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暖
我媽這輩子心里其實只有我爸一個人,她恨他,嫌他,可是也沒辦法不愛他。她不理他,可似乎這么多年,都是活給他看的。
躺在床上的爸爸手指動了一下,我知道他醒了。他的嘴唇也動了,似乎想說點什么。
幾天前,醫(yī)生就讓他挪到重癥監(jiān)護室,可是他不肯,我也沒有強行把他送進去。我爸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他一生不愿受約束,不想全身插滿管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而我也不想讓他這樣。
我把耳朵貼在他嘴邊,我知道他想說點什么。
“你媽媽,我想見……你媽媽。”他聲音非常微弱,但是極力吐字清晰。
昨天在他半昏迷之間,我聽到他說出了一個名字——書琴,對,那是我媽媽的名字。
父母離婚20年了,離婚后,他們并沒有成為對方的朋友。我跟著我媽,我爸有時候會在休息日帶我出去玩兒,但他們盡量避免碰面。我爸來接我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下樓,他送我回來的時候,也只把我送到樓下。實在迫不得已需要交流的時候,比如我考大學(xué)報志愿,比如我的婚姻大事,他們不得不統(tǒng)一一下意見,這時他們也頂多通個電話。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我想這20年間,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不會超過十次。
沒想到在我爸彌留之際,他最想見的人竟是我媽。
“書琴……我想見她最后一面……”我爸聲音微弱地說著。
一瞬間,我的喉嚨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我13歲離開我爸跟著我媽生活。我爸沒照顧過我的生活,也從不過問我的學(xué)習(xí),他這個人一生像個大孩子,連自己的生活都照顧不好,更別說照顧別人了。但他經(jīng)常帶我出去玩,帶我見識一些新奇的東西,滿足一些我媽不愿滿足我的心愿。他從來不像媽媽那樣給我壓力,他覺得只要我活得快活就好了。所以我和我爸一直感情不錯。
我來到病房外面給我媽打電話。她正在三亞,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三亞,她說我們這邊冬天太冷了,她得到三亞躲過這個冬天。
她走的時候我爸就在醫(yī)院了,腫瘤已經(jīng)到了晚期。我想讓我媽留下來,雖然我知道他們早已不是伴侶,形同陌路,但就好像有某種預(yù)感一樣,我覺得我媽應(yīng)該留下來。
“醫(yī)生說我爸這個冬天過不過得去不好說。你一定要去三亞嗎?”我這樣跟我媽說。
她只說:“三亞那邊暖和,這邊太冷了。”然后就走了,跟他男朋友,一個比他小七歲的男人。
我媽這些年事業(yè)做得不錯,手頭有些錢,前幾年就在三亞買了房子。她離婚后一直沒有再婚,最近幾年才交往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比她小很多。但我已經(jīng)30多歲了,能夠理解媽媽也需要一個伴兒,所以我不反對她的感情。
電話只響了一聲,我媽就接了。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媽,我爸想見見你。”
她那邊良久沒有聲音,聽得出周圍有些喧鬧,可能是在海灘上。
“我爸快不行了,他想見你。”我重復(fù)了一遍。
過了很長時間,我都等得有點著急了,我媽才說:“我趕不回去。”
“妮妮,”她喊我的乳名,“別給你爸插管子,他不喜歡這樣。”

我掛了電話,覺得我媽真狠心,連我爸最后的心愿都不肯成全,是的,她往回趕可能來不急,但起碼是一個心意。他們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夫妻,難道對對方的怨念竟是這樣深嗎?
