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輝
在文學作品中,景物可以作為背景,也可以作為幕間音樂,起過渡和調節節奏、舒緩情緒的作用,還可以營造氛圍、孕育美感和給人以精神的啟示等。可是,我們也常常看到寫作者刻意寫景,卻并不能動情。恐怕主要原因還是景與情不能巧妙融合,更不能深度化合。
鄧剛有著“中國海明威”的美譽,是一位寫海的高手。我們先看看鄧剛《迷人的海》中寫到的海上日出:
一個金紅色的圓邊冒出來,世界變得清晰了;那圓邊升騰著,擴展著,變成大半個金紅色的圓,于是,大海被煮沸了,火球在升騰,她要剝離和跳出大海的母體,飛向廣闊的天穹。大海母親戀戀不舍地擁抱著這個剛分娩的嬰兒不放,于是這金紅色的圓球的下半部被拉長了,變形了,像一個巨大的、站立著的金卵。最后的粘連剝離了,那伸長的下體漸收攏,脫開了母體,騰地跳向空中,驟然射出萬道金線。
他筆下的海富有浪漫主義的氣息,熱烘烘、金燦燦、火辣辣,虎虎有生氣,絢爛斑駁。老、小海碰子的情緒與大海的形象巧妙結合,包孕著鮮明的時代情緒,達到了景和情(主客體)的有機融合。
明代陳嗣初說:“景和情會,景與情合,始可言詩矣。”(明都穆《南濠詩話》)簡練剴切,可以說是深刻的認識到文藝作品中兩個最基本因素神奇微妙的化合關系。景與情合,合則兩生,合則生出征服人心的美學力量,只有景與情的巧合與化合,才能營造出廣闊的審美天地。
同樣寫長江赤壁,一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個卻“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這是蘇軾在同年同月寫的散文《赤壁賦》和詞《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者貼切地反映作者泛舟夜游赤壁時恬靜的心情,后者則反映的是詩人憑吊古戰場,向往英雄業績,感慨自己功業無成的澎湃心潮和悲壯情思。兩文雖然反差巨大,但是,景情交融,情景俱佳。
景與情的融合包含兩個層次面:第一層次面,寫作者尊重景物的自身屬性,按照美的原則,揭示景物的奧妙。景物的地域、時令特征,加上物種的差別,這三者共同構成了景物本身的屬性特征,同時,景物還具有感情特征;第二層次面,每個寫作者都有創作個性,必然會把各自的思想、感情、性格、氣質貫注在對象上,形成獨特的腔調。由此可見,文藝作品中的景物,是主客的統一體,是人化的自然。王國維所言“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就是這個道理。
景與情的化合會產生大于部分之和的效果。景和情作為孤立的要素,它們蘊含的美是有限的,但是,一旦景與情化合之后,情況就完全改變,景和情成為不容切割的整體,具有了新的生命和靈性。
《春江花月夜》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唐代雜論·宮體詩的自贖》),詩人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春江花月夜的美麗圖畫,表現了一種迥絕的宇宙意識。張若虛以江月起筆,以江月落筆,在仰觀孤月、俯察江海的詩化巨大時空中使宇宙意識和人間真愛展示出美好的境界,在感悟人生有限和追尋人生歸宿無限的心靈叩問中冥思永恒的千古之謎,情、景、理水乳交融,形成優美深邃的意境。
景物作為巨大的刺激源是通過其喚情結構實現的,這種結構具有驅動和暗示的性質,在不斷的經驗積累中,各種景物自覺不自覺的建立情感上的正向或反向的聯系。吳喬說:“人心感于境遇,而哀樂情動,詩意以生。”(吳喬《圍爐詩話》)人應物生感,然后主客擁抱、化合,詩意生成。
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景和情的巧合與化合,它們或淡泊,或雄放,或清雋,或綺麗,或瀟灑,或含蓄,真正是一片風景即一種心情。景和情的彼此交融滲透,從而形成語言力量的極大值,使詩成為一個謎,張力無窮,咀嚼不盡,余味無窮。