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 麗

有人能把夢境扳過一局,讓人生重新翻到美好的篇章。有人有這種力量。愛,有這種力量。
“一夢江湖費五年,歸來風物故依然。相逢一醉是前緣。遷客不應常眊矂,使君為出小嬋娟。翠鬟聊著小詩纏。”
這是蘇軾的一首詞,寫給酒宴上的一位丫鬟,一首可愛的小詞,因為是小玩意,用心也不深,所以也不必當真,當然也不會被流傳。而張泌則不然了,客居某地時,遇見鄰家的浣衣女,一見傾心,后經年不復相見,張泌做夢夢見了女子,因寄絕句云: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文玥認識江永的時候,她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喜歡藝術,成天拎著一個“小單反”到處走,給自己取個藝名叫“團絨”,四處混跡展覽館,也有點名氣,有人稱她青年攝影師。雜志的美術編輯是她的親生同學,經常幫她攬活兒。她就是通過美術編輯認識江永的,江永是一位詩人,雜志社要刊登一篇他的采訪稿,帶著文玥去給他拍照。
文玥覺得她看到江永的第一眼就喜歡他了。他留著小胡子,頭發少年白。總是不自覺地眨眼,這個壞毛病看上去卻很聰明。他的臉也好看。文玥嗅到江永衣服上清香的肥皂味道,那是一種年輕的味道。雖然他一直稱呼她小孩,雖然他故意把自己和她隔開一段時光的鴻溝,但他確實很年輕。
她為他拍了照,登載在雜志上。那本雜志現在應該已經成了老古董,那時流行的拍照手法現在看起來也很土氣。但是當時雜志很時髦很暢銷,有很多人為了江永買了去看。
文玥那時候在想:“我認識了江永。我居然認識了江永。”走在路上,偶爾收到他發的訊息:“小孩,在干嘛呢?”她會覺得一激靈,腿好像是灌得滿滿的糯米腸,走不動路,一陣甜暖的血涌進心臟,簡直快要得心臟病了。
她會給他回很多訊息:“我在路上呢。”“我遇見一只小貓,它有四個白色手套。”“你吃飯了嗎?”“你今天打算干點兒什么?”“待會兒我要去喝奶茶哦……”
現在想來,戀愛不應該是那樣談的,甚至暗戀也不應該是那樣。太赤裸了,太無遮掩了,太不要命了。熱烈的事物終究會消亡于冰冷。
他們就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聯系著,直到有一天,他發來訊息說:我感冒了。
“我可以去你家照顧你嗎?我可以給你煮熱乎的姜湯。”
隔了很久,他突然說:“小孩,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她的感冒立刻好了。
這應該就可以開始戀愛了吧?然而并不是這樣的。她甚至還不能在想見到他的時候見到他。關系變得有點兒尷尬,比以前生澀了很多。一定有一方還不確定,還不坦誠。直到后來她才知道他一直有女朋友,而且他愛他女朋友的程度遠遠高于對她的喜歡。喜歡怎么能和愛較量呢?喜歡是保留選擇的權利,愛則是無法逃脫的宿命。
他帶她去見了一些詩人朋友,一起喝酒閑聊。詩人們沒問起她的身份,也許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這樣的“小孩”。他幫她喝掉了她不想喝的酒,散場的時候他們遠離眾人走到很遠的地方。那是個小學校,大門沒鎖,他們一起走到籃球場,在看臺那里坐下。天冷了,他把他的衣服遞給她。她又聞到了那種好聞的肥皂的味道。他擁抱了她,吻了她。
她說我很想和你在一起,住在一起,我想為你做飯,還有每周買一束花布置房間。他笑笑,說:“你可真傻啊,小孩。”
她沒有反駁他,為什么說出這樣的話就是傻呢?你說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那么我有想在一起的意愿并且把它說出來,不是很正常嗎?所以,有時候苦衷并不一定是因為心里有不可告人的善,有時候也許是因為無法解釋的貪欲或者猥瑣。