我走回病房,我爸還醒著,大概在等我的回復(fù)。
我努力抑制住將要流下的眼淚,附在我爸耳邊說:“她在三亞,暫時還回不來。”我不想騙他,讓他做無謂的等待。
“她還在恨我。”我爸說,“你媽恨我一輩子,可她不知道……這輩子我心里只有她一個。”
這是我爸留下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
我媽是在我爸葬禮之后第二天回來的。可能因為途中太累,也可能因為沒有化妝的緣故,她臉上的皺紋特別深。60歲之后,我媽依然堅持工作,她總覺得自己年輕,可是此刻,我看到的分明是一個老人。
她沒問我爸最后說了什么,也沒問喪禮是怎么辦的。
“你去墓地看看嗎?”我問。
“我不去了,我有點累,想睡一覺。”她說。
父母在我13歲的時候,毫無征兆地離婚了。說是毫無征兆,其實應(yīng)該是有征兆的,只是我當(dāng)時還小,他們又小心地隱瞞著,我才沒有發(fā)現(xiàn)。
我記得我十歲之后,他們就不在一個臥室睡覺了。當(dāng)時我家是三居室,我和我媽各占一個房間,我爸在書房睡。他在書房也從來不看書,有時候會用老式游戲機打打游戲,有時候看著電視,有時候回家很晚,喝得醉醺醺的,倒頭就睡了。
我曾經(jīng)問過我媽為什么不跟爸爸在一個屋里睡覺,她說她神經(jīng)衰弱,我爸呼嚕打得太響,影響她休息。
我那會兒忙著玩,忙著學(xué)習(xí),也不太懂這些,就沒有再問過。
后來我13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媽單獨和我出去吃飯。我記得當(dāng)時吃的是面,一邊吃,我媽一邊對我說:“妮妮,我跟你爸離婚了,以后你跟著我。”
我有點驚訝,問她為什么。
她說:“不為什么,過不到一塊兒去了,但是你放心,以后我們都還疼你。”
我再問什么,她也無心解答,我問我爸,可他一連幾天喝得醉醺醺的,也沒正經(jīng)回答過我。
我鬧過幾天,誰也不理,甚至想過離家出走,可是終究沒有勇氣。后來我爸就搬走了,我只好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爸媽離婚后就很少見面了。我爸本來就愛玩,沒有了我媽對他的約束,更加肆無忌憚起來,飯馬馬虎虎吃著,工作馬馬虎虎做著,日子馬馬虎虎過著。
我爸生活不拘小節(jié),但人長得很帥,會聊天兒,跟什么人都能玩兒到一塊兒。他多才多藝,會吹笛子,會彈吉他,會拉手風(fēng)琴,還有一副好嗓子,如果你不跟他生活在一起,會覺得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跟我媽離婚后,我爸身邊也出現(xiàn)過幾個女人,我記得他跟一個姓薛的阿姨在一起待得時間蠻長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最后沒有結(jié)婚,他沒跟任何一個女人領(lǐng)過結(jié)婚證。
我媽離婚后,開始經(jīng)營她的事業(yè)。她原來在一個紡織廠上班,雖然當(dāng)著領(lǐng)導(dǎo),可是廠子效益一直不好,后來干脆關(guān)門了。她失業(yè)后先和一個朋友創(chuàng)辦了一家編織社,經(jīng)營不善很快關(guān)門了。后來她做過很多活兒,賣過毛線,賣過衣服,賣過鞋子,賣過家具,挺不容易的。我媽很要強,身上一直有股不服輸?shù)膭艃海詈蠼K于在高級定制這一行業(yè)闖出一條血路。
我媽事業(yè)上有了起色,我們的生活也就有了起色。我爸卻一直過著撐不著餓不死的生活,不過他不在意,他對生活向來沒什么要求。
后來我慢慢長大,看到爸媽都沒有再婚,就想著撮合他們復(fù)婚。可是他們都沒有這個意思,尤其是我媽,她一直極力避免和我爸碰面,怎么可能還想和他生活在一起,后來我就放棄了努力。
再后來我結(jié)婚了,生了孩子。我爸老了,不喜歡一個人玩了,他幾乎每周都要過來帶孩子出去玩玩。外公在我兒子眼里是個大孩子,所以他倆玩得特別好。
我媽除了給我伺候過月子之外,不怎么到我的小家來,一方面是因為她很忙,另一方面是不想打擾我的生活。
后來我的生活穩(wěn)定了,我的孩子也大點了,我媽就找了一個男朋友。
那人比她小七歲,但看上去年紀(jì)和她差不多,性格沉穩(wěn),做事周到,跟我爸完全不一樣。我媽跟他在一起有兩三年的樣子了吧,但也沒提過領(lǐng)證的事兒。
聽我姨媽講,我爸和我媽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我爸當(dāng)年是部隊上的文藝兵,不光人帥氣,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我媽年輕的時候也愛唱愛跳,他們兩個人是在一次演出時相遇的,一見傾心。后來我媽被一個小混混糾纏,我爸還上演過英雄救美,被人戳了一刀,差點送命。
