權力和政府職能未能有效下沉有關系。中國傳統鄉村一直游離于中央統治體系之外,鄉村的權力結構也一直呈現出政府權力和社會權勢并存互補的局面。中央蘇區政府將政府權力機構設置到了鄉一級,較之中國傳統的國家權力機構已經更深入社會基層,然而,社會治理既是一個宏觀層面的問題,同時也可以微觀至社會的基本單元。中國傳統的基層社會從組織結構上來看,是散亂的,但之前長時間以來宗族與鄉紳力量起到了關鍵性的整合和組織功能。蘇區時期,宗族勢力在革命力量的打擊之下已然退居政權力量的背后,或者趨于萎縮,而蘇區政府獨創的在政府領導之下的各類社團組織起而代之,發揮了重要的控制最基層社會的作用。這些組織的產生使得中央蘇區臨時中央政府治理原本散亂、落后的鄉村社會有了更暢通、更多元的渠道。正是通過建立眾多的政府主導的群眾自治性組織,中央蘇區政府表現出了極強的社會控制能力和動員能力,對改善蘇區的社會治理環境也更為有效。
第三,社團組織參與社會治理,契合了中國鄉村“自治”傳統。歷史地看,中國傳統鄉村的權力并非來自政府,而是被鄉紳等地方勢力所控制。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為一種基層自治,當然,與現代政治學所指的自治是有區別的。但是,鄉紳治理的歷史表明,中國的農村擁有自治的基礎和傳統。中央蘇區時期所成立的各類社團組織被明確規定為“受政府指導”,同時,社團組織又“要與當地政府發生橫的關系”。一切工作的開展,“須互相幫助和督促”[26](P108-113)。正是通過這些社團組織,中央蘇區政府將權力的觸角延伸到了社會底層。在革命的暴風驟雨之下,中央蘇區社會傳統的控制勢力或者萎縮,或者得以鏟除和消失,而社會團體適時地填補了這一權力空白,從而對最基層的社會起到了重要的整合與控制作用。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從來未能形成有效組織的蘇區農村群眾能夠很快地接受蘇區政府領導下的社團組織。
第四,社團組織增強了蘇維埃政權的合法性。作為一個革命型的政府,中央蘇區政府在摧毀原有社會結構的同時,也建構了一種全新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在這一破舊立新的過程中,蘇維埃政權的合法性也得以確立。簡言之,中央蘇區社會治理績效主要通過兩個環節得以提升:其一,通過土地革命、社會保障體系建設等途徑,盡力保證了貧苦農民、工人、紅軍的利益;其二,通過各類社團組織的建設,保證了基層群眾的政治參與權利,賦予了中國農民在歷史上從所未有的政治身份與地位。可以這樣認為,蘇區廣大人民群眾在政治身份、政治地位、政治參與感等方面的獲得,對于中央蘇區政府的合法性而言是至關重要的。正是在這種高度擴大化的政治參與過程中,政治認同才會產生,民眾利益才有可能得到保障,社會治理才能具備績效提升的民意基礎。因為,治理績效固然與民主權利、政府責任、政治廉潔等因素有關,但公民參與程度顯然應當被排在第一位。[27](P12-15)
中央蘇區時期是中共從社會動員和社會治理的目標出發,有計劃、有步驟地從事社團組織建設之嚆矢。在極端艱難困苦的戰爭環境下,中共開展的社團建設既沿用了中國傳統社團組織建設的做法,又充分借鑒了蘇俄社團組織建設經驗,并在蘇區革命和建設的實踐中,對二者加以合理化吸收并賦之以“中國化”的產物,是對“新的政治制度的創制和社會治理的有益探索”[28](P80)。盡管它存在的時間不長,各種制度及其運行也不盡完善,甚至也存在難以規避的某些缺陷與不足,但卻取得了許多成就,留下了豐厚的理論遺產。
在認識上,中央蘇區黨及政府高度重視蘇區社團組織的創設,并將其視為蘇區新社會的基石與民眾參與社會治理的基礎。通過不同類型、林林總總的社團組織,中共將觸角深入到鄉村社會的各個角落,一方面,使個體分散的農民因之成為整體性的社會力量,農村由此而成為聯絡緊密、聚合有力的行政體系,另一方面,又在顛覆傳統國家—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填補著舊的宗法組織、會社組織摧毀后留下的社會結構的空白[28](P80),從而保證了蘇區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在管理上,中共堅持黨對社團的核心領導這一基本原則。但中共的這種領導,絕不是強制或包辦和替代,而采取的是黨團政治領導模式,即通過社團中的黨員和黨組織的模范帶頭作用與核心骨干作用,使社團及其成員在維護社會穩定、實現社會治理方面能夠始終堅持黨的政策與宗旨,從而保證了社團組織的健康發展。在黨及政府與社團間關系上,中共規范了黨及政府與社團間的權限邊界與義務,在管理體制上為社會組織施展才能釋放了空間,使其充滿生機與活力,反映了特定歷史條件下黨和政府與社團間的一種新型合作關系。
制度與機制的創新與發展總是立足于既往的文化基線。中央蘇區時期中共所形成的關于社團的地位作用、黨與社團地位關系、政權與社團關系的基本認知,既為以后的革命戰爭年代中共豐富和發展其社團建設理論提供了基礎前提,同時也對當下新的情勢下充分發揮社團組織在推進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依法治國戰略布局中的作用具有一定借鑒意義。
注釋:
①代表性成果如周榜師、曾金玉:《從中央蘇區“擴紅”看國家、地方組織和民眾的互動》(《黨史文苑》2004年第8期),張文標、戴莉萍《中央蘇區群團建設探析》(《黨史文苑》2009年第11期)等。
②參見何友良:《蘇區制度、社會和民眾研究》(社科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權能分擔與社會整合——國家與社會關系視野下的蘇區社團》(《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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