他從來沒有想過和他的女朋友分開。不久后他離開了她的城市。他就像蘇軾,原只是路過黃州,原只是坐在美麗的亭臺池榭邊上飲一杯酒而已,他還有他更壯闊的人生,那是和酒筵上遇見的丫鬟沒有關系的事。她是在他離開后忽然長大的,因為他發現自己并沒有希望他會留下分別的話語,也許在他說她傻的那個晚上她就已經明白了許多。不知道蘇軾詞里那位小嬋娟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心情,遇見了一個喜歡的男人,他說他也喜歡你,然而他的喜歡只是情感的小小消遣,他消遣了自己的,也消遣了她的。
要追問下去嗎?還是不要了。有點兒腦子的女孩會明白,什么都不說才是最節約的方式,節約感情,也節約眼淚,但還是很難受啊,那畢竟是真心喜歡過的人啊。
后來自然是知道他結婚了。聽到這個消息后,忽然間想把自己弄漂亮點兒,變得有錢點兒,變得更聰明點兒,去做一些事,變得很忙很忙,忙到忘了當初為什么要做這件事,最終一切又回到起點,買的新鞋子,預約要做的雙眼皮,想考的試,想做的兼職,都擺在那里不被問津了。
從那以后,文玥經常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見一個男子,在夢里是他相處了很久的戀人。在夢里,有一天,他對她說:“我們該談婚事了,我要回家告知我父母。”他的家好似很遠,需要坐飛機從南飛到北。她估算他到達的時間,打電話過去,電話關機了,再打,電話還是關機,文玥試圖通過各種交通工具找他,他就是不見了。這時候,文玥才恍然大悟,他是逃走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和任何理由。夢中最后一部分情節里,文玥看到他的手表還在,抽過的煙蒂還在,拖鞋還在……這真是一個讓人傷心欲絕的夢啊。
所以有時候,她會錯把費遷想成夢中的那個人,是不是在他的外表之下,還有一顆不一樣的心呢?就像義肢一樣,是另外一種材質造就的。
經歷了一次被傷害,不論復原得如何好,傷害,總會以各種形態儲存在身體中。疤痕體質,有時候是指心理上的。
費遷是一位私人廚房的店主,最擅長的是做醬油雞。醬油雞有什么好吃的?又不是袁枚《隨園食單》上的捶雞、焦雞。但是人們排隊預約來吃醬油雞。在文玥還沒有認識費遷的時候,文玥那位親生的同學已經對醬油雞著了迷,于是相約去吃醬油雞。
逢著這一天所有的雞都是店主費遷親手做的,沒讓徒弟做。親手烹飪完最后一只雞,他也該下班了。走出廚房,想微服私訪,卻被粉絲們認出來了。
然而他只看到文玥。他心想這個女孩不就是我夢中想要遇見的女孩嗎?談不上漂亮,但是剛好長成他喜歡的樣子。他走過去,兩手支撐著文玥的桌面“壁咚”了所有的菜之后,裝酷耍帥用來掩飾緊張,問道:“雞,好吃嗎?”
“還行。”她看著他,忽然伸出手,把他的一縷被油煙浸得潤潤的頭發給抬上去。“你該洗頭了哦。”
她的動作一點都不見外,好像跟他很熟似的。他也特別領受這不見外,覺得特別特別好,很溫暖,很柔情。
文玥愛上了醬油雞的味道。無眠的夜晚,她想念那咸咸的醬油雞想得五內翻滾。而同樣的夜晚,在費遷的心里,有個蠢蠢的春思在萌動,他之前從沒試過對一個女孩念念不忘。而這次情況真的不一樣了,總是想到她的臉,那小小的嘴,真的很想吻上去。
“我想我愛上她了。”他守在店里,中午的時候,借故抽煙,走到排隊的人群中尋找“小嘴”,終于又看到她了。
他已經想了好幾個步驟。第一,做一份最好的醬油雞,送一份蔬菜,讓她吃好一點兒,這是最基本的。第二,說店里機器壞了,加上她的微信付款。她肯定會說,直接掃碼不就行了,干嘛還要加微信。那他就說,加微信可以看到店鋪動態,有折扣活動,一般女孩子都會欣然同意。第三,以后要找她聊天,但是不要用力過猛,一步一步慢慢來。
她加了他的微信。他哆嗦著點看她的朋友圈。最近一條居然是剛剛發布的“醬油雞好吃到爆。”嗯,她美顏后的照片效果并沒有她本人好看呢。然后往后翻,看到某幾條深夜她對醬油雞的執念,他好感動,差點兒哭了。