兩個人談起了戀愛,我爸為了我媽放棄了留在部隊的機會,從另一個城市跑到我們這個城市。他那會兒把我媽寵得像個公主,生活的重心就是哄我媽開心。我媽本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可也為了我爸洗手做湯羹。兩個人一有時間就膩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但他們的戀情遭到了家里人的極力反對,尤其是我的外公,他覺得我媽是大學(xué)生,比我爸學(xué)歷高,倆人不般配,還認(rèn)為我爸華而不實,不會是個靠譜的丈夫。可沉浸在感情世界里的人怎么會聽長輩的勸告,我媽簡直到了要跟我爸私奔的地步。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我外公得了一場重病,當(dāng)?shù)蒯t(yī)院沒辦法手術(shù)。我爸想盡辦法托了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聯(lián)系到北京一家醫(yī)院,讓我外公順利做了手術(shù)。他還跟到北京,衣不解帶地伺候我外公,端屎倒尿,十分貼心。我外公一方面受了感動,另一方面人生了病,很多想法都會改變,他答應(yīng)了我爸媽的婚事。
我爸媽結(jié)婚的時候我爸一無所有,唯一的家當(dāng)就是一臺手風(fēng)琴,但我媽沒有一句怨言,他們在我媽單位的一間宿舍里舉行了婚禮。
火熱的戀情常常能掩蓋很多問題,結(jié)婚后,我媽才發(fā)現(xiàn),她和我爸在生活方式、人生追求上完全不搭。我爸或許肯為她去死,卻不能為她改變生活習(xí)慣。
我媽媽也喜歡浪漫,但同時上進心非常強,她充滿理想,對生活期望值很高,總想把日子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她在紡織廠從廣播員做到工會主席,工作上一直很上進。她生活上要求也高,無論是家里的潔凈程度,還是物品的擺放使用,她都一絲不茍。
我爸呢,生活馬馬虎虎,工作也馬馬虎虎,他轉(zhuǎn)業(yè)時做科員,之后一直是科員,從沒想過升官發(fā)財,也沒想過改善生活,他最大的愛好是和朋友喝喝小酒,唱唱歌,在廣場上給跳舞的人義務(wù)拉手風(fēng)琴。他太愛玩,經(jīng)常不著家,家務(wù)活都落到我媽頭上。我媽工作累,回家又不得閑,心里怎能沒有怨氣,但是老公是她自己選的,她從不對外人抱怨,一切憋在心里。
我媽對我爸心生抱怨,雖然沒掛在嘴上,可是愛人之間,不滿會形成一個氣場,我爸怎么會感受不到。當(dāng)我媽對他的甜言蜜語無動于衷的時候,他開始心生失落。他也想讓我媽看得起他,也想努力達到我媽的要求,可是人的短期行為會被愛情改變,性格卻不會改變。
所以他們的生活模式就成了我爸努力做個好丈夫卻力不從心,我媽一次次地失望。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我爸媽的差距也就一天天拉大,我爸信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及人生及時行樂,我媽信奉幸福生活要靠雙手創(chuàng)造以及總想給我更好的生活。我媽對生活的要求不肯降低一分一毫,我爸對雞毛蒜皮的生活越來越逃避。于是,我爸在外面玩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媽的怨念越來越深。
生活追求南轅北轍的兩個人,仗著那點兒感情基礎(chǔ),就那么一天天過,他們誰都沒想過要分開。
雖然在一起,但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不如以前甜蜜,共同語言越來越少。后來我媽工作越來越上進,再也沒空聽我爸唱歌,于是我爸就唱給別人聽了,他跟單位里的一個阿姨傳出了一些謠言。
謠言傳到我媽耳朵里,她不信,也沒空搭理這些,那會兒廠子里要提她當(dāng)副廠長,她要操心的事兒多著呢。
后來謠言越傳越邪乎,我媽依然不信,我爸都想給她解釋了,可她沒有心思聽,我爸有些失落,他們每天的對話越來越少。
我媽被提升為副廠長的那一天,她心血來潮,路過我爸的單位,想去跟我爸分享一下這個消息,當(dāng)時到了下班時間,可是我媽知道,我爸還沒離開單位,他一向回家晚。
我媽推開我爸辦公室的門,看到了刺眼的一幕,謠言的女主角正坐在我爸腿上,兩個人抱在一起。那天之后,我媽跟我爸分居了,除了當(dāng)著我的面,我媽再不跟我爸說一句話。三年之后,那個阿姨懷孕了,有人傳言孩子是我爸的,我媽提出了離婚,毫無回旋的余地。