茫茫人海,有那么多女孩兒,她們當中,能被人熱烈地愛過的其實并不多,大部分是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就像一種程序安排。還有一部分女孩,你相信嗎?她們從沒被人愛過。那時候的文玥也曾經想:“我從來沒被人愛過。”
這個想法也僅僅是短短幾秒的小念頭,從小就被老師告知,要積極樂觀地面對人生。她并不知道在成為戀人之前,費遷為她付出的那些失眠的夜晚。因為愛慕,他把她的朋友圈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幾乎全會背了。總是想起她和他距離很近很近,她為他把一縷頭發推上去的情景。人類很深刻嗎?恰恰相反,愛情最初的動力也只是因為皮囊啊。
愛皮囊就不是愛嗎?當然是,可是聽起來有點兒薄弱啊。要怎樣證明這也同愛內心、愛思想一樣是偉大的愛呢?身處這樣的太平盛世,去哪里找一場戰爭讓他去證明他愛她勝過愛自己?真為難,覺得一腔赤誠無處訴說。沒辦法驚心動魄,沒辦法傾國傾城,時常怕她不知道,又害怕她知道了把她嚇跑。
她終于答應和他去看場電影。欣喜若狂的他,翻遍了衣柜沒找到合適的衣服,想第二天起個大早去買,半夜又因為興奮睡不著,怕第二天頂著黑眼圈出場,吃了顆褪黑素結果睡過了頭,起床時已經是第二天11點,匆匆跑去商場買衣服,連飯都沒有吃。不是不想吃,是真的食不下咽。愛情把人的精神頭如同油膏一樣熬著,他終于能體會動物、植物在發情期為什么會那么“ 燒包”。
后來,她成為他的女朋友。他發了個誓算是給自己:“會愛你一直到我死的那天,就算以后我老了,沒有這么愛了,也會繼續愛,用能夠給你的足夠多的愛去愛你。”
但是當著她的面,他從不說他有多么愛她。這算是一種男人式的心機嗎?他內心深處有一個迷信是:愛不能說,一說就破。
秋天的夜里,她又從那個夢境里醒來。他還沒有睡,聽著手機里的音樂,這時摘下耳機問她:“怎么了?做了不好的夢嗎?”
“你有一天會離開我的吧?”她問。
他看了看她,說:“咱們倆相處多久了?”
“一年了吧?”
“不,是一年零一個月。”
“記得那么清楚干嘛?”
“我打算回家告訴我父母,我們應該結婚了。”
她什么也沒說,繼續睡覺了。他從來沒來過她的夢里,可是他如此熟練地就成為了夢里的男主角。
如果夢是一種預示,那么現在所要預示的情景是要發生了嗎?明知道也不一定會這么準,但是還是很難過。她覺得自己太膚淺,看不透男人。
過了幾天,他坐飛機回老家去了。她沒有給他打電話,因為很害怕打過去是關機或者是停機。他在機場不小心遺失了自己的手機,當天沒有辦法給她打電話,說實話,他沒有背誦過她的手機號碼。因為只停留兩天,也就沒有馬上去買一款新手機和掛失手機號碼。反正很快就回去了,回去就是正兒八經地向她求婚,戒指已經買好了,他想他需要再買一大束玫瑰,把車的后備箱都塞滿。她值得這么多的玫瑰裝點。
她也奇怪,夢居然成真了。是有多難過,多難堪,這個夢毫不留情地成了真事。她開始收拾行李、衣服、鞋子、圍巾、帽子、手套,她不想留下任何東西在他的房子里。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跡在他的生命里。
她換了一個新的號碼。她甚至不想留在這座城市里。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關系愛和不愛,相信,守望和宿命。文玥的飛機會在下午五點一刻起飛。在機場過了安檢,走向登機口,關閘打開,經過懸臂,走進飛機,找到座位。
飛機遲遲沒有起飛。廣播里在說:“乘坐CA3726航班的乘客費遷先生,請速登機。”
文玥以為自己聽錯了。然后抬起頭,遠遠地看到一個人走進飛機。那一瞬間,她覺得大概是她一輩子經歷的最驚心動魄的事。
有人能把夢境扳過一局,讓人生重新翻到美好的篇章。有人有這種力量。愛有這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