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來自于我姨媽的敘述,姨媽說我媽這個人一生要強一生驕傲,她自信我爸不可能喜歡別的女人,看到那一幕內(nèi)心立即崩潰。她之前雖然對婚姻不滿卻一直憋著,覺得自己無比隱忍,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可是沒想到換來的是如此結(jié)果。我爸傷害了她的感情,也傷害了她的驕傲。
而我爸呢,他無力改變自己大男孩的性情,我媽的要求讓他永遠觸不可及,我媽在失望中越來越不注意他,于是,他做出一些事來想引起我媽的關(guān)注,結(jié)果把婚姻搞砸了。
姨媽又說,我爸媽離婚的根本原因其實還是價值觀不同,他們兩個只適合相愛,不適合在一起生活。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相愛容易相處難。
這些前塵往事我媽從來沒在我面前提過,大概這太傷害她的驕傲了,我爸自然也不會提,他到底愛不愛那個阿姨不得而知,反正離婚后他沒有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我爸生病住院,作為唯一的親人,我陪護他的時間最多,他也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一些往事。
他說他沒愛過那個阿姨,那個孩子也不是她的。他說我媽太能干了,他怎么都趕不上她,在我媽面前,他永遠是個失敗者。我媽不愛抱怨,但是她眼神里稍微有點不滿,他都受不了,他想達到媽媽的要求,想讓她開心,可是他做不到。后來在家里他總是覺得很累,只有在外面才能松口氣。
要是以前,我或許理解不了,可我三十多歲了,能理解我爸說的這些。他們或許誰都沒有錯,只是不適合生活在一起,漫長的生活擊敗了他們的愛情。
我媽沒跟我交流過這些事,離婚后,她似乎完全忘掉了我爸這個人的存在,偶爾有交集,也是因為我。
我的婚禮他們都參加了。
當(dāng)時我爸在婚禮上流了淚,他不在乎周圍人的眼光,他一生都像個大孩子。
我媽一直面容嚴(yán)肅,她一生滿身鎧甲,活得像個女戰(zhàn)士。我很少見她流淚,生活最難的時候也沒見她哭過,不知道她有沒有過暗夜里哭泣的時刻,反正她不會讓我看到。
我爸的眼淚讓他跟我媽有了一次對話的機會。我媽輕輕地說了一句,“別哭了,女兒結(jié)婚,你就別搶戲了。”
我爸像個孩子似的說:“我沒搶戲,我就是心里難受。”
“孩子結(jié)婚是喜事,你難受什么呀。”我媽聲音里略有不滿。
“她結(jié)婚了,以后我就是一個人了,真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爸說。
我媽半天沒說話,后來我爸都以為她不會說什么了,她忽然又說:“你不是最喜歡自由嗎,你最喜歡一個人玩,現(xiàn)在不正好隨心了。”
那天我爸喝醉了。我媽怕他出糗,在婚禮上顯得不合時宜,就安排我表弟把他送回了家。
他們另外有一次對話是在我兒子出生那天。那天他們都守在產(chǎn)房外面,孩子先出來的,所以大家都圍上去看孩子。只有我爸沒過去,他就等著我出來。我被推出來,他馬上站到我身邊。我媽很快也回到我身邊來,對我爸說了一句,“你不過去看看孩子?畢竟是做外公的,讓孩子奶奶一家覺得你不稀罕孩子。”

“我得先看看我的孩子怎么樣了。”我爸很任性地說,“那個孩子再親也是隔代人,妮妮才是我們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我媽媽沒再說話。
我爸去世一個月后,我媽正式退休了。她說這些年她太累了,現(xiàn)在干不動了,想歇歇了。
“你不是說要奮斗一生嗎,在家里待著不會悶嗎?”我爸去世后,我關(guān)心起我媽的身體,怕她悶了影響心情,進而影響健康。
“他都走了,奮斗還有什么意義呢。”我媽忽然說了這么一句。
我愣了一下才知道我媽說的“他”是指我爸。
我有些驚訝,這些年我媽和我爸都沒有交集,可是她卻說我爸走了,她的奮斗都沒有意義了。
也許真如我姨媽說的,我媽這輩子心里其實只有我爸一個人,她恨他,嫌他,可是也沒辦法不愛他。她不理他,可似乎這么多年,都是活給他看的。
我媽這段時間沒有染頭發(fā)。以前她染頭發(fā)的時候,看上去很年輕,可是今天我看到,她的頭發(fā)全都白了。
我媽又要去三亞,這次是她一個人,她和那個男朋友分手了。她說她這個人對生活要求太苛刻了,很難和人相處,也許更適合一個人過。
臨走的時候,她也沒去我爸的墓地上看看。不過她囑咐了我一句,“等我死了,把我跟你爸葬一起吧。”
我流著淚想,也不知道將來到了那邊他們能不能處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